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節
“七爺?”他實在不放心。 顧昭晃晃腦子,擺擺手苦笑:“無事?!?/br> 每年春日的碧落山總是上京最美的地兒,桃杏梨花,一叢一叢的依偎著競相開放,耿成一輩子都算是個大老粗,他萬萬想不到自己會葬身在這樣漂亮的地兒。 急急趕來的官員們依舊里三層外三層的圍著,圣駕在呢,他們便束手站在崖邊等著。 此時,他們噤若寒蟬,才將前面定老大人發了大脾氣,也不知道誰那么缺德,在外面不忌口,胡說八道的不收斂,這沒多一會子,好些人倒了大霉,一個個的被指了地方罰跪,這下好了,一輩子的體面都沒了! 該!不修口,人都死了,還風涼呢!也不看是什么時候! 而今那上面現在還在問事,問責,看樣子今兒下山無望了。 走出帳子,顧昭呼出一口氣,覺著此時方有了一絲死了人的悲涼氣氛,如此,他便祭奠一下老哥哥吧。 新仔他們遞給顧昭一個竹籃子,顧昭提起竹籃慢慢走到崖邊,他伸手滿滿抓了一把紙錢向山下丟去,他想說點什么,卻什么也說不出來,憋了一會,他忽嘶啞著嗓子大喊道:“老哥哥!你慢點走……兄弟給你帶了錢了,你好好裝上,想喝酒就歇歇腳買著隨意喝……老哥哥……兄弟給你帶錢了!” 那邊的人俱都呆住了,都是體面人,見過,聽說太多的祭文,卻從未聽過顧昭這樣的,這樣的粗俗,這樣的直白……卻聽著,聽著……莫名的好些人眼圈都紅了…… “……老哥哥!合家大小出去玩兒!不帶錢怎么好?兄弟給你帶錢了!往日都是你照顧我,今兒我也照顧下你,給你帶了足足的錢兒,你走累了……就買輛車!買匹馬!別給兄弟省錢,弟弟送你上路了…… 老嫂子……弟弟給你送錢了……我哥哥不是個成家的,你可藏好了……明兒別讓他出去亂請客了…… 大侄女兒!小侄兒,小叔叔給你們帶錢了……拿著,出去……讀書……娶……” 顧昭說不下去了,身后有人忽然伸出手,接住他的籃子道:“老七,給我吧……我們也來送送老兄弟!” 回頭看去,卻是定嬰他們,此時這些人都是二目漲紅,死死撐著。 顧昭一伸手抹下眼淚,吸吸氣兒道:“這事兒就是沖著咱們來的,兄弟年少,我阿兄不成,幾位哥哥可扛住了!” 定嬰呆了一下,點點頭,很認真的道:“自然!自然!”說到后面,他都有些咬牙切齒了。 定嬰接過籃子,新仔他們有送了幾藍,如此,護帝六星的當家人便在崖邊,也舉起籃子抓了一把紙錢丟了出去漫天的撒去…… “耿老混蛋啊……收錢了,你這老東西出去享福了……” 正在此時,那山下忽然傳來一聲嚎哭,眾人往那邊看去,卻是馮裳來了,他大喊著:“放我過去……放我過去……老國公待我恩重如山,今日便是要了我的命去,我也要送送……” 顧昭擺擺手,那邊便放了人,馮裳跌跌撞撞的跑過來,一路摔了好幾跤,膝蓋都摔破了。 跑到崖邊,馮裳撲通跪倒,捶胸頓足的嚎啕起來:“嗚呼……老恩公,嗚呼!歲天承十七,律中無射,白楊蕭瑟,悲風回蕩,數聲腸斷南雁,啼紅半壁斜陽,呼一聲耿兄,請盡觴,佳釀親陳,奈何你魂魄飛揚,酒映煢影,蕭條恁生,碧落無語,梅安黯殤,想此際,存歿參商,孤魂凄冷,此恨未央……” “老兄弟!你可慢點走,等老夫幾年,一起喝酒去吧……” “……衛國耿公,誕敷明德,泛愛博容,信及朋僚。廉干于政。上京雖廣,無草芥之地,惟兄慈悲,屈尊紆貴,結為君子,死灰之心,始有生意?;侍鞜o知,忽降兇酷,滿門老幼,瞬時消殞,修羅之場,不忍再提,知遇之恩,無緣答報,惟乞來世。舉聲慟哭,心骨俱碎。