第14節
☆、第35章 淑儀 淑儀為后宮嬪妃中“六儀”之首,地位僅次于三妃。如今宮中并無皇后,三妃之位亦是空懸,新晉的淑儀劉澈儼然成為了后宮中最炙手可熱的嬪妃,每日來承香殿逢迎拜賀的人絡繹不絕。短短數日,李隆基對劉淑儀竟有專寵之勢,每天處理完朝政就去承香殿歇息,與她調箏撫琴、秉燭夜話,其圣眷之隆,竟似是從前寵冠六宮的武惠妃。 李琦踏入修繕一新的承香殿時,只見那人正憑窗佇立,淡妝雅服,俏麗似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一只纖纖素手輕輕撥弄著窗外搖曳的海棠花枝,聽到漸行漸近的腳步聲,便對他回眸一笑。 “淑儀娘娘?!彼⑿χ鴨玖艘宦?,與她四目相對的瞬間,訝然發現這個舊日里再熟悉不過的女子,此時竟綻放出如此驚人的美麗。 這種美,是二十四載青春歲月的沉淀,成熟、典雅、幽韻自成,遠非那些未諳世事的豆蔻少女能夠相比。二人相視一笑,彼此那么默契,那么自然,沒有太多過于客套的寒暄,仿佛依然是昔日那對最親密要好的朋友。然而此時,少年心中卻忽然涌起一陣復雜的情緒,類似于失落,類似于悵惘,或許,也可以將其稱之為“惋惜”。 他并未細想此中情緒因何而生,只沉默片刻,就已將心中微瀾悄然泯去,然后,對她輕聲說:“淑儀娘娘,恭喜你了?!?/br> “宮中人都在猜測,我如何一夜之間就忽然成了陛下的寵妃?!眲⒊旱恍?,吩咐侍立在側的宮女去給盛王奉茶,又繼續說,“當初,我剛剛二十出頭就高居尚宮之位,宮里看我不順眼的人太多了,都一心等著把我從尚宮局趕出來。如今娘娘不在了,我與其另尋靠山,還不如……自己做自己的靠山?!?/br> 不曾想她會有這番解釋,李琦略怔了怔,才道:“我還以為……你是不情愿的。記得去年上元節,咱們兩個在太液池的舟上喝醉了酒,你對我提起過,你在家鄉營州有一個青梅竹馬的……” 劉澈輕輕搖頭,微笑著打斷了他的話:“已經放棄的人,就讓我徹底忘記吧?!?/br> 李琦低首沉默半晌,最后,終于只是對她說:“嬪妃與女官不同,后宮女子為了爭寵,什么陰毒齷齪的手段都使得出來。我不知道,那種整日勾心斗角、爾虞我詐的日子你能否過得習慣,總之……你自己多加小心?!?/br> “放心?!币蛩捴械年P切而心生暖意,劉澈不覺莞爾,揚眉笑道,“在宮里混了這么多年,這點小事我還能應付不過來么?” 李琦一笑:“我知道,你一向很有決斷?!?/br> “我今天請殿下過來,是有一事要說?!眲⒊鹤叩綂y臺前打開鏡匣,從里面取出一方帕子和一封信函,正容道,“娘娘雖是病逝,但我總覺得其中頗有蹊蹺,前些日子我暗中察訪,倒也小有收獲。此處不便詳談,查出的東西我都寫在這信里面,殿下回去之后再細看吧?!?/br> 李琦接過她手中的東西,垂目略打量了幾眼,不禁面露疑惑之色。才欲發問,卻聽劉澈又道:“這幾年來,娘娘的好我都記在心里……娘娘對我不但有知遇之恩,更有相惜之情,我絕不能容忍害她的人繼續得意猖狂。只不過,我如今既做了嬪妃,這些事就不好再插手了,該怎么為娘娘報仇,殿下自己決定吧?!?