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節
毀了吧,毀掉這座深宮!皇上!您看到了么,老奴給您報仇了! 皇上啊,老奴將這座城燒給您,這是您的東西,現在物歸原主。 熾熱的火映紅了天空,外宮侍衛的喊殺聲隱約著傳來,不知道誰喊了一句:“找到了,在佛像后面呢……皇帝老兒從這里逃了……” 昀光一擺手,那些人便一躍而入,順著密道追去…… 昀光抬起頭看著純然慈悲的佛像,他想起很多事情,想起前朝民不聊生,想起家鄉饑荒,他阿奶抱著人牙子的腿一邊哭一邊求道,阿爺行行好,帶他去吧,讓他活吧,他吃不太多又勤快…… 大雨里,一群小太監跪在青石板上,邊上站著提著板子的師傅,一邊抽打,一邊喊著,跪!起!跪!起……,昀光跌倒在地,師傅提著板子沒頭沒臉的往他身上打,雨水夾著鮮血沖洗著宮里的青磚…… 那一年自己多少歲來著,昀光忘記了,他自己的先帝就如太陽神一般的出現了,前朝滅了…… 那一刻風停了,雨住了,先帝穿著鎧甲,手上的冰刃還往下面滴答血,前朝就那樣沒了 先帝頭頂上頂著金光,救了自己,還給自己起了名字…… 他又想起……先帝拿著毛筆在紙張上寫著“昀”! 寫完,他笑笑對自己抬頭說,昀,是日照,是光彩,以后你就叫昀光吧…… 從此他就有了名兒。 多少年過去了呢? 昀光微微的搖頭,他都記不得了,這些年,他無數次夢到先帝,他早就想著跟著去了,可又不能去?。?! 那個不爭氣的東西,一沒本事,二沒膽量,而今想起,他竟一絲半點不若先帝,最后聞聽大事,竟自從樓頂躍下。 趙元項不知,他這輕輕一躍,便毀滅了昀光后半生所有的念想。 昀光就是再恨他不爭氣,他也是先帝血脈,也是昀光舉起的大旗。 這孩子是他一手養起來的,竟也是他一手逼迫跳樓的,昀光無法面對,萬念俱灰。 想當初,他是如何想的,他得活著,必須活著!先帝爺死了,得有人替他說話??!他得告訴這天下人,這天下是他的先帝打下來的,為了這天下先帝爺殘了一只眼睛,為了這天下,先帝爺嘔心瀝血…… 他的先帝爺才是正統,那位子上的只不過是個弒兄篡位的謀逆而已,他是偽帝!偽帝?。。。。。?! 昀光想告訴天下人,趙淳潤是偽帝,可是又有誰信呢,誰會聽他說呢? 也許,這才是馮裳說了之后,一腔怨氣全部潑在護帝六星上的根本原因吧,在昀光看來,六星有今日,全是先帝爺的恩典,恩德。 可是結果是什么呢,這些人竟無有一位為先帝喊冤…… 昀光一直咬牙活著,他覺著,世上總有報應的,老天爺睜著眼呢! 他得活著!他要看看這個人的下場,他要看著他不得好死…… 最重要的是,先帝還有血脈,他得守著,他得養著,他得陪著這條根兒一天天的煎熬啊…… 可熬到后來,六星是假的,降世錄竟也是假的,鬧大最后……趙元項竟跳樓了! 心有百志,年老體衰,途末奈何…… 身后的喊殺聲越來越烈,昀光在屋內找到盆子,給自己端端正正的洗了臉,他將偽裝在臉上的假物一點點的摳下,正式露出他大內總管太監的那張真容。 那些假物在他臉上帶了許多年,很多竟如長在臉上一般,昀光仿若不覺疼,連著假rou帶他的皮子一起強拉下來。 鮮血滴答,滴答的從臉上流下…… 昀光端正了自己的衣冠,從一邊的神臺上取下香,點燃了香,他慢慢的走到院里插好,對著天空嘟囔道:“先帝……昀光老了……等不到下場了……” “先帝??!您的兒子不爭氣?。?!” “先帝??!您的江山,昀光幫您搶不回來了……” “先帝??!您還記得我嗎?可別忘了我啊……” 先帝啊,老奴老了……老奴就要去了……您可別忘了我,記得老奴啊…… 您可記得接我啊…… 昀光步履的蹣跚的磕了幾個頭,從懷里取出紙錢四處撒去…… 一邊灑,他一邊道:“過路的神仙!買路嘍……買路嘍……” 他念叨著……慢慢走入密道…… 昀光并沒有燒這座宮,許是因為此地有佛,普度眾生,他而今要去了,便不敢得罪神仙吧…… 誰知道呢…… 昀光扶著密道的墻,走呀,走呀……前面越來越亮,他沿著光芒而去,終于……他走了出去…… 當眼睛適應了光線后,昀光看到了一個人,一個穿著四爪蟒袍,相貌俊秀的人…… 此時,顧昭坐在假山外的椅子上已然喝了三盞茶,吃了七八塊點心,他等啊,等啊,到了最后,卻萬萬沒想到,竟等出一個沒有面皮,臉上全是血的怪物! 吃著點心的手,停頓了一下,顧昭吸吸鼻子,呆呆的看著這怪物…… 他道:“什么鬼!” 那怪物發出桀桀桀桀的笑聲,笑得一會子,他竟無比驕傲的說:“老夫昀光是也!” 顧昭郁悶的看著他,臉上充滿疑惑的問:“昀光又是什么鬼?” 昀光哈哈大笑:“老夫是索命報仇的鬼!” 顧昭捏捏鼻子,搖搖頭:“得了!大太陽底下,甭嚇唬人了,還索命報仇呢,都這時候了……” 昀光笑了一會,開始認真的上下打量顧昭。 