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全都是垃圾,沒一點北千秋喜歡的東西。 左陽忍不住問棋玉:“她平時慣用的東西沒有么?” “以前有個喜歡的團扇和筆山,最近也都扔了,首飾也都沒動過,娘家嫁妝送過來的玉梳也最近沒撿到過。其他的也就看看書,隨便畫點東西,愛吃的倒是不少?!逼逵窭侠蠈崒嵒卮鸬?。 左陽站在原地,竟然也不知道要給她收拾什么。 想了半天,六年前,她那個身份死后,左陽入軍營前,想進宮一趟,將她的東西收拾出來,進了他們以前住的興熏殿,找了半天,除了幾張放在書架頂上左陽畫過的畫,屋里頭竟沒有什么她偏好的小件東西。 左陽對她口味和生活習慣了解得很,卻才恍然發現,北千秋似乎也避免身邊有什么有紀念性的物品。 她死去再活來,帶不走那些。他人將念想投在物什上,她將念想只刻在自個兒腦子里。 往常的女人總有幾個重要的人送的簪子或玉鐲,以前左陽也買過一對兒刻梅花的銀簪給她,北千秋拿到的時候是很喜歡,左陽看著她似乎還戴在頭上試了試,滿心歡喜,第二天就看著出現在了殿內其他宮女的頭上,她也再沒提起過一對兒銀簪的事。 最后左陽留下的,只有他自己畫的幾張那時候的小像。 “算了。別收拾了?!弊箨柶鹕恚骸澳銈內グ言摐蕚涞募毠澏甲龊昧?,讓小廚房多做些點心,備些梅干?!?/br> “王爺接下來要做些什么?”水云問道。 左陽走到北千秋屋里床邊,直直的倒下去,臉埋進枕頭里:“我趴會兒?!?/br> 水云只得拉著棋玉退出去,將門掩上了,關于十六衛內斗,領軍衛接到指令一事,究竟是北千秋故意挑撥離間、順帝懷疑領軍衛下旨絞殺還是……順帝因為某些猜測早就想殺了領軍衛? 這些事情左陽仔細想了想,想了沒多會兒,擁著被子便睡過去。 第二日凌晨,天還未亮一列馬車就已經備好,天光熹微整個長安城都是一片濃郁的藍,只有南明王府門前的燈籠帶著一點暖光,秋末的早晨格外的冷,左陽醒來就被這風吹得一個激靈,想著北千秋,幾乎是一路小跑往外去,外衣被秋風抖得簌簌作響。 他走近最大的那輛馬車,掀開厚重的毛氈車簾,車里有一張小桌,以及一張大大的軟榻,一雙臟兮兮的繡鞋扔在榻邊,榻上的軟被隆起一截,兩只襪套都快掉了的腳伸出來,似乎因為覺得進來的冷風有些癢,兩只腳并在一起蹭了蹭,那襪套更是要掉了。 左陽鉆進馬車里,伸手將她襪套摘掉,北千秋似乎又覺得冷了,一雙腳縮回了軟被里。他隨手將手里的一摞話本子放在小桌上,也脫了鞋倒在榻上,并過去。 她只剩烏發落在被子外頭,蔓延成一片,好像那頭發長得沒有盡頭一樣。左陽伸手將她的臉從被子里刨出來,用手試了試溫度。 北千秋微微睜開眼來,嫌他煩人伸手就去打他。 左陽捏著她的腮不肯撒手了,臉上滿是笑意,馬車里昏暗也不能阻擋他眼里有灑了金一般的晨光,熠熠生輝的看著北千秋。北千秋微微睜開了一只眼,卻又閉上,似是不習慣這么近的看他露出如此生動的表情,她想轉臉,卻又似乎顯得心虛,強梗著腦袋倚在枕頭上。 “你什么時候過來的?”左陽問道。 “我來的有點早,馬車才剛拉出來,我都凍得不行了?!北鼻锫曇衾ХΦ恼f道:“結果這馬車里一開始竟然還沒點暖爐,冷的就跟裹著濕漉漉的衣服似的,我趕緊鉆被子里了?!?/br> “你直接進屋里來不就是?!?/br> “懶得了?!