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接近年關,家里事兒也多,昨日,盧氏遣蘇氏將過年的器皿,還有一些早就準備的東西送來。往年具是顧昭自己過,也沒那么多講究,可是如算是自己開了一門,雖是借住,可是該有的還是要準備。 他也不懂,若不是盧氏,怕是到時候真的要失禮了。蘇氏送來的東西,種類很多,有: 金質福壽八角杯一套, 金字福字杯盞一套, 金雙耳菊花杯壺五十六件(待客用), 金鯉花色碗盤一百零九件, 寧壽圖案碗盤餐具,一百零九件。 金松鹿餐具整套。 金茶匙四十根, 鑲金包頭喜福圖案筷子,一百雙, 銀包頭鯉魚躍龍門圖案筷子,一百雙, 銀質大樣方長水火爐兩座, 端爐六座、 各種銀質酒器,食器,水器,雜器,三百件。 各色云緞,云絹三匹,黃云羅一匹……等等之類,從餐具,到出門的騾車轎簾,十二個小奴,整整抱了兩個時辰才抱完,塞了顧昭兩屋子。 愚耕先生看著單子笑:“七爺好命,怕是那日你說的話,顧公爺上了心,這是給您置辦家當呢,這些器皿是要用一輩子的,一代一代的添加,慢慢的合起來稱為家業,這都有您的爵號印記,不過,以后七爺要是升爵,就要找工奴抹了舊痕跡重新敲上去,也有累著敲的,印字一個挨一個的排著敲上去,就像家族史般,很有趣兒?!?/br> 顧昭瞪眼,浪費,這就是極大的浪費! 如今凡舉世家,吃穿花用,都有講究,以前分家的時候,顧昭最小,倒是給了一些器,皆沒有成套的,具是雜器,太好的,他也不配用。 其實這也不怪故去的老爺,很多東西,都是一個男人在成長過程中,品級慢慢加大,家里大人慢慢給填的,當然,自己也要存些,像家具,鎮紙,筆墨,扇子,衣料,絳勾,冠盒,等等之類,花樣之多,不比女人嫁妝花樣少,各種器具是非常講究的。 顧昭有些感動,嗯……但也不想原諒那個不珍惜自己身體的老不修,依舊休著不搭理那邊。 將厚厚的一疊單子放在一邊,顧昭叫進畢梁立進屋對他說:“這次下山下的急,早年我們去南方,不是收過一些佛器,你給山上惠易大師送去,去城里找最好的裁縫鋪子,購一百匹上好的緇、黃、褐色布匹做了僧衣,僧鞋,那山上的師傅,不拘那一種,都施兩身。還有……莊子里存的菜干拉兩車去?!?/br> 畢梁立點頭去了,顧昭又把細仔叫進來打發他把暖房里已經結好果實的瓜菜兩盆,竹炭一百斤,各色果脯,醬菜送五斤給阿潤,要悄悄的送去。 細仔點點頭,笑瞇瞇的去了,倒是不像平時那般多嘴,問問那位鳥相公去何處了。 這也不怪細仔看不上薛鶴,薛鶴出門從不管那老下奴,他不回來,那老下奴便餓著,若不是細仔,那老頭是要常挨餓的。下奴也有下奴的心,所以,細仔,新仔,對薛鶴是鄙視到頂點的。他們卻不知,薛鶴都是給了錢的,只是那老下奴不舍得花用而已。 愚耕面有異色,便做出不在意的樣子說:“七爺對那位阿潤師傅倒是很關心?!?/br> 顧昭哼哼了兩聲,別扭著說道:“我下來的急,阿潤,一定生我氣了,阿潤教了我不少東西,好比……那個插花?!?/br> 說完抱著一卷經,一瘸一拐的出了門,完全沒看到背后愚耕先生,一臉無奈,可惜,郁悶的種種表情。 