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節
“什么打算?!”顧允藥猛的抬頭大聲道:“侄兒萬里疾奔,七爺爺一再叮囑,人在就有希望,人沒了就什么都沒了!小叔叔想做什么侄兒今兒無論如何也不能如您的意了!” 顧允藥正要開口勸阻,卻不想,那遠處仿若有什么東西驚動了他的神思,顧茂丙扭頭看看,然后輕笑了一聲道:“如不如我的意,侄兒你還真管不到了,這是什么地方,這是那些人生于斯長于斯的大草原啊,我們這一路過來,馬兒會拉糞便,馬蹄會留下痕跡……好侄兒,逃不過的……他們來了……” 顧允藥大驚失色,上去一把抓住顧茂丙的手腕要拉著他走,顧茂丙卻隨手在他頸后劈了一掌,將他打暈之后,手指放在嘴下打了個呼哨。 而今京里的好馬都是顧茂丙的馬場所出,也是他訓過的,他這個呼哨一打不要緊,沒多久,那些暗衛便騎著馬一起過來了。 顧茂丙將脖子下的錦囊掛在顧允藥的脖子下,將顧允藥交托給暗衛之后,他抬頭對這些人道:“那些人追的是我!今兒要么大家一起死在這里,要么,我一個人留下,你們選吧……” 幾個暗衛互相看了一眼,終于還是接過顧允藥。 顧茂丙伸手捏捏顧允藥的臉頰,嘆息了一下道:“你們回了京,就告訴我小叔叔……就說我說的,我姓顧,老顧家沒有逃跑的種子……” 此時,身后黃沙漫天,有聲音遠遠傳來:“宛山……你等等我……我找你不著,尋你也尋不到!原來你在這里……” 天承十八年邊關八百里加急,央勃關守關大將顧榮焚城之前上奏:“臣啟陛下: 臣顧榮銜命向西,執戟邊陲,爾來三十年矣,國泰民安,幾無外患,此民之所幸也,亦將之所憾也。 今夷狄旱虐,民計維艱,鐵騎駑馬,直逼我境,燒殺擄掠,禍亂邊防,為害四方。我部正統相承,蒙國厚恩,繼絕存亡,仁風遐被,介胄之士,飲泣枕戈,忠義兵民,忘身于外。同仇敵愾,共梟敵寇,泄敷天之忿,報忠義之節,全始終之德,除未盡之憂。 四月余,退敵百次,殲敵千余,勝利在望之際,敵軍無良,將腐尸擲于城內,驚覺之時,為時已晚,致使瘟疫肆虐,勢如燎原,廟堂雖有良策,猶遠水不解近渴,臣等商議再三,待敵再犯,臣將與妻子將士相屬,共搏刀口之功名,失城之時,焚我熊熊怒火,與其同歸,可絕涂炭生靈之患。 北望陵廟,無涕可揮,撫今追昔,不堪回顧。唯拼卻殘軀,與城同歸,或可殺身成仁,舍生取義。孝慈遺孤,望陛下體察。 君臣一別,急書卻卻,倥傯之際,不知莽莽。 臣顧榮絕筆” 隨絕筆一起來的,還有一封給他京中做官的兒子顧茂馳的絕筆告兒書,那書中道: 告茂弛吾兒: 愛兒見信,父早去矣,吾兒莫悲,自狄夷西侵,日夕憂慮,邊境擾攘,外寇紛來,倘西戶洞開,腹地自危。顧氏累世蒙朝廷官祿,致汝等并列官裳,多事之時,當思報效。 吾生而為人,天賜姓顧,即為亂世,戎馬相伴,恍天地賦命,生于廝,長于廝,終于廝……吾披甲提槍之際,汝母戎裝重整,誓與吾并肩相偕,征戰沙場。吾兒且看,西風漫溯,紅妝素裹,吾兒且聽,羯鼓聲揚,戰馬嘶昂,淬火噙恨,且舞它個獨一無二,地久天長。 家事大小,汝獨承之,咨爾煢煢,無同生相依,可不深念耶!可不深念耶? 