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那邊的柜子那么高大,想必是藏了美人在里面?!鳖櫿研膩y,便開始亂說話。 阿潤依舊笑,笑完卻去床下取了自己一直舍不得點的碳,放了十數根進了炭盆,放完,拿著扇子,小心翼翼的往風眼扇,生怕熏了顧昭。 點好火,阿潤端坐在顧昭身邊看他插花,他行的是最尊重的禮儀,跪坐,雙手放在大腿上,背線筆直,下巴含胸,因為插花是一件很高雅的事情,他也要用最高的禮儀報答顧昭對他這片心。 正當他以為他要看到一場精妙絕倫的插花表演,可惜……嗯……阿昭不懂插花吧?基本就是拿著剪子剪了花枝,死命塞進素瓶里。 “嘿!”阿潤終于忍不住了,笑的聲音都古怪。 “笑屁!我又不懂,也沒人教我,自……阿父死了,我就被送到鄉下了……嗯……你隨便看看,有個意思,樂呵樂呵得了!” 阿潤不懂顧昭在說什么,后面那段甚是古怪,他一伸手,接了顧昭的活計。 “還是……我來吧!” “哎,等的就是你這句?!鳖櫿褢醒笱蟮淖?,他的腿往火盆那邊探,身體向后傾,雙手撐著一身的重量,臉上帶著足足的笑意,側臉看美人插花兒。 阿潤停下剪子看看他,并未計較他的不像樣,甚至他扯過自己棉袍角將阿潤的腳蓋住。 這一蓋,阿潤便跟顧昭連成了一體,前輩子這輩子,好吧,又是這句話,真的,兩輩子阿潤都沒這樣跟人享用一樣的溫度,他的腳只要輕輕一動就能碰到阿潤的大腿,阿潤身上好暖和,顫抖的暖和。 不知怎地,顧昭的腳一不小心的就碰到了阿潤的大腿,接著顧昭顫抖了,揚起脖子數房梁,阿潤也抖了,舉著剪子呆坐著數花瓣兒。 時間悄悄過去,炭盆里的紅色越來越多,竹炭的香氣越來越濃烈。 不知道誰先找到了自己,總之,阿潤又開始插花了。 阿潤插花的動作很美,就如一汪清水在自然流動,恬靜而自在。顧昭并不會選花枝,只是選了一支全開的特別旺盛的梅花枝子,這個對插花來說,卻不是最好的選擇??善?,阿潤卻能找到最好的角度,竟將花枝修出強烈的灑脫意味,這對梅花來說,此種修飾法卻是少見的。梅花,是含蓄雅致的,雖有傲氣,但是,卻是遺世孤高,可偏偏阿潤卻給它修出了強烈的動感。 “你在看什么?”阿潤忽然停了剪子,扭臉看顧昭。 顧昭盯著那一蓬梅花嘆息:“阿潤真厲害,竟然能插出一團火?!?/br> 阿潤呆了一下,一伸手將所有的花枝都取了出來,又插。 “怎么了?”顧昭不明白,原本很好看的,那么熱烈,那么昂揚,就如火焰一般的想要燎燒一切,怎么就不滿意了? 阿潤搖頭:“不對的,不對的?!?/br> 到底那里不對,他也不說,只是小心的又繼續插,插完小心的問:“這次呢?” 顧昭很認真的看著花枝:“像鳥兒,就要飛起來了那股氣勢?!?/br> 這樣,又不對了,阿潤只好再次重新來過。 “這次呢?” “哎,挺好,就這么吧?!?/br> “要細細看了,好好告訴我才是?!卑櫿J真的看著顧昭。 顧昭歪歪嘴,看著那一叢新插好的梅花嘆息道:“像一個人,站在高高的云彩上,驕傲的俯視,便是風霜雪雨過去,他都無所畏懼,像……藏起來的那個阿潤?!?