茫茫大塊,悠悠高旻,道無容于善乎……” “老爺子,收好錢,走好路,上天堂,見了先帝先幫我們哥幾個磕幾個頭,轉年兒我們也去……” “嗚呼……感念疇昔,臨風隕涕,待來日,執言相認,游從相隨,再續塵緣。言不成文。嗚呼哀哉! 寒暑逾邁,亡既異存,惟以紙筆遠懷,聊慰重聚之望觖,恨相識晚,不能盡語……” 終不知那句話動人,那邊等待的官員,終于有人嗚咽了起來…… 顧昭吸吸鼻子,回身往那邊圍了幾十米的幔帳走去,在他身后,新仔,細仔,顧槐子,還有家里膽子大的下人,都抬木炭銅盆等等器物跟著。 走到幔帳前面,有官員取來紅白兩色布條給顧昭圍在腰間,顧昭低頭問道:“……那邊,刑部的仵作勘驗完了沒?” 這位官員抬臉看看顧昭,十分恭敬的回話道:“回寧郡王,勘驗完了,按照您的吩咐,也幫老國公收拾好了,都是用的最好的仵作,縫補手藝那是沒的說的,您看……” 顧昭點點頭道:“知道了?!?/br> 說罷他回身吩咐,叫人把山下原給他老哥哥顧昭預備的壽材抬了上山。 顧昭此人在上京,說白了,沒有什么好名聲,自打他來了此地,要么縮在家里哪里都不去,凡舉出來,隨意動動那就是地動山搖搞得旁人狼狽。 耿成死了,這京里的人說什么的都有,可大家萬沒想到,親手幫著耿成洗身子,體體面面收斂尸首的,竟是這個人。 旁人忌諱,躲還來不及,顧昭卻坦蕩坦然的在碧落山帶著家里的奴仆,幫著耿成家里辦理喪事,凡舉耿成男性后代,具都是寧郡王親手清洗穿衣的。 后,耿成老家沒人,上京無親,他家的喪事兒,全部都是顧昭花錢置辦,那是從頭到尾,大大方方體體面面,憑誰也挑不出半點不是來。 今上對六星也是十分厚待,除卻賞了墳地,還著內庭制作了裝殮的外袍,賞了隨葬的各種東西,耿成的兒子,女兒,全都帶著爵位入葬。 除卻這些,他家沒有成婚的小子閨女,今上都命人將尸骨臨時放在法元寺下面的一個小廟暫存,今后京中凡舉有貴族子弟子女夭折,今上還預備給他家孩子配個冥婚…… 樁樁件件,今上是都想到了…… 顧昭辦喪事辦的十分好,若是旁人辦這件事兒,肯定說什么的都有,顧昭卻不一樣,他早叫朝中戶部還有宮中一起去耿成家登記財產,一文錢他都不要,都命人送交了上去。 如此,耿成這喪事兒,辦的十分體面,六星剩了五星,可凡舉是五星里的子侄晚輩,全部都給他披麻戴孝,捧靈摔盆……該有的,耿成都有了。 他這人生前沒啥好人緣,名聲更是一般般,誰能想到呢,剩下這五家子拼了命的也要給他家做個體面,今上更是加倍厚賞。 到了這會子,這事兒原也就圓滿了,可偏這時候,定嬰也不知道如何想到,忽召集了幾家的家主,他想把護帝六星這幾支血脈延續下去…… 耿成家原就沒幾個人,而今死光了,遠親俱都是他媳婦家的親戚,這邊不成,如此,定嬰便想從剩下五星家里挑選個小子過去承嗣,呦,這就有意思了…… 那么大的一個國公爵位呢,多好的事兒啊,這一下子,原本團結一心的五星頓時人心渙散。顧昭不是族長,他便沒去,可聽了這消息之后,他都氣笑了。 旁人不知道,顧昭卻是枕邊人,阿潤他就是把這個爵位放爛了,他都不會愿意的,更不會允許這樣的事兒發生的。 甚至顧昭都能從阿潤這幾日十分輕快的步伐里感覺到,耿成的死,對這位皇帝來說是一件好事兒,阿潤他唯一看不開的是上京重地,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殺家滅門,這就打了阿潤的臉了。 案發沒幾日,京中大肆處理了一些官員,這些官員俱是那日在碧落山散播議論無知流言,誹謗妄議的人等。 顧昭辦此事并未驚動趙淳潤,他只是將聽到的原話命顧茂昌告訴了定嬰,告訴了后喚海,告訴了齊元景。