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節
趙淳潤認為,自己生的是理所當然的氣,這次他贏定了! 顧昭委屈的不行,他亦不過是“查案”去呢,何必這般小心眼,他做什么了?憑什么把他精心養的茶花剪了? 這兩人陰沉的臉從大街上回到家,各子便找了個門一關,誰也不理誰。 平常百姓吵架,都要有個橋梁說和,可他倆?誰敢??!竟是連個勸架的都沒有,可見他們的人生也是很悲哀的。 院子里安安靜靜的,下仆內宦走路都躡手躡腳的,細仔新仔急的在墻邊轉圈,孫希懷里抱著食盒,老太監偶爾哭的有些娘氣,蘭花指捏著平帕子抹淚,一臉的控訴。 新仔他們才不搭理這老太監,他們還想控訴呢,那頭房里還吃了兩塊點心,這邊可是什么都沒吃呢,兩頓了! 兩頓! 顧昭最初背著手在屋子里轉圈,餓的狠了,他就灌一盞茶進肚,他跟趙淳潤在街上擰巴來著,沒擰過,被領回了家,一輩子老臉都沒了,連靈魂上的面皮都丟盡了。 他反正又沒臉出去,最初決定死了干凈,就這樣一氣兒他餓了兩頓之后,就此進入默認的絕食程序,終于給自己架在火上,他下不來了。 說來也是氣人,往常那貨早就來說好話了,今兒是怎么了,他老不來叫,顧昭更沒臉出去,如此兩邊就僵住了。 戌時二刻,趙淳潤的肚子有些沉沉的難受,顧昭的肚子也在咕嚕嚕的亂叫,外面桌上,飯食已然換了三桌,他們就是沒臉出去吃飯。 誰先出去,就輸了。 戌時三刻,細仔的徒弟阿德興沖沖從外面跑進來,對著細仔耳朵嘀咕了幾句,細仔頓時一臉興奮的進屋,對著顧昭的房門大聲說了一句:“爺!門口蘭若寺的秋大家求見!” 此時還管是誰來見?只要是個臺階,全府上下都感恩不盡了。 沒多久,那屋里先是傳出赤足rou皮咚咚的踏地板的聲音,接著哎呦!一聲,然后顧昭打開門,鼻尖通紅,眼睛有水,他對著對面的簾子大聲吩咐:“去!把……昨兒我嫂子送來的那套襖子拿來……!爺要見客!” 孫希也從外面進了屋,隔著簾子哀哀軟語,什么陛下你吃兩口吧,什么陛下要保重龍體…… 那后面跪了一片,地板都磕的悶響。 兩幫人馬各為其主,各自為政,誰也不懼誰的忙活。 沒多久細仔帶了一串人進屋,顧昭氣哼哼的在屋內架開胳膊,由著細仔他們給他換上鮮亮的滿花袍子,也挽了個風流發髻,還插了玉簪,腰下掛了一串兒鮮亮的飾品。 打扮好,顧昭大聲咳嗽了一聲,背著手牛氣哄哄的出了屋子,上了院子里的小轎子他前面間客去了。 他走了沒一會,趙淳潤出了屋,一臉的烏云蓋頂…… 秋大家跪在郡公府的前院客廳地板上,來了她就利落的跪了。 她一邊跪,一邊想起自己的命數,哀嘆不幸之外,又是百般心思上頭,無論如何,她都想將自己從這一池水里撈出來。 亦不知道跪了多久,自打她接客開始,她的膝蓋就沒有再受這種罪過,可如今為了活命,就是跪爛了她也忍了。 正在胡思亂想,身后門那邊忽然傳來一陣陣的點心香氣,還有衣裙在行走間,被摩擦的悉悉索索的聲音。 然后一個打扮利落的管事娘子帶了一串丫頭進屋,這些丫頭捧著牡丹花蓋盒兒,那香味兒就是那些盒兒里傳出的,沒多久,竟滿滿在對面羅漢榻的小桌上,堆滿了點心。 