那阿潤可是好招惹的,那是當今一奶同胞的親弟弟,先帝最最寵愛的兒子,若不是……興許這當今的位置就是這位奕王爺的了。當今……當今其實是個有缺陷的人,他有一只眼睛,是看不見的,所以,先帝把奕王爺一直當繼承人在養著。 這世界上的事兒,都是隨著奈何走的,當今身體殘缺又如何,他有權利,有勢力,奕王爺還不是照樣得避在廟里等著出家。哎……可憐的七爺,麻煩上身猶不自知。 顧巖大老爺如今在屋里犯倔,嬌紅姨娘依舊被關在廟里念經,誰叫她不會招惹,偏偏招惹小七去,能有人分享災難,倒也不錯。顧大老爺沒準備放她出來,壓根就沒想起她來。 盧氏這幾天安了心,為了過年,忙的腳底不粘地兒,也沒空哄他,倒是蕓姨娘得了乖,這幾日忙里忙外侍奉他。 下煖轎,顧昭抱著經卷進屋,本來就著小老婆手里喝羹湯,喝的正舒爽的顧大老爺頓時不好意思了,他咳嗽了幾聲,擺手叫蕓娘下去。 如今這府里,不拘那一位,除了盧氏,別人見了七爺,就像老鼠見了貓。蕓娘有些嚇到了,小叔子關了哥哥的小老婆這事兒并不多見,雖然那天情形特殊,可那一位得寵的至今還沒放出來呢,她算什么? 蕓娘福身施禮,頭也不敢抬的往外小跑著去了。許是出門太急,她羅衫上的飄帶裹在了門閂上,人出去了,卻不敢進來解開,只能在門外硬拉,拉了一會,只聽到布料撕開的脆響,門外傳來摔倒的聲音,又是一陣跌跌撞撞的聲,很快的,外面安靜了。 顧昭摸摸鼻子,其實壓根兒他沒認出那是那位,小三都不記得,何況小四呼? 銅壺里水泡泡的聲音咕嚕作響,陣陣三習香的味道在屋子里彌漫著。 兄弟倆一個假裝欣賞床鋪頂的花色,一個看地板的磚刻,誰也不說話。 看了一會,他大哥無奈的在內心嘆息,罷了,睡覺我是哥哥呢,于是他咳嗽了一聲問:“嗯……你來作甚?” 顧昭大怒:“不做甚,就要走了?!?/br> 顧老爺急了:“那……那你手里拿的是啥?” 顧昭站起來,順手把經卷丟到床上,扭著頭很不在意的說:“給你抄的經卷?!?/br> 顧老爺感動了,手指顫抖的鋪開,端詳了一會奇怪:“何故只有一半?” 顧昭氣憤,扭臉怒視:“誰叫你吵架,就只有半卷!不喜歡還來!” 顧老爺不好意思,嘆息了下:“那……那就半卷吧!半卷我也不嫌棄你,看你寫的這筆孬字兒……” “還來……!”顧七爺大怒! “來人,給七爺奉茶,奉好茶!” 顧昭這才舒暢了些,坐到他身邊,很是大力的揪了他的一只手過來繼續揉,一邊揉,一邊嘮叨:“我不理你,你不會先理我嗎?” 顧老爺一只手珍惜的撫摸著那半卷經,鼻子酸酸的:“盆子還在生氣呢?!?/br> 顧昭一愣:“阿父為何給我起個乳名叫盆子?” 顧老爺笑了:“他怕你養不活,你那么好,怕天收了你去。叫盆子很好,好養活?!?/br> 顧昭撇嘴:“大兄的乳名叫什么?” 顧老爺面目扭曲,半天之后澀聲道:“沒有……” 盧氏正好進門,忽噗哧一樂,眼神奇怪的看著顧老爺,顧老爺揚眉威脅。 “阿弟?!北R氏福禮。 顧昭站起來,走過去扶了嫂子坐下,又從袖子里取了一個盒子給她。 “是何物?”盧氏接過去打開,半天后驚訝的吸氣:“阿弟,還是拿回去留著,以后送與我那弟妹?!?