/br> 那帕子是由上好的冰綃裁成,右下角處繡有幾竿亭亭翠竹,甚是精致好看,依稀還透著一股清雅的幽香。李琦凝視許久,這才緩緩收攏五指,將那帕子緊緊攥在手里,雙眸中有雪亮的鋒芒一閃,隱隱彌漫著殺氣。 暮色四合,尚服局女官王典衣忙完了一天的工作,回到臥房中仔細梳妝打扮了一番,對著銅鏡前前后后地照著,終于滿意地笑了。她雖已年過三十,身形卻還婀娜苗條如妙齡少女,遠遠看去,竟真有幾分昔日里風光一時的秦美人的嬌嬈風韻。 此番出門卻是去與情郎私會,王典衣小心翼翼地避開眾人耳目,匆匆趕往太液池畔約定的那片小樹林。情郎乃是宮中金吾衛的一名侍衛,至今雖尚無官銜,卻生得一副粉面朱唇的好容貌,端的是眉目俊秀、年少風流。她手提一盞宮燈,專挑平日里行人稀少的偏僻小路去走,正自心潮起伏,卻忽聽身后響起一個清冷而好聽的男聲:“王典衣,請留步?!?/br> 下意識地以為是情郎在嚇唬她,王典衣笑盈盈地轉身,一句嬌嗔才欲出口,卻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借著幽暗的燈光,只見那說話的少年負手立于一樹盛開的海棠之下,美服華冠,風度翩翩,身后還跟著兩名威武的帶刀侍衛,卻并非她的情郎。 待看清那少年的容貌,王典衣心中不禁疑云大起,忙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禮,問道:“盛王殿下有何吩咐?” 李琦緩緩走近,微笑道:“吩咐可不敢當。只是小王有一事不明,想請王典衣賜教?!?/br> 他雖是在笑著,但眼眸深處的鋒芒卻冷酷如冰,讓人不寒而栗。王典衣心中咯噔一沉,面上卻仍舊不動聲色,輕輕道:“殿下請講?!?/br> 李琦把那塊冰綃帕子往她面前一擲,淡淡道:“這是宮女在延慶殿外撿到的。事已至此,你就都招了吧?!?/br> “恕奴婢愚鈍?!蓖醯湟螺p垂眼簾,把話不軟不硬地頂了回來,“殿下要聽奴婢招什么,奴婢可不太明白?!?/br> “還敢裝糊涂!”李琦冷笑一聲,輕輕踢了踢落在地上的冰綃帕子,“宮中正七品女官不過十余人,我就不會逐一盤查么?更何況,這帕子上沾有瑞龍腦的香氣,經久不散,根據女史的記檔,這些女官中唯有你得過武賢儀賞賜的瑞龍腦。怎么,你那些裝神弄鬼的伎倆,還要我一句一句地替你說出來么?” 一聽到“裝神弄鬼”四個字,王典衣頓時臉色煞白,心中愈發驚疑不定。自己做事一向小心謹慎,這帕子……又怎么會丟在延慶殿呢?況且,這種能夠被查出身份的物件,她是絕不會在那種關鍵時刻帶在身上的,難道……是有人察覺到了什么,然后又故意陷害…… 想到這里,王典衣把心一橫,強自鎮定道:“既然證據確鑿,殿下把我送去宮正司定罪就是,何必多問?” 李琦冷冷道:“說吧,是誰指使你的?!?/br> 王典衣道:“無人指使?!?/br> 李琦回首看了看身后的兩名侍衛,忽然微微一笑,道:“你們也別閑著。她一句話答得不實,你們就用刀砍下她一根手指,我倒要看看,她還能硬氣到什么時候!” 兩名侍衛齊齊答了一聲“是”,當即拔刀出鞘,上前幾步要去捉王典衣的手。王典衣登時大怒,用力甩開一名試圖接近她的侍衛,厲聲喝道:“大膽!