北鼻锷焓衷诖采蟻y摸,總算找到了一把團扇,抓住左陽的手塞進他手里,抓著他手腕,讓他抬起手來:“扇?!?/br> 言簡意賅的要人伺候。 左陽無奈道:“這都是入了秋,剛剛還嫌冷,這會兒又要扇什么?”他嘴上說著,卻緩緩動起手來給她扇風。 “暖爐燒的太熱了點,難受?!北鼻镛D過身子去,只給左陽留了一個后背。 “我想去余杭玩,余杭夜市比長安都熱鬧?!北鼻锫曇魫炘诒蛔永?。 “恩,可以,留兩天,反正也要路過那里?!弊箨柹焓肿Я俗к洷?,將她的脊背又埋進被里,緩緩搖著扇說道:“那邊我小時候去過幾次,客棧條件都不錯,可以多留一點時間?!?/br> 北千秋應了一聲。 沒過一會兒,傳來了水云呼和的聲音,馬車緩緩顛簸起來。 馬車里一片小小的空間,又燃著香爐,溫暖而干燥,左陽合不住眼,想去碰碰她頭發,卻又作罷,另一只手局促的貼著身體。 北千秋似乎在此之前,都故意的裝的更糙,更不像女子一點,怕是讓左陽發現吧。這么堂而皇之的要他伺候,態度也似乎稍微軟下來,看起來跟幾年前的樣子更像了。 她這樣轉變,恐怕也是猜到或感覺到……左陽發現事實了吧。 縱然如此,她還是沒有走,這會兒安靜的彎著身子睡在他旁邊,左陽才是真的覺得安心到了極點,這一次她明知左陽知道真相,卻沒逃。 看著北千秋的身體跟個熟睡的小雀兒似的,呼咻呼咻卻又平穩的呼吸著,左陽忍不住微微撐起一點身子,稍微靠她近一點,裝作累了,將拿扇的手放了下來,好巧不巧的放在了北千秋身上的軟被上,狀似無意的放著手。 左陽深吸了一口氣,緩緩閉上了眼睛。 可背對他的北千秋卻一直睜著眼睛,看著眼前軟墊的紋理,陷入了沉思。 她到了幽州就要離開,恐怕……再要幾年不會再見左陽,所以她心里給了自己一點放縱的空間,這一會兒,就這一路停下來吧,稍微在他身邊坐一坐,歇一歇。 就這一會兒就好。 ☆、27|25|20|19 水云推開門,左陽走出房門。 “她就這么放心就出去玩了?把那盲眼小姑娘扔在這里?”左陽忍不住問道:“她帶著阿朝走了?” 水云點了點頭:“這可是信任王爺,北老賊自打進了余杭就玩瘋了,昨兒去買了不知道多少東西回來,自個兒一分錢都沒掏,全是問左十七要的。十七在門口,還等著問您報銷呢?!?/br> 左陽撫了撫額:“小集小市,她也花不了多少?!?/br> “買東西是花不了,昨兒您去余杭這邊的自宅張羅事情去了,她就跑去廣濟長橋那邊,包了條船,叫了兩個伶人三個孌哥兒一起玩骨牌,喝酒抽寒食散,打到半夜才讓她手底下那個阿朝給扛了回來。她這一夜就花了一百來金出去了!”水云痛心疾首的告狀。 “她抽了寒食散?!還叫了孌哥!”左陽感覺腦子都要氣炸了:“就她那樣,還玩孌哥?!”自個兒掉進花柳窟里比人家花魁還好看,是人家占她便宜吧! “說是光摸了姑娘,那孌哥都是叫來談天的?!彼埔彩琴v出花來了,先挑撥感情告完了狀覺得要鬧大又立刻來安慰:“寒食散倒是拿了不少,可我看了,她身上沒味,應該是那幾個娼人抽的?!?/br> 左陽氣的牙癢癢:“她真的能反了天去!我還說她乖,乖——個屁!” “王爺,您別忘了今兒你是來看那小姑娘的,北老賊指不定什么時候回來了?!彼谱哌^去,推開了客棧內院最里頭的房門?!暗人貋砹?,你再教訓她就是??梢亲屗l現,你問那小姑娘話,可就不太好了?!?/br> 左陽走進門去,這是他們租的一片房子里唯一一間沒有窗的,挨在拐角最里頭,左陽幾個侍衛都把在門口,但那從司命府帶來的小姑娘也不哭,也不大出來。 