/br> 那盒子里是垂簾粉珍珠寶簪一對兒。 如今,金銀玉器物多得很,這粉珍珠卻是萬萬難尋。 “我不想娶媳婦,娶媳婦了,就不能在阿兄阿嫂身邊住了?!鳖櫿焰移ばδ樀乃Y?,又把盧氏遞過來的手退回去。 “是何物?”顧老爺十分好奇。 盧氏很得瑟,順手藏了在袖子里,一撇頭:“阿弟送我的,不與你瞧?!?/br> 顧老爺摸摸半卷經,決定也不給她看。 “阿嫂,昨日送的東西太多了,我是來道謝的?!鳖櫿颜竞?,很正式的施禮。 盧氏連忙站起來,雙手扶了他拍拍他的手:“弟弟快不要這樣,這些都是你哥哥使人做的,這些年……真是虧了弟弟很多,以后嫂子得空要盤算一下,給弟弟再置辦一些,家要有個家樣子?!?/br> 她這是把顧昭當了兒子在養了。 顧老爺不服氣,在一邊說涼話:“具是花爺的錢,哼!” 顧昭跟盧氏一起笑了起來。 三人一起拉了一會加長,顧昭在哥哥房間吃了飯,新仔打外面進來回話,說是從莊子拉了十大車年貨運來。 盧氏不客氣,自己家小叔子最會做的事兒,吃喝玩樂的事兒,小四兒那點手段在他七叔這里都不夠看的。她要仔細清點了,那幾個妖精一點也別想得了。 她站起來,紅丹忙過去扶了她,臨出門的時候盧氏在小叔子的耳邊悄悄說:“你大兄乳名叫壞狗兒?!?/br> 顧昭仰天,那個樂呀,樂了一會捂著肚子蹲在地上抽抽。 顧老爺氣憤:“她與你說什么了?” 顧昭就是不告訴他。 這晚,細仔回來帶回一個布包,包里放了十二個如意香餅字,那香餅子做的精巧,每一塊都是梅花花樣的。 顧昭仔細收了,抬臉對畢梁立吩咐:“以后,咱家的香料,都要按照這樣置辦,要精細些,做的精巧些?!碑吜毫⑿χc頭應了。 第二十回 年頭最后一天,顧昭沐了一把浴,他的腳總算是好多了,可沐浴了。 穿了新的衣衫,熏了阿潤給的好香,顧昭坐在屋子里看花蕊,花麗,綿綿,年年裝荷包,并端著大老爺的架子,行搗亂的之事,整的四位小女娘一直嬌嗔,好難得的顧七爺的屋里竟也有了鶯鶯燕燕的鮮活氣兒。 荷包是平洲老宅繡娘早就繡好的,有如意的,牡丹的,福字兒的,吉祥紋的,顏色搭配的都很新鮮,顧昭尤其稀罕大紅的,可惜的是,就不知道怎么了,顧昭最愛的那種紅色,這個時代還沒有印染出來,多少年了,顧昭一直找那種感覺,不管怎么染,怎么搭配,那種紅大概是這一生都看不到了,徒留懷念,顧昭想,如果有一天,他真的染出那種紅,他就將那種紅色掛滿宅子,然后他會脖子下帶上一條紅色的三角巾,在院子里唱一首五星紅旗什么的,便此生足矣。 看著一桌子鼓鼓囊囊的荷包顧昭嘆息連連,過兩日,晚輩們會來拜年,他就虧了,除了自己哥哥嫂子,他甭想再多得到一個紅包,雖然他才十七歲,哦,過了年他十八,可以領身份證了,就是沒人發。 你說吧,多沒意思,過年的精髓不就是拿壓歲錢嗎,給別人發,這感覺實在不好。 隨手倒出一個裝好的荷包,兩顆如意金錁子掉了出來,年年又是一陣大叫。顧七爺怪不好意思的,只好秉著尊重勞動人民的心思,訕訕的摸摸鼻子站起來,到院子里溜達。 