值此多事,如有差使,盡心向前,不可避事,嚴慈魂靈,殷殷切切,不負終托,于有榮焉。 臨難死節,我輩殊榮,存心盡公,神明自得,惜東途難歸,初心難追…… 父絕筆 塔塔終于追上了自己愛人,他激動地滾鞍下馬,一下沒踩好,還打了個踉蹌。 那是他的宛山啊,他就站在高丘,穿著鮮艷的衣裳,笑瞇瞇的那樣站立,他的身姿是那般漂亮,眉眼是那樣飽含春意。 他是舍不得自己么? 塔塔激動地沒法說,他沖過來一把抱起顧茂丙轉了幾圈之后,又小心翼翼的放下他開始憨笑。 顧茂丙笑瞇瞇的看著他,伸出手撫摸著他刺猬一般的亂發道:“你傻笑什么?” 塔塔撓撓后腦勺:“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br> 顧茂丙點點頭:“是呀,是呀,我總是舍不得你的!” 說完,他忽然一伸手扣住塔塔的脖頸,將他往身前一帶,張嘴便親了上去。 皓拉哈的勇士們在那邊頓時大聲喝起彩來,他們就愛看熱鬧,到底是他們的雄鷹塔塔有魅力,宛山竟然舍不得他呢…… 那對情侶親了一會,忽然,塔塔的身體猛的一抽,然后顧茂丙慢慢推開了他…… 塔塔有些納悶的看著胸口的刀子,他不明白,他的宛山為什么要這樣做…… 顧茂丙看著他,一滴眼淚都沒掉,他知道塔塔要問什么,他回道:“我姓顧??!” 說完,他一伸手將塔塔胸前的刀子拔出來,塔塔大叫了一聲:“宛山……!” 一道鮮血在清晨的陽光下噴濺出來。 顧茂丙默默的看著他,眼睛里只有他,他看不到那邊撕心裂肺喊著塔塔名字的皓拉哈人,他也看不到身后的大梁,他就凝視著那雙眼睛,一直等到他二目圓睜,斷了氣。 接著,顧茂丙將刀身對準了自己的心臟正要扎下去的時候……身后忽然打來一道飛蝗石,將他正要自盡的的手擊開……有個女人在身后脆生生道:“大梁一品夫人,央勃關守關大將之妻杜氏阿嬌在此,我看那個敢欺負我老顧家的人?。。。?!” 顧茂丙失了刀子,回頭看去,卻看到,他家五嬸嬸手持一對錚亮的大彎刀,身穿白孝騎在一匹大黑馬上,馬上挎著丈夫的銀槍,對他笑瞇瞇的道:“老四家的,有啥想不開的,不就是個丑兮兮,臭烘烘的男人么,你等嬸嬸過去殺個過癮再救你出去……你叔叔啊,還在路上等我呢……咱們今兒可得快著點兒……” 她手指在空中打了個脆生生的響道:“我說孩兒們,今兒,咱可得殺夠本兒了!” 第一百八十六回 天承十八年對于顧家來說并不好熬,顧榮一把火焚了城,一起燒死的,還有他的三個女兒女婿,女婿全家,外孫子,外孫女,還有顧榮的幼子顧茂廉…… 顧家才有幾口子人?那一起沒了的,還有央勃關一城的人…… 對了,還有顧榮的婦人杜氏,那日她帶著央勃關活下來的殘部與蠻人可真殺了個三進三出,順利轉移接應走了顧茂丙等人之后,杜氏將殘部交托給了侄兒,而后,杜氏回了央勃關,從此再沒有人見到過她。 央勃關烈火焚城,那場火燒的那個大啊,燒了整整三天三夜,那城池也算是有幾百年的經歷,誰曾想它會這樣燒沒了。 