他在那長榻深處才看見一個身影頭歪在旁邊,手指頭百無聊賴的放在一起點來點去。 本以為會偷偷哭,或者抱著膝蓋把自己塞到角落里,然而看起來精神還不算萎靡啊。聽到了左陽的腳步聲,那盲眼女孩兒轉過臉來,由于眼上似乎有著半透明的白膜,遠遠看去就跟沒有瞳孔一樣,左陽心里驚得漏了一拍。 若不是司命府出來的,早就成了人人喊打的精怪了。 “你……叫什么?”左陽站在門邊,低聲問道。 “栗子?!彼÷暤?。 “哎?”左陽以為一定會有什么聽起來大氣高冷,配得上一個神秘而年輕的千山司命的名字。 “我沒有隨千山的輩分叫名。大家都叫我栗子?!彼⒉还蜒??!巴鯛斒窍雭韱栁谊P于北千秋的事么?” “恩。你年紀不大,卻和她認識的很久么?”左陽問道。 栗子點頭道:“不算短。我是個人為而成的天眼,與上一代被她殺死的天眼有所不同,力量也弱的很?!?/br> ……還天眼,這走向已經越來越奇怪了。下一秒這栗子說北千秋是附身無數的蜈蚣精,他都想信。 “王爺想問的是六年前的事吧??峙乱彩乔锵胱屇阒傈c大概,卻自己說不出口,才特意留個空檔讓您來問我?!彼蜃陂缴现逼鹕碜樱骸巴鯛斎粲邢雴柧蛦柊??!?/br> 左陽其實也想到北千秋故意放了個空,他搬個凳子坐到栗子對面,努力去直視她雙看起來有些詭異的雙眼,問道:“北千秋為什么怕你?” “她不算太怕我?!崩踝油兄α似饋恚骸八钆碌氖潜凰龤⑺肋^的那個。我只不過是能追蹤到她的魂魄,她換了哪個人附身,我都能看得到,縱然隔千里之遠,我也可以算到?!?/br> 所以順帝才那么快就找到了北千秋啊…… 之前,北千秋一直沒有被人找到,恐怕也是因為栗子沒有下山。 “只是上一任老司命,是可以讓北千秋的魂魄不離開某個范圍?!崩踝虞p聲道:“最早是能控制她的魂魄無法死遁到長安以外的地方,到后來隨著老司命的多次練習,這個范圍就可以越來越小了?!?/br> 左陽有點沒有反應過來,栗子接著說道:“左郡王沒有發現么,她一個宿主死了之后,一定會附到另一個和她差不多同時死亡,沒有明顯外傷的下一個宿主上。有時候甚至可以跨越千里之遠。比如現在的郡王妃是被慢性毒所殺吧?!?/br> “你的意思是說,如果類似于心口被扎了一刀之類救不回來,她就不能附身了?”左陽問道,他隱隱的感覺這房間內的空氣有幾分凝滯,眼皮跟著跳了起來:“你們怎么這么清楚?” 栗子有幾分凄迷的笑了起來:“郡王爺,我下面說的內容,你可不要接受不了……” 左陽暗自深深呼了一口氣:“你說吧?!?/br> “我并沒有直接知道這件事,只是上一任老司命,是我的……師父,是把我的雙眼變成這樣的人。我對他太過了解,再加上畢竟是千山中人,聽到了一些風聲?!崩踝勇曇舻土讼氯?,卻忽然轉了話鋒:“我自然可以告訴郡王爺,但也請郡王爺答應我一件事?!?/br> 左陽愣了一下,瞇了瞇眼睛:“你倒是想以我為突破口,談起條件了?!?/br> “我知道的真相,是我唯一可以跟你談的砝碼了。這件事除了我和當今皇上,恐怕已經沒有第二活人了解細節了?!崩踝赢吘鼓暧?,對峙著左陽和門外的侍衛,緊緊抓住了腰上的綢帶,強自鎮定道:“我只要……只要王爺派人將曲澄支走?!?/br> “他已經來了?”左陽挑眉問道。 “我這雙眼雖然看不清人的樣貌與風景,卻能看到許多別的?!