就這樣,還不等今上知道,那幾位便毫無顧忌的伸了手。 至于那天哪位什么都不說的小吏,而今顧昭算是知道他叫什么了,此人名曰李端,乃是刑部下面的一位從五品的員外郎。 在顧昭眼里,四品以下皆為小吏,沒辦法起點高,看東西就這個角度。 這位叫李端的官員跟李齋算是很直系的血親,是李齋族兄的長子,李端此人急公好義,在上京官員體系里十分吃得開。 出事兒那晚,連夜李端便跟著父親去了堂叔那里求情,他覺著眾怒難犯,十好幾位說閑話的呢,好端端的他倒霉,出去看到人,回身毀人前途?這事兒他做不出! 再者,人多了,這事兒拖一拖,便沒事兒了!他也是萬沒想到的,按道理寧郡王管著遷丁司,縣官不如現管,好端端的,他怎么就被一氣兒扒拉了好幾級,京北派到五城兵馬司的衙門大牢,去做守門官去了? 那晚,李齋壓根沒見這父子倆,他也氣笑了,這是什么時候?竟還講什么義氣道理,護帝六星現下磨著刀子還不知道找誰出氣兒呢,好端端的他家的子弟先往上碰。 這事兒竟整的太子都發了脾氣,還不等定嬰他們發怒,太子趙元秀先發了話,指著李齋罵道:“你那侄兒真是個好的,眼里竟誰也沒有了?寧郡王也是超品的郡王,問他一句話他竟這般裝聾作啞起來?好啊,他既義氣,便這輩子都在牢門口呆著吧!” 如此,這李端還真就守了一輩子的牢門口,終身半步未動。他這輩子沒事兒就琢磨,自己到底是倒了那輩子的邪霉,怎么兩任帝王都與他這個小人物過不去呢? 不提李端,卻說今上趙淳潤,這幾日他每天都在水澤殿接見云良等人。 耿成的死因一直被捂得緊緊的,不為其它,皆因他一家皆被斬首,這腦袋不是用刀切下來的,卻是被人用“一線紅”切下來的。 所謂“一線紅”,就是指將天蠶絲線擰成堅韌的細絲,纏住脖頸用巧力拉拽,死者頭顱掉下之前,脖頸會出現一線紅痕。 趙淳潤十分在意,特別在意,因為,一線紅這支暗殺隊伍,曾是天授帝趙淳熙做太子的時候培養出來的??於赀^去了,為何不刺殺自己,卻偏偏找耿成下手? 這事兒說不過去啊,更巧的是,耿成全家被殺前天,趙元項從家中樓頂跌下,至今昏迷不醒? 這事兒蹊蹺大了去了……趙淳潤百思不得其解。 第一百七十七回 凡舉有事兒,就看你盡不盡心,衛國公府被滅滿門,這樣一股不安定的力量,將上京各門各派,各種階級硬是擰成了一股繩兒。 此案一定要破!必然要破!定然要破! 如此從人人驚恐,到到處打聽,到時間一天一天的過去,眨巴眼兒,就要一個月了…… 最近,金山主一直病怏怏的不出門,他以這樣的方式向皇帝陛下表示不滿。 沒辦法,來上京這么些年,雖則今上話里話外要求他將帝王學毫無偏頗地授予他的三個兒子,原想那燕王,一個庶出的孩子,帝王學對他而言不過是那片封地的事務,簡直是牛刀小用,因此上說是一視同仁,在金山主心里是有過權衡的,對兩位嫡出王爺金山主是分外用心的,除卻與兩位王爺的師徒情分,這么些年了,廢王兩府的孩子們也算是他看著長大的,捎帶手的,金山主也有對第三代帝王的衡量。 可誰能想到呢!呼啦啦的一切都推倒了? 他倒是算是什么?今上這是拿金山涮著玩么?他就不怕史實記載,不怕后人評說么? 而今金山主年紀不小了,想想金山上的前幾輩山主,最不起眼的他們都會有教育出一位國君的業績,怎么就輪到他這里,就不成了呢? 金山主滿腹積郁,萬念俱灰之下難免被打擊的一病不起。 他是實在看不開的,他帶的徒子徒孫們出來,而今多少年了,今上并不用他們,也不依賴他們!如果前些年沒有教育兩王的事情,憑著金山主的一對老眼,他怕是早就能看出端倪的。 