我身為內廷正七品女官,你們誰敢對我濫用私刑?” 侍衛們被她的氣勢所懾,一時還真不敢再貿然動手。然而,王典衣話音剛落,就見眼前倏然劃過一道閃電般的劍影刃光,然后左手驀地一痛,自己的食指已被那劍鋒生生削去一截,血流如注。 剎那間,染血的長劍又已重新入鞘。李琦手握劍柄,漠然冷睨著那倒地痛呼的女子,淡淡道:“你看我敢不敢?!?/br> 原本提在手中的宮燈也摔在了地上,火光在風中顫顫巍巍地搖曳了一陣,終于黯然熄滅。王典衣痛得幾欲昏厥,捂著流血的斷指驚恐地瑟縮著,帶著哭腔嚷道:“我說……我全都說……” ☆、第36章 斷指 夜色深沉,一彎如鉤殘月靜靜掛在天際,灑下淡淡銀光。紫芝走在黑暗里,手中提著一盞淺碧色的琉璃宮燈,幽光閃爍在鋪滿落花的鵝卵石小徑上,映出一道長長的影子。這些天她一直都在暗中打探,得知宦官高力士雅好詩書,不在皇帝身邊侍奉的時候,就歇息在內文學館毗鄰藏書閣的一間房舍中。今晚恰好不是高力士當值,想要求見這位時常伴駕御前的寵臣,此時便是最好的機會了。 去年夏末之時,紫芝曾跟隨武寧澤去過一次內文學館,只不過她素來不擅長認路,尤其是在這種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里,獨自在宮苑中走了許久,竟又莫名其妙地轉回到了太液池畔。小姑娘沮喪不已,幽幽地嘆了口氣,蹲下來輕輕揉了揉走得酸痛的腳踝,半晌,才欲站起身來繼續趕路,卻忽被一個凌空飛來的小東西砸到了頭。 “哎呀,真是倒霉……”紫芝郁悶地嘟囔著,好在那小東西溫溫軟軟,砸在頭上也并不算很痛。幾乎與此同時,不遠處竟傳來一陣鬼哭狼嚎般的凄厲慘叫,驟然打破了春夜的寧靜,聽得她心中一陣發寒。這宮里……該不會真的有什么冤魂野鬼吧?借著琉璃燈幽暗的燈光,她不經意地向腳下瞥了一眼,待看清適才砸在自己頭上的究竟是何物,霎時就被嚇得跌坐在了地上。 那,赫然是一截血rou模糊的斷指! “啊——”她驚恐地尖叫出聲,以手撐地倉惶向后挪了幾步,還未來得及起身逃跑,就被一柄快如閃電的鋒利長刀抵住了咽喉。 持刀之人乃是盛王身邊的親隨侍衛,冷聲喝問道:“什么人?” 紫芝嚇得身子都僵硬了,竭力想避開那泛著寒光的刀鋒,語無倫次地顫聲辯解:“奴婢……奴婢什么都沒看到……真的什么都沒看到……不要殺我……求求你不要殺我……” 少女的聲音因驚懼而微微走了調,那侍衛卻只是冷面不理。不遠處,李琦正欲審問王典衣,被這一陣吵嚷聲弄得心煩意亂,便不耐煩地蹙起了眉,對那侍衛揚聲吩咐:“誰在那里鬼鬼祟祟的?把人給我帶過來?!?/br> 侍衛連忙答應了一聲,把這渾身顫栗的小姑娘幾步拉到盛王面前,推搡著按跪在地上。李琦一見是她,心中的不悅頓時消散了大半,訝然道:“紫芝,你怎么在這兒?” “我……”紫芝惶然抬頭,一見是他,也不禁微微怔住了,再開口時便有淚水奪眶而出,“我不是故意的……本來,我是要去內文學館……可是……可是卻不小心迷了路,莫名其妙地就走到這里來了……我什么都沒看到,真的……” “好了,你不用解釋了?!崩铉焓謱⑺銎?,又溫和地問,“剛才沒傷著你吧?” “沒……沒有?!