/br> 阿潤眼睛又明又亮的看著顧昭,看的幾乎要淹死他,心里又是難過,又是痛惜,他看看梅花,有些不忍,但是還是,拿著剪子,細細的剪去銳利,尖角,一遍一遍的凌遲自己,毫不客氣的用剪子修去一切他不該有的品質,顧昭看著實在心疼,但是卻什么都沒說,只是默默的陪著,一直陪到,阿潤總算修出一叢想遠居世外的梅,想隱藏在山澗里的一股子隱士的味道方罷了。 顧昭心疼,便哄他,順嘴說:“阿潤手這么巧,給我做老婆吧?!?/br> 阿潤嗤笑答:“……阿潤是要做和尚的?!?/br> 顧昭擺手:“那有什么,春天夏天,你便來山上敲鐘,等到秋天冬天就去給我做老婆,我們也不做什么,你每天就給我插花就好?!?/br> 阿潤扭臉看了他,看了一會點點頭很認真的回答:“好!” 顧昭沒想到,臉色頓時漲紅起來,腦袋左右搖擺,擺了一會吸吸鼻子:“你偷喝酒了?” 阿潤并不覺得羞愧:“嗯,喝了一些?!?/br> “還有嗎?” 于是,顧昭又提著酒壺,喝著小酒,燈下看美人插花。怎么看,怎么雅致,雅致的他都有了詩意,可惜念書不多,實在不會吟,卻實在想吟,人家都這么雅了,他好歹作些什么才撐頭。于是便趴在桌子上,帶著一絲被美人熏出的醉意說:“阿潤,我想吟詩?!?/br> 阿潤一剪子下去一個花頭。 “真的,我倒是會一些,我想想啊……”顧昭抱著腦袋,深恨上輩子讀書太少,媽的還長在南方,媽的……滿腦袋的詩,真的,可多了,課本里,電視里,電影里也常叨咕的,就是記不得了,到底是什么來的呢?他愁眉苦臉的生憋,阿潤也不理他,只是很珍惜的將剪下去的花瓣兒小心的收在一方布帕里。 “咳……有了……園中有早梅,年例犯寒開……這句如何?”終于想出一句,顧昭洋洋得意。 阿潤有些驚訝,停了剪子看他:“還成,下一句呢?” 顧昭又愁眉苦臉了:“忘記了啊……我想想,真是記不得了,仿若是年輕的小媳婦剪了梅花,回到家里插在柜子上了,嗯……就是這個意思……” 一不小心……又是一錯剪,阿潤很哀怨的看了一眼顧昭,覺得他是故意的。 顧昭很無辜的攤手,真的是記不得了嗎,誰在現代沒事兒去看詩文??!吃飽了撐的沒事干才看呢。就是……他曾活過很多歲數,可是,那也是……每天賺錢買保險,交按揭,家長里短,社會壓力大得很,那里有空看詩文。 他說的這詩句,詩名叫早梅,原句是:園中有早梅,年例犯寒開。少婦爭攀折,將歸插鏡臺。猶言看不足,更欲剪刀拆。是唐代,孟浩然的詩句。 他能想起來,不過是這詩句里,有梅花,有剪刀而已。 阿潤嘆息,略有所思,便輕輕念到:“紅梅細剪裁,崖頂曾怒開。不惜金縷衣,涼人多寂哀。休怨不得歸,纖塵衣輕練。凌雪院前過,胭色叩門來?!?/br> 顧昭一呆,半響之后嘆息:“阿潤吟的真好?!?/br> 阿潤失笑:“并不好,學過幾日,可惜……后來便不能上學了。不過是知道規律亂念的,要是那只鳥知道,一定會大加批判,吟上十首八首絕倫的譏諷咱們?!?/br> 那只鳥,是指薛鶴,薛鶴不喜歡阿潤,阿潤也不喜歡他。薛鶴叫阿潤,那個假和尚。阿潤管薛鶴叫,那只鳥。 顧昭笑:“咱不管他,他是以后靠十首八首度日騙官做的,咱聽得好就成,只是阿潤的詩句太哀怨,就像嫁不出去的小媳婦那般,這個也不好,咱不提這事兒,說些高興的?!?