點心有冷有熱,味道總歸都是甜香甜香的,這些甜膩膩的香味兒沖的秋大家的神經都有些放松。 她直起腰,將重量放在小腿上四下打量,還沒看上幾眼,有人在院里喊了句:“都退下……” 秋大家趕緊又跪好,匍匐在地。 身后,安靜的嚇人,就連才將有些細碎的對話聲都聽不到了…… 秋大家內心忐忑,才被點心香味壯起的膽子,又掉到了深淵里。 沒多久,一雙繡著翠生生青竹的布鞋從她面前走過,她微微抬頭,面前客廳的又垂下一層紗簾…… 這竟是面都看不到么? 顧昭脫了鞋子,半躺著坐在羅漢榻上,左右已經退去,顧昭也就毫不客氣的躲在紗簾后面吃了兩塊點心,還喝了一口甜茶,腹內這才舒服了一點。壓下饑餓,顧昭這才有話沒話的問下面:“這是怎么了?秋大家竟然跪著?來人啊,給看個座!” 屋外應了一聲,沒多久,花蕊親自抱了個鼓凳進屋。 秋大家卻不敢坐,只說:“奴有罪,卻不敢坐,還是跪著說吧……” 顧昭道:“哦?這話從何說起?” 秋大家苦笑:“天承五年初春,城門口見郡公爺送眾士遠行,一別多年,奴……” 顧昭眼睛瞄到這屋內隔間,不知道什么時候也微微打開一條門縫,嗯……不能叫這女子多說了,不然還以為自己真跟她有什么交情呢,到時候自己就是有理的也沒理了。 “你不必說這些!我們統共也沒見過幾次,敘舊就更不必了!你給爺下的帖子,說有要緊事情要說?又說有要緊的事物要轉交,卻不知道是什么?先說好,給李永吉求情,那就不必了!爺也什么都不缺……” 顧昭這種態度多少有些遷怒,他白日也是閑得慌了,覺著去那地方無所謂,卻不想,阿潤十分計較這些,如今,他心虧,也想要個理直氣壯的臺階。 趙淳潤在里屋用點心,他依舊也是拒絕吃飯的,那家伙嚇唬誰呢,不就是不吃飯么,這種罪他又不是沒受過! 他仔細聽著外面對話,卻不想,那邊細仔忽然捧著一個銅壺進屋,進屋之后,他竟從銅壺里一個兩個的取出十個煮雞蛋擺在桌子上。 趙淳潤一下便愣住了,低頭看了一會雞蛋,他抬眼瞄了細仔一下,低聲罵道:“你這猴兒,一肚子鬼心眼兒,快滾吧!” 說完,趙淳潤伸手拾起一個發燙的雞蛋,捂在手里,半天之后,他微微嘆息,仔仔細細的開始剝皮兒,吃雞蛋。 細仔笑笑,彎腰倒退著出去,走到門口,他沖著院角的孫希比比大拇指,孫希松了一口氣。 餓著皇帝,他們這群人可就都該死了! 屋子里,秋大家絮絮叨叨的說起自己不幸的命運,說到最后,又開始說李永吉的事情。 她到也不是女表子無情,只是,如今蘭若寺已經是京里數一數二的花樓,她還給李永吉生了個兒子,今年兩歲,如今秘密養在外縣,李永吉被秘密帶回上京之前,托人給她寫了一封信,信上就三字兒,保兒子。 原本,秋大家也想利用手段,引郡公爺去她樓里,人她都預備好了,那是一位才貌雙全,骨骼清奇,美玉一般的女子,秋大家這幾年,花了大價錢給這女子請了名師精心培養,那姑娘今年雖只有十五,卻早就已是京中百花之首,艷名遠播。 可惜啊,今兒她等了一天,營造了那么好的氣氛,偏郡公爺沒來,她便慌了。 卻說顧昭不客氣的呵斥了秋大家,秋大家半天之后,才嗚嗚咽咽,一邊哭,一邊說起了“正事兒”。 “……誰能想到這一天呢,那年修之他出門的時候,也是發了愿的,跟奴再三說,他們這些人,也算是學門之客,雖有文章宏傳,卻獨缺了時運,如今蒙郡公爺賞識之恩,更要上進,好好出力才不負提攜之恩……” 顧昭咽下點心,灌了一口水,他吃相難看,倒也無所謂,反正外面看不到,聽秋大家東拉西扯,他就有些不愿意:“你說正事吧,說這些作甚?” 秋大家趕忙收了淚道:“是!正事就是,今日奴來,將修之……不,李永吉存在奴那里的一些資財,盡數交給郡公爺……” 說到這里,她跪正了重重磕了幾個頭道:“還望郡公爺救命!瞧在……瞧在奴……奴……奴實在無辜,郡公爺明鑒!” 李永吉在秋大家這里存了東西? 顧昭眨巴下眼睛,冷聲問:“東西呢?” 秋大家趕緊從懷里取出一片紙雙手捧過頭頂道:“此乃李永吉存在奴家處的財務,有上京各地,奴老家吉陽,甘州的一些地方的房屋田產,并有一些金銀珠寶,奇貨細軟,另,這些年存在奴家的一百二十萬貫,奴已經收拾好,就放在蘭若寺后面的倉庫,今日……奴本想請了郡公爺說這些的……” 顧昭本沒有吧秋大家當一回事,甚至李永吉,他也沒當一回事。 還是小看了這些古人么? 將手里握著的點心好沒意思的丟在桌子上,顧昭自榻上坐了起來,趿拉的鞋子在屋子里轉了起來。 轉了一會子,他忽然笑著跟秋大家道:“仿若記得當初,秋大家跟我們說起過,你也是個命苦的,老家那會子是路堤吧?我記得,你家那會是發大水的,那會你還唱過一首鄉曲兒,還記得么?” 秋大家滿腹心事兒,那里記得當初唱了什么?她茫然的搖搖頭,拼命去想那些詩詞歌賦。 顧昭卻記得那曲兒的,他坐回榻上,輕輕的哼了起來:“正月里正月正,旁人過年拜祖宗,有錢老爺去吃酒,娘洗衣裳在江上,二月里二月荒,沒有粒米裹饑腸,爹挑扁擔拖著娘,小妹兩眼淚汪汪,三月里三月黃,meimei餓死在路上……” 秋大家淚流滿面,哀哀倒地:“大人……別唱了……” 顧昭徐徐吐出一口氣:“我這樣的人,也是天生討便宜的,生在鐘鳴鼎食之家,幼年孤苦,可也沒有受過一日委屈,那年去隴西郡,在路上,我收了一個小徒,就是我那徒兒付季。 你是沒有見過那樣的人有多苦,面瘦黃又黑,啼嚎在路旁,移民千千萬,葉落不復歸…… 那時候,我方知道,人不能簡簡單單活著,人得做點人事兒!那些流民,那些凹民,那些移民,得有口飯吃啊…… 你說,人好好的烏康郡人丁,為何要千萬里的遷人家?還不就是因為,天災人禍,赤地千里,七郡絕戶,老百姓沒有糧食吃,沒糧食吃,你爹,你娘當初才要逃荒,才要賣了你,賣了你meimei。 丈量天下人口,獨人家烏康郡人丁四十六萬戶,而后,才有了整個烏康郡割rou錐心離骨之痛!……秋大家,你花著這樣的錢,竟不虧心么?你吃的是李永吉從丁民身上吸的血,你知道么!” 秋大家大哭起來,哽哽咽咽的說:“原不是這樣的,原不該這樣的!奴后悔了,沒有一日不是后悔的!郡公爺開恩!開恩??!原也知道知道羞丑,只覺著如被人贖買出去,能清清白白做人,就是死了也甘愿了……” 她抹抹眼淚,夢一般的說起了天承五年之后的事情。 “……奴被修之贖出去之后,原也安心了,可沒想到,沒多久修之老家的親戚便都來了,爺是沒見過那些人,狼一般的進了屋子,個個俱是修之家的長輩,他們說修之讀書上進,皆是舉族出力,如今他富貴了,顯揚茅廬了,更不該忘了祖宗,更要提攜家族兄弟才是正理。 