弊现オq自驚魂未定,卻又害怕惹他心煩,好不容易勉強止住了哭泣,一邊抬手用衣袖抹著眼淚,一邊輕輕搖頭。 琉璃燈在她手中隨風搖蕩,燈火明滅間,映得女孩兒的側臉美得幾乎有些不真實。素顏如雪,冰清玉潤,嬌俏白嫩的小臉上卻綴有一滴冶艷的殷紅,應該是適才濺上的血漬。而她尚不自知,只低頭默默盯著燈盞中跳動的火焰,雙唇微抿,有些無措的樣子。 李琦用自己的袍袖輕輕替她擦了,又隨口問道:“都這么晚了,你去內文學館干嘛?” “我……”紫芝才一開口,卻又遲疑著不知該如何回答。 夜間出門本就容易惹人猜疑,而她身為宮女,私自求見皇帝身邊高品階的宦官更是有違宮規之舉,一旦被人發現,必會受到宮正司的嚴懲。她秉性單純,一向不擅長對人說謊,此時又不敢以實情告之,心中一慌,便張口結舌地說不出話來。 而他竟也不再追問,只是微笑著說:“快回去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辦也是一樣的。若是被別人盤問起來,你這樣支支吾吾的能蒙混過關嗎?” 話中卻是關心的語氣。紫芝心中頓生暖意,便也抬頭對他笑了笑,聽到旁邊有女子的悲泣呻.吟聲,又忍不住偷偷瞥了一眼。黑暗中看不清那女子的容貌,然而只要一想起那根凌空飛來血rou模糊的斷指,夜風就似乎瞬間凝固了,空氣中彌漫起一股只屬于宮廷陰謀的濃烈血腥味。 相識日久,紫芝還是第一次見他流露出殺伐決斷時的冷酷,心中不由一凜,立即意識到自己不該在此久留,忙規規矩矩地斂衽施禮道:“那……奴婢先告退了?!?/br> 她神色間的變化沒能逃過他的眼睛。李琦看著她轉身離開,也不知為何,女孩兒那惴惴不安的眼神竟讓他感到莫名的內疚,于是又喚住她:“紫芝……” 她止步回身,望向他時,眸中的光芒澄凈如水。 “紫芝……”他再度喚她,聲音略有些低啞,似乎蘊藏著某種異樣的情緒,溫柔而憂郁,“此事與你無關,所以,你不需要想太多,也不必害怕什么……紫芝,你知道么?其實,我……” 他沒有再說下去,靜靜佇立在殘月銀白色的清光中,長衣當風,若有所思。 良久,紫芝才試探著喚了一聲:“殿下?” “哦?!彼路疬@才回過神來,低垂著眼簾微微笑著,不著痕跡地轉移了話題,“其實,我是想說……沿著湖邊回廊一直往前走,到了沉香亭再往右拐,穿過承香殿后面的那片櫻花林,前面就是翠微殿了。你自己多留心些,別再傻乎乎地迷路了?!?/br> 紫芝一怔,隨即明白了他說這番話的用意,于是對他笑盈盈地點了點頭,離開時,步履也變得格外輕松。 王典衣撕下衣裾捂住手上的傷口,鮮血仍在汩汩流淌著,而她卻似乎已經痛得麻木了,眸中淚水也漸漸干涸。待紫芝走遠,李琦才又緩緩踱回到她面前,淡淡道:“你說吧?!?/br> 他一靠近,王典衣就不禁微微打了個寒戰,強自定了定心神,反問道:“盛王殿下手眼通天,難道就不曾派人查過我的身份么?” 李琦冷漠地瞥她一眼,沒有說話。 “當年姑母還在的時候,我一入宮就做了正七品的典衣女官,尚服局中還有誰能比我更風光?”