/br> 阿潤停了手,左右擺弄瓶子的角度,一邊擺弄,一邊問:“還有什么事情值得高興?” 顧昭沉吟:“恩……我會說傳奇,野話兒?!?/br> “那你說來?!?/br> “好……阿潤知道世界有多大嗎?” “嗯,這個卻是不知道的?!?/br> “我卻是知道的?!?/br> “呵呵,那你說說世界有多大?!?/br> “可大了,在南邊,過了大海的方向,住了各種顏色的人,有黑色的人,紅色的人還有白色的人?!?/br> “休騙我,怎么會有黑色的人?” “哎,只說是野話兒,我這般說,你要當成真的聽?!?/br> “呵呵,好吧,那你繼續說來?!?/br> “那黑色的人,住在很熱的地方,那熱的地方,一年四季只有苦夏,于是他們便不喜著衣,那男男女女一年到頭都是袒胸露腹?!?/br> “……!……!……竟有如此不知羞恥的地方?” “大家都這樣,怎么會有羞恥呢?你這話說的就不對了。羞恥是別人告訴你的詞兒,別人不知羞,你自己羞個頭呀!” “那倒是,若都是這樣,羞恥也就沒了?!?/br> “那些黑色的人,倒也不是全露的,就像黑男子,待到成年,就將一個木管子插在話兒上?!?/br> 顧昭指指自己的下身,比比長度,可憐的阿潤面目一頓扭曲,又聽得新鮮,就不敢插話,只能強忍。 “那黑色的女娘,待長大就集體渾身抹了彩色的泥巴當胭脂,打扮嬌俏的去挑選男人,看那個男子站了一排,誰的管子又粗又長,就去找了回家做女婿,哇……夜里管子一摘,就可憐了,常有第二天夫妻打架,嫌棄對方行欺詐手段騙人之事,只可惜,夜都過了,貨是無法退了,只要啞巴吃黃連,有苦自己知?!?/br> 阿潤終于忍不住,趴在桌子上哈哈哈大笑起來,他捂著肚子,腦袋連幻出一個情形,一群純黑色的人,排成兩排看管子的樣子…… 笑得一會,他的笑聲又嘎然而止,面露酸楚,皆不過是因為一句話:“啞巴吃黃連,有苦自己知?!?/br> 第十八回 凡是正常的人,總會在這輩子的某個時段莫名其妙的,毫無理由的會去喜歡一個人,不論這個人是誰,只要這個人有著一身自己喜歡的優點,只一見,剎那你就會扛不住,概所有的一見鐘情都會是這樣吧。 顧昭喜歡阿潤,第一次見到就喜歡了,就像上輩子這輩子他都沒辦法抵抗的那些特質一般,他喜歡干凈的,溫潤的,如水一般的男子,這樣的男子不必太鋒利,也不必太有錢,也不必太有權,只要他溫和和的呆在自己身邊,就像早春的風一般,不熱烈,卻總有續長的溫度,越來越熱,越來越烈,一直燃燒到生命最后的冬,一起隨著命數而消散。 阿潤就是這樣,顧昭確定他是這樣,便是他不是這樣,顧昭也裝作他就是這般的,他會養成他是這般的,他確定阿潤渾身沒有一處不討自己喜歡,壓抑了兩輩子的老男人情感,只要輕輕一點,便會炸開。 這種想要一個人陪伴一輩子的念頭,從來到上京,住進阿兄家便有了,而且是越來越強烈的一種想扎根的感覺。 阿兄有家,這個世界所有的人都有一個家,都有自己關心的,牽掛的人,偏偏他就沒有,便是沒有他總要找一個人,去造一個,沒見阿潤之前顧昭是這般想的。 一見阿潤,這種感覺越發的無法遮掩了,顧昭想要阿潤。