崩踝觾芍皇钟昧g在一起,屋內昏暗,反襯的那雙稚嫩的雙手白的如玉一般,她說道:“他就在余杭的東城。請王爺派人將他趕走也罷,騙走也罷,只要不傷了他,就讓他離我遠一點?!?/br> 左陽忽的想起那天曲澄說的話來,心中頓了一下道:“他果然跟來了,要是倔得很,傷了他你可別怪我?!?/br> 栗子笑了一下:“好。謝過王爺?!?/br> 左陽理了理衣服,盡量讓自己心里平靜:“我最想知道的就是她是何時死了幾十次的。當今皇上對她做過什么,我全都想知道?!?/br> “我也不是全都知道。只是今上似乎既十分提防恐懼千秋,卻又覺得她這等能力如神仙一般,不舍得她離開。于是王爺就從千山請來了上一任老司命,想要讓老司命困住她的魂魄?!蔽輧葲]有香爐,只有靜靜漂浮的塵埃,順著門縫露出的微光游走著。 “但……此事不是那么容易。敢問郡王,若是老司命能讓北千秋的魂魄離不開這個房間,然后在這個房間內,用刀割斷了她的喉嚨會如何?”栗子的聲音幽幽的。 左陽啞了一下,思索了半刻,說道:“她會……她會……” “她沒法回到原來那個受了外傷的身子,魂魄無處可去,時間長了或許會消失吧?!崩踝拥溃骸暗?,當這房間內,還有其他的身子,在她死的差不多同時,喂毒殺死呢?” “那她的魂魄,就會用這個身子了?”左陽的聲音低低的。 “對。當今皇上計劃的第一步,便是想能控制她的死與活。只要殺了她,就能控制她變成哪個人?!崩踝悠届o的將雙手放在膝頭:“然而當今皇上仍然覺得不夠。他若不是皇上,是千山上的煉丹道士,也定會是那個最偏執最瘋狂的?!?/br> 左陽抖了一下,他的身子往后縮了縮,竟忍不住感到徹骨的寒冷。 “他下一步想知道,北千秋會選擇怎樣的身子。于是如果這個房間分成了兩半,這半間里,北千秋被割喉殺死,另半間里,是二十個同時被毒物殺死的奴隸,那邊奴隸中,唯一活下來的,一定就是北千秋了。那么經過多次試驗,就能研究出,北千秋選擇身子的規律了,只是規律是需要大量的實驗來驗證?!崩踝勇曇粢查_始顫抖起來,強忍住沒有捂住臉。 左陽扶著椅背只覺得渾身血液幾乎都要被凍住。 大量實驗?!一次次殺死她,為了摸清這個規律?! “只是后來,順帝開始想知道,她的魂魄是在什么時候脫離身體,或許他是想知道生與死的邊界究竟在何處……于是天底下種種的死法,都可以在北千秋這個魂上試驗來去了。我未曾見過當年,可我縱然千里之遠,也看得見北千秋的魂魄。六年前,我雖然年紀不大,卻日夜聽到那魂魄幾近瘋狂的痛苦哀嚎?!崩踝拥穆曇魸u漸帶上了哭腔:“可她還是活著,她不肯死,也死不得,縱然是十八層地獄將人rou身放入油鍋,也不過是這等的折磨?!?/br> 他聯想起六年前他最后見到北千秋的種種,幾乎要昏厥過去—— 他見到了內司姑姑的尸體。 并不是像栗子說的,這樣被割斷喉嚨的死法。 比那更慘。 他那一刻是摔倒在地上連滾帶爬的過去,半瘋半癲,頭昏眼花,天地也看不清了,他聽著自己的難聽到極點的嚎哭聲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緊緊抱著那凄慘的身子,魂魄都似乎杳杳從頭頂飛出去。 后來左陽也只想著內司姑姑的死,跟順帝的無作為有絕大的關系,卻沒想到—— 他以為她死了,卻不料真相還不如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