王典衣凄然一笑,繼續說,“可惜啊,姑母被武惠妃給害死了,我們王氏一門死的死、散的散,我雖僥幸逃過一劫,這十幾年來卻再也沒有升遷的機會,至今還只是一個小小的七品典衣……呵呵,殿下是天潢貴胄,自然不理解我們這些小人物心中的苦,可是……難道我就不應該恨么?” 李琦微微揚眉,問她:“你是王皇后的侄女?” “沒錯。雖只是遠房姑侄,卻也如血脈相連的至親那般,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敝雷约涸贌o活路,王典衣索性把心一橫,肆無忌憚地冷笑起來,“哼,我裝神弄鬼又怎么了?你以為你母親武氏是什么賢良端淑的好人,當真就配母儀天下?為了爭寵,她造下多少殺孽啊……呵呵,如今她死于自己的心魔,那是報應!報應……” “住口!”李琦大怒,猛地伸手掐住她纖長的脖頸,緊盯著她的雙眼射出道道寒光,“阿娘若還活著,你依舊貴為內廷正七品女官,后半生安享榮華;而如今她被你害死了,你又能得到什么好處?說!是誰指使你謀害她的?” “沒……沒有……”王典衣眉頭緊鎖,胸口因窒息而急促起伏著。然而,就在即將失去意識的剎那,腦海中卻倏然有靈光閃過,那些平淡至極、早已被她遺忘的記憶碎片再度一一浮現,重新拼湊起來之后,她仿佛看到了某個不可告人的陰謀。 原來,是她……誰又能想得到呢?那個其貌不揚的年輕宮女,竟有著如此深沉可怕的心機……心中疑惑霎時解開,王典衣終于猜到了是誰在用那帕子陷害她,以及,那始終躲藏在陰謀背后的、運籌帷幄之人。 “呵呵,我只是……一顆被人利用的棋子罷了……隨時可以丟棄的棋子……”王典衣拼命喘息著,強抑住報復的巨大快感,唇角漾出一抹不易察覺的狡黠笑容,“姑母沒有子女,唯有忠王殿下……是她親手養大的……只要忠王殿下能登上太子之位,我們王氏一門……就能東山再起……所以,我和碧……” 忠王?李琦心中一震,不自覺地陡然加大了手上的力度,幾乎恨得要掐斷她的咽喉,后面的話卻是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他手勁極大,須臾只聽得“咔嚓”一聲,竟是把她的喉骨生生扼碎了。王典衣痛得連連咳嗽,還沒來得及說完那個名字,就已雙眼一翻,不省人事。 李琦緩緩松開手,任由她“咕咚”一聲栽倒在地上,頭被草叢中堅硬的碎石塊碰傷,流出大片殷紅的鮮血。他就這樣靜靜看著,目光冷漠而疲憊,良久,才對身邊的侍衛吩咐道:“把她送去宮正司定罪吧?!?/br> 侍衛伸手一探王典衣的鼻息,不由驚道:“殿下,她……已經沒氣了?!?/br> “死了?”李琦冷冷一笑,語氣中沒有絲毫驚慌,“那更簡單,直接說她是畏罪自盡不就行了?” 侍衛連忙答應著,卻見這少年皇子一拂廣袖灑然而去,略昂首,步履不帶一絲的滯澀。自信、驕傲、果決、強勢……在旁人眼中,他永遠都以這樣完美的姿態出現,如天神般俯覽眾生。然而沒有人看到,當黑暗將一切偽裝都統統吞噬,此時的他,神情卻是如此倦怠,如此憂傷。 三日后,盛王李琦出宮外居。 ☆、第37章 木樨 “懶搖白羽扇,裸袒青林中。 脫巾掛石壁,露頂灑松風?!?/br> 回心院中,武寧澤悠然立于小窗之下,在書案上鋪開雪白的紙箋,手執紫毫一揮而就。