想找這樣的人跟自己一輩子廝混在一起,這么好的人,便是看一輩子都不會煩,每日朝朝暮暮的互相對望著,商議著,踏踏實實的一輩子在一起過日子,要是那日他招惹了阿潤,那他一定先道歉,兩個人嘛,總要有一個讓步的。 所以,不管別人怎么想,顧昭悄悄的發愿,不管想什么辦法也好,他要將阿潤護在自己的羽翼下好好保護著,呵護著,一輩子好在一起。 他卻不知道,阿潤也是這般想的。 一大早,阿潤去做早課,顧昭從阿潤的床上爬起來,他記不得自己什么時候睡下的了,此刻他的頭有些發沉,他的酒是有度數的果酒,蒸餾過,喝著甜,后勁卻是大的。 看看四周,阿潤不在,只有席地的氈子上有一件打開的棉袍子,這棉袍子,昨晚就蓋在他的腳面上。 屋子里,碳火很暖,滿屋子都是阿潤的味道,顧昭坐起來,看到自己的腳上的舊布已經去了,不知道阿潤剪了那件衣服,總之衣裳是新的,月白色的布料干干凈凈的裹著他的腳,心里一片溫馨。 顧昭腦袋里正在胡思亂想,卻不想,屋外有腳步急急的傳來,新仔一把推開大門跑進屋連聲說:“七爺,七爺,大老爺今日在早朝暈過去被抬家里了!” 顧昭嚇了一跳,腳疼也顧不得了,他打開被子往外跑,新仔提了鞋子忙服侍他穿上,幫他披了狐裘一起出去。 小院里,愚耕先生站在那邊一臉焦急,見他出來忙道:“說是今早,因為武舉的事情跟戶部右侍郎,高啟賢高侍郎吵起來了,后來就厥過去了!府里亂成一團,陛下倒是派御醫去了,老夫人一個婦道人家,那里見過這個,也是急得不成,小人便做主來找七爺?!?/br> “找我?沒我之前,大兄家都是死人嗎?”顧昭生氣,他本想說,離了我地球就不轉了嗎?想是這般想的,心里卻急得不成,他老哥哥是世界上他第一掛念的人,可不敢出事。 顧昭四下看了一眼,擺手安排他們收拾行李,套騾車,一干人簡單的收拾了,往寺院外走,寺院外早有那知客僧還有惠易大師等著,并不贊同他離開。 “施主腳傷未愈,此刻下山,怕明年還要犯?!敝蜕峄菀状髱熣f了。 顧昭扭臉往他們身后看,阿潤面無表情地看著他,眼睛里再沒有了昨日的那些情緒,顧昭心里被狠狠的抓撓了一下,裂開了,很疼,卻毫無辦法。 “沒事兒的,大師莫急,待到明年我腳爛了,我還來!”顧昭急急的說了,再不敢看阿潤一眼便催了新仔,上了軟兜,被人抬了往山下奔。 阿潤站在山門,看著遠去的背影,一直看到再也看不到。 山下顧府,此刻已然亂成一團,顧老爺昏迷不醒,御醫在把脈,嬌紅在院里大叫大嚷。 “奴早說他們請錯了先生,若是靈光我磕了那么多,怎么不見效,看吧,定是磕錯了,如今老爺有事,可怪不到我!” “姨娘,少說一句吧?!鳖櫭瘧言谝贿厔裰?,眼睛盯著堂屋,心里實在難過。 “怎么不能說,怎么不能說,就一直覺得那位先生不對,定是行錯了法,可憐我起早貪黑的拜的腰都斷了,這不是又出事了,定是磕錯了……” 她正指手畫腳說的痛快,不料想身后有人,聲音陰沉的說倒:“不是磕錯了,怕是磕的少了,來人,請嬌紅姨娘去廟里,多磕幾個,什么時候我哥哥好了,什么時候請她出來!” 嬌紅嚇了一跳,扭臉看到竟是這個瘟神,又氣又急,叉著腰說到:“我好歹也是坐著轎子,你哥哥明媒正娶的妾,你也要叫我一聲小嫂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