這年月,其實金銀并不如何流通,有錢人家裝紅包,總不能將大串的銅錢塞進荷包,于是就鑄造了吉祥銅花錢,還有這花樣好看的各種試樣的金銀錁子裝荷包,顧昭倒是不缺這些金屬,所以他裝荷包的金銀錁子都不小,給的數量卻是按照規矩走的。 院子里,奶哥畢梁立帶著一眾下仆正在換窗紗,紅配綠的搭配隨處可見,倒也不覺得難看,下仆們攀著梯子正往樹上掛五彩花鍛,鶴園那邊家里特地給他買了一個小戲班子如今也養了起來,另外還給他獨請了說書的先生在家里住到十五,養的小戲正在唱賀歲的曲兒,依依呀呀的聽得倒是有那么個年的意思。 顧昭溜溜達達的在院子里轉悠,這種濃郁的過年氣息深深的在感染著他,這是以前在南方所一直沒有接觸到的一種味道……該高興才是的,只是為什么卻高興不起來呢? 渾身懶洋洋的在院子里轉了幾個圈,顧昭回到屋子里,一頭扎到被卷子翻滾,這幾日就不知道如何了,吃不下,吃不香,睡不著,夢不穩的,心亂如麻,煩煩躁躁的…… 如此,稀里糊涂的,轉眼的功夫,年便到了。 新年這日清晨,雞叫頭遍后,顧家晚輩都早早的穿了盛服立在堂屋等候。雞叫二遍,顧巖走出屋子,晚輩們一起行禮,顧昭半禮,長兄還禮。 禮畢后,他與長兄一先一后,只差半步的帶著晚輩男丁們一起到家中祠堂祭祀祖先,除宗婦外,其她女眷們便再不必跟著。 這一路天是朦朦朧朧的黑,顧昭被簇擁著,慢慢的向前走,身后的隊伍人數越來越多,無人交談,只是布鞋摩擦磚地的聲音,隊伍越來越大,道路越來越明。 左右兩邊是提著紅皮燈籠的男仆,一重一重過著老顧家的三門,二門,大門,直至家廟。 每過一門,門內都大開家門,挑了燈籠掛在家門口的燈環上,全家匍匐著送當家人出門去祭祀祖先,這樣的禮節顧昭以前從沒參與過,八歲前他老子疼他從不舍他缺了覺,后來……南方也無這般的講究。 到了如今……那一聲聲巨大的門板的吱扭咣當聲,那一盞盞家族點亮的寫著大大顧字兒的燈籠掛起,那一張張坐堂媳婦們半福著揚起來的帶著足足笑意的面頰,顧昭才有了一種很獨特的感覺,他屬于這群人,這群人也連接著他,千絲萬縷的,一起維系在一起,這才是家吧? 仿佛就是這般的……就到這里了。 以前從不知道自己的家有這么大,尚元道子,圓眼道子,那些姓顧的分出去的當家男人從這個城市的四個角落悄悄出發一起匯集在這個園子里,光顧昭看的到的就約莫有四五十,這還只是顧巖家這邊五系旁支。 顧家的主枝在平洲,那邊的祭禮也沒顧昭什么事情,一來主枝跟這邊恩怨已久,二來他的莊子與主枝離得頗為遠,早年又有些說不得的恩怨,那邊便故意的忽略了他,在別人看來,不得去祭祀不若死了,顧巖覺得弟弟受的最大的委屈便在此處,可顧昭偏偏就不在乎,所以,主枝就尷尷尬尬的反倒把自己晾了起來。 顧家宗家與旁支就不和早就聞名已久,如今那邊更是有了一些不好的名聲,一下子人心便更加散亂了。再加上,如今這家廟內的祠堂是顧巖自己整的,他只將自己家祖先靈位供起來祭祀,于是更大的笑話便出現了。 主枝那邊有一套靈位,顧巖家也有一套靈位。一年到頭,每遇節氣,顧巖家祖先要吃兩次香火,可憐老顧家諸位祖先,來回兩邊的收賄賂也不知道跑的累不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