清風徐徐吹過,挾著夏日庭院中馥郁的花草香,他用鎮紙壓住被風吹亂的紙張和書頁,然后側首望向窗外,看驕陽在樹叢間投下一塊塊游移不定的光與影,天空中有縷縷白云飄動。 恍惚間想起去年夏天,依稀也是這樣一個陽光明媚的悠閑午后,那女孩兒從滿園鳥語花香中走來,抬起頭來對他微笑著,甜甜地喚他:“小武哥哥……”二十五個春夏倏然而過,幾千個日日夜夜都因光陰之河的沖刷而黯然褪色,唯有與她初見的那一天,成為了他記憶中最寶貴的珍藏。武寧澤怔怔地出著神,手中的筆蘸滿了濃墨,無意中在紙箋的空白處洇開大朵墨色的花。 于是順勢運筆勾勒,那團墨跡便成了她烏黑的云鬢,眉彎柳葉,靨笑春桃,少女清純秀美的素顏躍然紙上,如幽梅綻雪,似月映寒江。 “小武哥哥……小武哥哥!”正想著,門外竟真的響起那女孩兒清脆可愛的聲音,這一瞬間,他甚至懷疑自己是在做夢。 然而片刻后,紫芝就已經蹦蹦跳跳地走了進來,手中輕搖著一把小團扇,笑吟吟地說:“小武哥哥,原來你在里面啊。剛才我在門外喚了幾聲,都沒人理我,還以為你出去了呢?!?/br> “哦,紫芝……是你來了?!蔽鋵帩擅Ψ畔率种械墓P,溫和的雙眸中閃過一抹驚喜的亮色,“走,咱們到庭院里乘涼去。我這兒有從松風樓新買來的葡萄酒,加了碎冰的,好喝得很?!?/br> 他一邊說著,又順手扯過一張紙蓋住那幅信筆涂鴉的少女小像,仿佛只需這樣,就可以把心底那個溢滿柔情的秘密,悄悄掩藏。 綠樹濃蔭下擺有兩把半舊的藤搖椅,二人舒適地坐在上面閑聊,見紫芝不會飲酒,武寧澤又去房中調了一盞木樨清露給她。這木樨清露即是用桂花蒸成的香液,極為精貴,每次只需用銀匙挑出一點點,放在熱水中沖開,夏天時再加入幾塊碎冰調和,喝起來清甜可口,芬芳沁人。 紫芝滿心歡喜地飲了半盞,這才緩緩道出今日的來意,將jiejie臨終前讓她去求見高力士、而她又幾次尋訪不遇的經過一一說了。言罷,又心事重重地道:“本來,我是想請公主或者盛王殿下幫忙引見的,可是仔細想想……又覺得似乎有些不妥?!?/br> “的確不妥?!蔽鋵帩烧f,“太華公主待你雖好,你卻不能忘了上下尊卑之別,貿然為自己提出請求。而且,盛王如今也已出宮外居,你若私下里與他接觸頻繁,只怕會引來別人的閑話?!?/br> “是啊,這我也知道?!弊现ヒ皇滞兄鴽鼋z絲的杯子,愁眉不展地嘆息,“唉,小武哥哥,那你說……我該怎么辦呢?” 武寧澤微微苦笑,他只是一個冷宮中不問世事的從九品小官,縱然有心幫忙,又如何能接近那位高權重的右監門衛大將軍高力士呢?他甚至有些后悔,十幾年的深宮生涯,自己分明有機會去攫取更多的權力,登上更高的地位,可惜現在……沉吟半晌,他忽然眼前一亮,有了主意:“對了,紫芝,你可以去考女官啊?!?/br> “???”被他跳躍性的思維弄得一怔,紫芝險些摔了手中的杯盞,“女……女官?” 武寧澤頷首道:“對,如今淑儀娘娘奉旨整頓后宮,見宮中六局空缺職位頗多,正要多選拔一些有才干的宮人去做女官。你不妨大膽一試,以后若有了正式的職司與品階,再去求見高將軍就會容易許多?!?/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