現在好了,朝政上沒出現歷史上明君與金山的那種喜盈盈的君臣相合,最惡心的是,那位寧郡王不知道用著什么法子拐帶走了他的徒子徒孫,而今,他家的娃兒們忽然就向錢看了! 這!這叫什么道理? 衛國公家被滅門這事兒再次觸動了金山主的某根神經,這位老人強壓抑著不舒服,命人扶著自己,去了五城兵馬司衙門。 他想,他必須跟前燕王,而今的太子趙元秀交交心,說說心里話了。 說起來,他與這位王爺倒也是打過交道的,只因這位王爺是庶出,金山主那會便多教他陶冶性情的東西,更加上趙元秀喜愛到處游玩,個性也不是那么勤奮,就連上琴課他都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 有事兒上課的時候,他還帶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來課上,金山主記的趙元秀的袖子里藏過很多東西,點心,rou干,貓咪,黃鸝,話本兒,小狗崽子……總之,他袖子就沒空過。 那會子,自己是個什么態度呢?金山主記的,他基本就把燕王當成透明的,不說不罵,不訓不斥…… 而今想起,也許……燕王怕是早就知道自己會走向哪里了……虧他一雙老眼,平生目下無人,而今,這是真真的想一伸手將兩顆珠子挖下來,再踩碎了??! 他瞎了,死了又如何呢? 待明日再見歷代山主,他交待不了了??! 最近,金山主每每想起,便是這般欲哭無淚…… 這日金山主到的早,辰時末刻就到了,他進不得審案的大院,便被人扶著坐在偏房等著。 等著這功夫,他想了很多,他們金山建造在幾百年前,傳到他這一代學問多為帝王術,只有極少部分是屬于治學,治世,治家,處事,治軍,為官,濟世等等不必詳表。 對于兩位廢王金山主自認盡心竭力,那會子他也詳細觀察過燕王,說實話,兩位廢王的天份要比燕王好上很多很多,加之因今上是個寡淡并始終不依賴他的,金山主看錯了眼,便走錯一步棋,他這步多少跟胡寂有些相似,想著兩位廢王怎么的也有一個能成的。 而今,廢王都發配偏遠南地再無消息,金山主就想著,就算廢了他這把老骨頭,他也得教上太子一項學問,總不能斷了金山的幾百年傳承。 到底要教太子什么呢?金山主有些摸不著脈絡,他細細探究過太子趙元秀的經歷,趙元秀早年乃妾出,跟宮中宦官啟蒙的,后,他只按照一般的王爺教育養大,其中看課程多為解悶陶冶性情的琴棋書畫類,有關帝王學,從表面上看,太子一門都沒學過,政理二十四他都沒學過。 可就是一個這樣的太子,當今上帶著他處理朝政之后,金山主卻驚訝的發現,太子是一位相當有趣的人,當他立在那里,朝臣們方發現,哦,這才是太子該有的樣子,他就是太子,未來的皇上,他當得起,擔的住。 如今這么久了,朝上沒什么事兒能難為住太子的,最重要的是,太子是個脾氣溫潤,性子相當好的人,特別能從小事兒去理解大臣的為難,簡而言之,大臣們更加喜歡跟太子打交道, 這樣的人是如何長成的呢?金山主不由自主的就想起那個悄然站立在太子身后的人,寧郡王顧昭。 別人看不到,可他卻是懂行的,雖金山主表面和氣,內地里金山主是十分反對顧昭的,因為,顧昭在絕戶七郡搞了一個完全違背金山政體玩意兒。 不錯,金山主便是這樣認為的,老祖宗多少年收集實踐,那些都是千年帝王經驗學,他早就等著看笑話呢,可萬沒想到的事兒,顧昭竟然搞成了,還搞得聲勢浩大,七郡如今剛開出三郡半,光每年的稅收就頂上國庫全國七成的收入。 錢的事兒,具是小事,最令人無法接受的是,凡舉有人的地方,天災人禍,都避免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