奴是什么東西,亦不過是下賤人出身,奴是誰也得罪不起的,修之不在,奴無法,只得欠下高利養活他們……沒多久,家里竟是買菜的銅錢兒都拿不出來了……” 顧昭沒吭氣,只是端起茶盞,一邊喝一邊聽,這亦不過是為了自己脫罪說的一些俗世無奈,人活在世上,誰有奈何?說這些又有什么用處呢? “……無奈之下,奴只能重cao舊業,原想著,只做個陪酒吃茶的清曲先生,卻不想老樓的mama那日卻給奴帶來兩位貴客……” 顧昭一愣:“貴客?” 秋大家點點頭,抽抽泣泣的道:“是,是……泗水王府與潞王府家里的兩位大管事,那之后,奴與修之便越陷越深,今日奴交出來的,亦不過是那些富貴人吃剩的茶湯子而已……郡公爺,您明鑒??!奴與修之什么出身?那些人是天潢貴胄,龍子皇孫,他們想要,還不就是一句話兒的事情……現在,現在已然到了這個地步,奴……就是說冤……奴也是沒臉的,可,可奴真是被挾裹著做的這些惡事……” 說到這里,秋大家猛的往頭上一拽,竟將一整個的假發套子拉了下來,顧昭嚇了一大跳!一口茶葉入錯了道,都進了氣管子! 秋大家頂著一頭稀疏的毛發,嚎啕大哭道:“郡公爺!郡公爺!冤枉??!冤枉?。。。?!真的冤枉??!您看奴的樣子!奴也知道羞丑……竟是幾年來沒有一日好睡,提心吊膽的,奴也是恨不得就死了的好啊……” 顧昭劇烈的咳嗽著,他覺著有一片茶葉卡在他的肺管子上,下不去,也上不來,素日聽到有人嗆死,他算是體會到了,他捂著胸口,咳不出來,從鼻子里乎突,乎突的往外嗆著氣兒,他的一只手猛捶著桌子,絲毫聲音都發不出來…… 沒多久,有人摟住了他,一下一下的幫他使勁捶背,順氣,耳邊,他聽到阿潤罵道:“還不叉出去,誰放這么個東西進來的……都瞎了不成!” 第一百五十三回 顧昭嗆著了之后,秋大家被叉了出去,許她自己都沒想到,她的半禿頭有這樣大的效果。 嚇了郡公爺一跳,然后,就沒有然后了。 顧昭喘了好半天,趙淳潤忙前忙后的侍奉,如此借坡下驢兩人便和好了。 不然呢?顧昭就是瞎了眼,也不能再去愛戀一個禿子好么。 何況此刻,又牽連了那兩個王八蛋,真真是,無論是顧昭,還是皇帝陛下,他們都是有苦說不出的。 兩人和好之后,顧昭與趙淳潤在前院客廳吃了一餐飯,至于那秋大家,她見到了阿潤,這便是她的罪過了,以后怕是不能再令她接觸第二人了。 吃罷飯,這二人一起在少來的前院溜達,一邊溜達顧昭一邊嘮叨,只不過他這番嘮叨并不敢去戳趙淳潤的肺管子,他說寫七雜八雜的家事。 他阿兄現在到何處了? 也該給元秀找個好妻子了。 等等之類的家常話,慢慢撫平他二人先天的疙瘩,仿若這一場可笑的氣,還令他們關系更加融合了一般,顧昭想,以后若無事,這樣吵一下,也是有益身心健康的。 李永吉此時到了這個時候,也就該了解了,他留了后手,拼了一條命的將兩個富貴人都扯了進來,顧昭此刻仿若能看到李永吉那張丑惡的嘴臉,他坐在遷丁司的黑獄里哈哈狂笑。 他說,瞧瞧,您不是能夠么?您不是有本事么?您不是無所畏懼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