一輩子的深宮生活,見慣了這人世間的種種因果,仿若鬼使神差,昀光忽然就明白了,他若打通任督二脈一般的就明白了…… 趙淳潤是如何得到力量的,如何從寺廟里掙脫出來的,他如何上位的,如何驅散后宮近二十年修身養性…… 是呀!他全明白了…… 有人踢了昀光一腳叫他跪下,昀光掙扎的又站起,又被踢倒…… 一直到面前這人擺擺手表示不計較了…… 昀光就那樣站著,他歪著頭一臉鮮血的指著顧昭笑的撕心裂肺…… 竟是這樣??!誰能想到呢…… 這世上竟有這樣的情義,竟有這樣的相守,他總算明白了,為什么寧郡王二十年不娶,為什么趙淳潤二十年修佛…… 這世上真的有這樣的情感嗎? 他笑了一會,想問顧昭,你求的是什么?想要什么?想等什么? 可到了這會子,他卻什么都不想問了…… 他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哭到最后一口鮮血噴出…… 他躺在地上看著天空嘟囔到:“……先帝啊……老奴就是個太監啊……是么……是啊……” 顧昭左右看看,有些不明白這人發的是什么瘋,怎么就哭成這樣了呢…… 他走過去,蹲下身子,捅了捅這人,聽他嘟囔了許多話,可是到了后來他就聽明白一句…… “下輩子……就做一只鳥吧……” 昀光死了,他說,下輩子要做一只鳥! 顧昭納悶的看著天空,半響之后他才搖搖頭道:“他向往自由!” 天承十七年的紛亂終于過去,上面說,是前朝余孽禍亂。 至于為什么要找耿國公下手,自然是護帝六星守護帝星,謀逆之事自然先找六星下手才是正途。 兇案有了結果,天下太平,于上于下這總算是有個交代了…… 至于真兇昀光,那又是誰?趙淳潤怎么可能將他與趙淳熙的恩怨大白天下,這事兒,便只能再次推到前朝身上…… 那些禍亂的太監,當夜就一起處死,一個活口都沒留下。 這年年尾,馮裳又騎著他家的老驢走在上京的石板路上,他去了一家當鋪,用當鋪贖出一個盒子抱在懷里回了家…… 出當鋪的時候,一群鴿子飛在上京冬日的天空,馮裳看著天空,嘴巴里念叨了一個名字:“昀光!” 天承十七年,昀光的遺書是那樣寫著: 某頓首再拜,思贊足下: 與君結識,此乃命定,老夫常想,人生種種,莫若如夢。 想老夫出生寒微,家業艱辛,前朝凈身入宮,得伴敬帝左右,伏先帝之恩,位至三品,總領從官,與聞政事。 奈風雨無常,鄉園多故,遭變之時,橫被口語,本欲隨駕,以報殊遇,豈意得全首領,委身外園,殘喘于世。又聞太子遺世,幸寧心哉。 事君猶事父與事天,父不可欺,天不可怨,君父之仇,不共戴天,有賊不討,則故君不得書葬,新君不得書即位。遙當年,燕王借密王之刀,圖先君之命,又屠密王,盜得世人之義;又辱主我之命,以厚其德,再廣寺興佛,以彰其仁。臨難茍免,非我本懷,偷生視息,更何所待,遂,重招舊部,廣納義士,擊楫枕戈,佐我公子,復我家國,雪我舊恥。 護帝六星,縱有前嫌,國公之案一白,定當同仇,此際,敵散我聚,敵明我暗,務速速根除,一為斷敵手足,再可免除后患,誡身后諸公:毋貪瞬息之榮,須恪光復之志。 承志之心,或為一己之愿,印信之物,藏于上京合安當鋪,票據隨附。此物本當交付太子,奈太子懦弱,不惜自殘以明志。公若無力,盡可聽任,自謀生路,從此雨萍風絮,微塵弱草,各無相干。平國公一事漸已敗露,未幾必尋蹤而至,某以破敗之殘軀,負荷此事,以保萬全,切勿心傷,此后多舛,且自保重。 敬布腹心,佇聞明教,江天在望,延跂為勞,書不宣意。抆血布此,不能更言。 某此生俯仰諸事,無愧于心,大事終了,是時候面圣了…… 知名不具。 天承十七年,耿成走了,昀光走了,馮裳來了…… 第一百七十九回 天承十八年春夏交接,桃子染了百日咳,一到晚上,咳個不停,那咳嗽聲扯得顧昭心里撕心裂肺的難受,恨不能替孩子咳去。 桃子是常嗮太陽,常見風的孩子,顧昭并未像古代的寶貝蛋兒一般在家里精心養育,他幾乎把現代人能知道的所有育兒經驗都拿來用了。 奈何,一個小人長成大人,這其中的波折,艱難,是不能用語言來輕易描述的,以前常有一句話,叫生恩大還是養恩大,顧昭現在以個人的立場來說這個問題,這個就是,養恩比生恩大,時間越長,恩情越大。 一個小兒自幾月起,夜夜不得安眠,雙足不落地,父母便如身上掛著一塊rou到處走一般,最可怕的是,這塊rou還要長大…… 桃子病的很重,顧昭本就清瘦,如此便又瘦了一圈去,他不是不信任那些奶娘,他只是認為人的每一天都應該跟自己最重要的人在一起,這樣才最正確,不是說你有能力了,就將情感取了巧。 住在軀殼里的心是不會騙你的。 顧昭待桃子自然是萬分精心,可桃子依舊生了病,最初只是小小的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