顧茂丙與顧允藥終究是活了下來,誰也不知道他們是如何想的,在收集了顧榮殘部之后,這兩人也沒有按照顧昭的安排去杜勒斯國,顧茂丙自覺無顏面對親人故國,從此他便臉上帶了惡鬼面具,從此游走在央勃關附近,輾轉襲擊蠻族,終其一生,顧茂丙再沒有回上京,有關于他的傳說,那卻是另外的故事了…… 塔塔死了,可白夷都,皓拉哈,黎夷部還有的是大活人,這三部現在群龍無首,后,黎夷的蘇魯老人,還有白夷都的哈桑老人便推舉塔塔的女兒格兒為部落上首領。 這三部手中現如今有錢財,有糧草,有花不完的物資,如此,靠著這些東西的積累,大旱受災的小部落主便紛紛來投,后,三部打著為塔塔復仇的旗號,開始沿著央勃關往內陸侵略掠奪。 終歸還是那句話,狼來了,吃了人rou,見了血,它就不愛回山上了。 接著,繼央勃關失手之后,大梁連失三城,邊關告急……沉積多年的兵部再次車馬擁擠,新舊勢力交替,一些新興世家望風而起,企圖在這場戰爭中分一杯羹湯。 就只是一碗羹湯便足矣,要知道大梁邊關是老顧家人在鎮守的,也是從老顧家人手里丟的。 這場眼見而來的戰爭,率兵討伐的也必須是老顧家人,仇恨這么大,就是李齋他都不敢在此時冒頭搶這個討伐大元帥的位置。 老顧家有的是崽子,有的是好將,好兵卒,西北沒了顧榮,老顧家還有顧山,還有顧項,還有顧瑞,顧昭,還有數不清的第二代,第三代…… 姓顧的人打生下來,便是來這個世上染血的…… 這一眨眼的,初冬到了,姓顧的便從天南地北而來,他們聚集在上京,默默的等待著出征的日子。 最近顧昭很忙,非常忙,忙的阿潤也不顧了,桃子也不顧了,老哥哥跟阿榮他都不要了。 顧昭輕易的便徹底丟開遷丁司的位置,主動領了物資調配之職,每天天不亮就去兵部上班,他口袋里有錢,有七郡源源不斷的物資,如此,他就如一個戰爭內核一般的每天不斷的散發著屬于他的熱量。 打仗么,就是打后勤,更何況,顧昭早有打算,他要趁此一役培養出大梁的霸氣,拓寬大梁的版圖,他要教會大梁人很多東西,比如,何為不賠本的戰爭藝術。 這些日子以來,顧家人一直在刷大梁人的好感度,首先是顧昭舍了遷丁司,接著,最木訥老實的顧茂德也丟開了家里跟身上的差事,接著顧茂昌,而后竟然是顧茂甲,剛成了人的豬官兒,這么說吧,顧家凡舉成人的,能來的大家便都來了。 他們默默的從四面八方涌來,匯集在上京城外,沒有人發出任何多余的一句豪言壯語,他們就是等著,等著那一天一起出征,討伐。 姓顧的鎮守了三代邊關,而今丟了城,死了親人,這事兒便不能忍,那城是怎么丟的,他們要怎么拿回來,親人是怎么沒了的,要加上十倍百倍討回來。 天承十八年冬二月,晨,寅時末刻,上京四門緩慢的打開,御街兩邊的商家都舉家出動凈水清洗街道。 平洲巷子打開了大門,顧茂德跟顧茂昌帶著家里的成丁身穿鎧甲,身背包袱,牽著自己的戰馬默默的站在家門口。 老顧家的媳婦都傾巢出動,素衣荊釵懷里抱著酒甕站在家門口。 而今,顧茂德看著自己的小孫孫踉踉蹌蹌走出家里大門,見到他口稱阿爺。 他也沒抱他,就只是蹲下很慈祥的摸摸他的腦袋道:“乖孫,阿爺去城外給你捉雀雀,我乖孫在家陪阿奶,你是男人,要好好當家才是?!?/br> 小娃兒不由的挺直了胸膛,撇嘴道:“阿爺騙人!阿爺是去打仗了!打蠻人!” 顧茂德抬眼看看蘇氏,蘇氏拉過孫孫摸摸他的腦袋,笑笑道:“他是姓顧的,怎好瞞著他?!?/br> 顧茂德點點頭,低頭對孫兒道:“呦!你知道啊,我的乖孫咋那么聰明?” “就是這般聰明,轉日我也長大了,也學顧家槍,穿阿爺這樣的衣裳,騎阿爺的大黑一樣顏色的馬兒,轉明日,阿爺在家看門兒保護阿奶,孫兒出去便是……” 周遭人一起笑了起來,顧茂德彎腰抱起孫子,將他扶上駿馬,拉著馬韁繩帶著孫兒在原地轉起了圈兒…… 平洲巷子是這樣,尚園子那邊卻是另外一個樣兒。 老爺子顧茂懷而今牙齒都掉完了,說話走風漏氣不說,他也著不動年輕時候的重甲,加之身上早就沒了職位,這一大早他便穿著末等兵卒的裝備,頭戴扎巾,身穿裲襠,拿不動早年間的鐵槍,他便背了一桿木槍要出征。 這腿兒還沒邁出府門呢,家里的孩子孫子便是一擁而上,顧允河都快哭了,抱著他爹的腰哀求道:“爹??!求您別折騰了!您都多大歲數了?就您這身子骨,您還打仗呢?” 顧茂懷大怒,一邊掙扎著往外撲一邊罵人:“小王八!你爹打仗那會你們還在娘胎里呢?怎么,還看不上我了?” “兒子們哪敢??!爹,好歹您在家給坐個鎮,給孩兒們當當定盤星……” “呸!甭哄著我玩兒!老子我不是你們大堂爺爺,你們老子我……” 這話還沒說完,顧茂懷他媳婦兒從院子里跑出來,這老太太失了兩顆門牙,說話只嗤嗤風兒…… “鬧(老)東西?。。?!” 罵完她一提顧茂懷的耳朵,就要把人往府里帶,顧茂懷抱著家門口的青石拴馬樁耍無賴…… 寧郡王府…… 昨夜顧昭沒睡,忙活了一晚上,他要做好將士出征前的最后準備,臨到卯時初刻,新仔來屋里問:“七爺,莊子里訓好的家將被攔在城外了,這不是封城了么,一會子您帶了槐子他們出去,家里可沒了護院?!?/br> 上次家里就折騰過一回,能用的暗衛,家將,顧昭全給派到關外去救顧茂丙了,而今剛調教好的家將顧昭又命顧槐子帶隊,代表他家這一支出征,而今他家竟是阿德他們也要出征了。 顧昭自己也很想去,奈何某些人什么都能妥協,獨這一塊,憑顧昭嘴唇子皮都磨破幾層,他只是不允。 沒奈何,顧昭只得忙完自己的事情之后,開始按照顧家的傳統在家里上甲胄。 聽到新仔的匯報,顧昭一邊上甲一邊道:“咱家能有什么值得看守的?你去尋些健壯的仆婦,守好桃子那邊便是……” “哎,小的這就去安排……” 新仔一邊回話,一邊在邊上接過阿德手里的活計,他親自給顧昭帶甲。 今兒,顧昭身穿鷹翅兜鍪,頂飾血紅艷麗紅纓,下圍頓項,身穿紅色大袖錦袍,外罩全套薄片亮甲,肩披掩膊,臂縛緊扎,領圍項帕,胸背正中綴有護心鏡,外系金帶,腳蹬快靴, 顧昭也穿不起重甲,他試過,幾十斤呢,走沒幾步就趴地上了。 新仔眼睛亮亮的,比起大拇指道:“爺這套威風!” 顧昭一笑卻道:“說那么多廢話,趕緊取麻布來?!?/br> 顧昭而今還在給他的哥哥服齊衰。 新仔出去沒多久,便捧了麻布擰的首绖,腰绖進來幫顧昭扎上帶上。 辰時初刻,上京所有的鐘聲敲起,金鑾殿上,內宦甩了十八下脆鞭,圣上與太子都是身穿重甲,當第一聲鐘聲敲起,他們便起了駕。 鐘響了,蘇氏親自給丈夫,給兒子倒滿酒碗,雙手捧給她的親人骨ro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