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
連綿秋雨整整下了四五日。那日師父說,“明晚后山,師父等你?!?/br> 云端沒有去,睜眼到天亮。 那一夜,師父寒雨染雙眉,觸目滿凄涼。 成親的喜帖是端端送回山上的,師父、師伯還有師尊。 銀線勾勒的喜字襯托在喜慶的艷紅上,這兩種顏色,原來也可以這么刺眼。師父沒有接,他背著身,臨窗遠眺,只留云端一個人捏著喜帖站在他身后。 端端是什么時候走的,師父并沒有注意。一場秋雨一場寒,山上寒風起,吹落了帖子。落在地上一張一合,師父轉身時看見“沉璧、云端”兩個人的名字,“良月初六”。再一次開合,他看見的是“敬備喜宴”,喜帖被翻了一個個兒,被風拖拽著撞在了桌角上,再一次被掀開,露出“恭請青云子師父”的末句。 成親那日師父到場了,師伯沒有到,他還在外,尚舍不得回來。 紅男綠女,釵鈿禮衣,金銀琉璃飾。 “一拜天地——” 新人對著天地間的香案下拜.... “二拜高堂——” 沉璧的父母一起受了新人一拜.... “夫妻對拜——” 師父親眼看著她與另外一個人,緩緩下拜。聽說,只有拜堂叩首過的夫妻,才算是被月老真正的牽了紅線綁在一起。將來,不管他們中的哪一個先下了黃泉,始終有這根紅線牽著,到了奈何橋她(他)便走不遠了,另一個下來的時候就會尋到他(她),來生還做夫妻.... 她跪在裹了紅綢的蒲坦上,小小的肩頭,才十六歲??墒?,三拜之后,從此她便挽起了頭發,成了別人的妻子。 在聲浪起伏中,著大紅禮服的沉璧將她牽進了洞房中。眾人哄笑跟著去瞧熱鬧,大廳外還剩下幾個小孩子爭著搶著撿地上的糖瓜兒。 從門外到院中,鋪了一層紅紅的鞭炮碎屑。遠的近的笑聲,統統涌進耳中,云端的父親勸著渺修師父吃茶??伤趺淳秃鋈挥X得這一切都那么不真實呢? 就像是正在做一場夢,明明身臨其境,卻距離他遙遠而虛無。 就連眼前的云老,都像是千里之外的一個人。師父腦中微恍,看這滿堂賓客,還有穿梭其間的仆婢,他竟恍惚間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方才在他面前拜天拜地的女子是誰? 入洞/房的又是誰? 喉間腥氣上涌,臉色白如衣袍。 他心心念念的女子出嫁了,而他卻被當做長輩請來吃席。 師父含笑,笑得諷刺,一杯酒入腹,血腥味壓回了胸腔里。 沉璧是新郎君,自然要出來招待賓客。年輕有為,二十余歲便成了一方首富,今日自當也是賓朋滿座。往日飲酒那是應酬,今日當真是實打實的高興。沉璧是個內藏鋒芒的人,平常時候也不太敢有人灌他酒,但今日不同,年輕的公子們愛鬧騰,一群人圍著他,喝了這杯飲那杯。 師父與云父坐在一處,獨自飲酒,笙簫鼓樂,觥籌交錯,人影憧憧,那些喧鬧似乎無論如何都不能入他耳。 新房里端端坐著等了好久,頭頂重冠,脖子都酸了,捏脖子捏了好幾次。 等到酒闌人醉,房門輕響,新娘子心跳錯了一拍。沉璧回頭關上房門,腳步微重,今兒著實喝的有些多,但也不至于影響洞/房。他站在房中央卻不肯往前走了,雙眼迷離的看著偌大的喜床上坐著的人。 遮面珠簾微漾,臉上撲再多的胭脂,也擋不住臉上的紅暈。 第一次見他穿滿身的紅色,紅色耀眼,他竟也襯得住。 沉璧替她拆了頭冠,他身上沾了酒氣,靠在床邊看著她把臉上的脂粉洗凈,露出往日透水的肌膚來。 “過來?!背凌瞪焓?。 紅燭滅了,共坐羅幃,沉璧呼出的酒氣繞了云端周身。暗影里有人壓過來,嗓音黯啞,“夫人?!笔前?,成親了,她已經變成沉璧的夫人了。洞房花燭夜,她有些緊張,手上還抓著沉璧的袖口,在他喊下一聲之前,含含糊糊的應了一聲。 “叫夫君?!?/br> 眼珠子亂轉,天色雖黑,可臉上還是紅了,“夫君...” 沉璧趴在云端的耳邊輕笑,聲音沉緩,床幃落下,伸手不見的夜色里更是蠱惑人心。指尖微挑,便有涼意襲來。身#下鋪了柔軟的被褥,身/上卻壓下來一個重量級的人物。 有點重,端端微哼。沉璧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經不住這一聲貓叫似的哼叫,在他看來那是撒嬌。經商少不得要去一些花紅柳綠的地方宴酒陪客,即便再潔身自愛,也免不了耳濡目染,總歸會瞧見些什么,沒吃過豬rou還沒見過豬跑嗎?以往那些聽到的,今晚全派上了用場。有些事,是本能的,無師自通.... 唇/齒間,云端被他追的毫無還手之力。想當初在太和山上,她也是練家子兒,沒想到下了山自己的武力值在別人眼里根本不夠看的。 帳外的地上落著喜服。帳內喘息連連。 身在云霧間,蠱惑人心的力道穿透了肌理,留下狠狠的一痛。云端弓起身子,微張著嘴,聽說這才叫禮成.... “...痛痛痛...” 黑暗里沒有回應,沉璧伏在上方,胸前起伏巨大,他動一下就會被云端撐著的手使勁往外推一下。新婚的夫婦就這么僵持著,哪還有方才的旖/旎,黑暗里她單手抹著眼淚,嘴里嚷著讓他出去出去,卻還不準人動彈。本來蓄勢待發的夫君,要被她笑死了。沉璧重新趴下來,與她臉貼著臉,肩頭聳/動,悶聲沉笑,“進來就進來了,哪還有出去的道理?” 沉璧是個壞的,嘴上說著,某處還故意昂頭示威。新婚妻子臉紅的都要滴出血來,云端雙手捂著他的嘴不讓他說話。平日里瞧不出來,到了這上頭才發現男子當真是有兩面的。 那人不笑了,掌心上傳來溫熱的觸感,讓人羞意滿臉。 床幃喜慶的大紅色蕩漾,漾成一圈圈波紋。初始時,微波輕緩,再多些時候,波浪涌起,波濤聲鳴。 而后,有人,一時兵荒馬亂,一時又顛沛流離,最后世界大亂..... 雞鳴寅時,簾幕重重,簫聲緩奏。 陽光透過大紅的幃帳溜進來的時候,云端眼皮子沉得睜不開。沉璧大概是把他那雙大長腿搭在她腿上了,重得她想翻個身都不行。 成個親,就被他要走了半條命似的。疲累的很。 腦袋模模糊糊的記得她娘的囑咐,新媳婦頭一天要起來給公婆敬茶的,切不可貪睡誤了時辰。初來乍到的,要有規矩,她想著,一會兒就起一會兒就起,模模糊糊中卻被一只手撈了過去,扣在胸前。那里體溫正好,琢磨著琢磨著,困意又上來了。 閉著眼打個呵欠,一睡睡到日上三竿。 一個咕嚕從床/上爬起來的時候,瞧著沉璧穿戴整齊、神清氣爽的站在她面前,云端氣得臉色通紅,“婆媳關系不穩妥,回頭就怪你!” 成親前,她娘可沒少在她耳邊念叨過婆媳關系的微妙。就算兩家的爹是至交好友,也一樣。 沉璧摸摸鼻梁骨,轉身出去,朝外面候著的小廝吩咐,“去告訴老夫人一聲,就說我還未起?!?/br> 云端盤腿坐在繡著鴛鴦的褥子上,尚未綰發,頭發散在身前背后,臉色紅潤,一雙大眼流光溢彩。墨跡了有些時候,她才歪著頭叫沉璧,“你幫我一下?!?/br> 沉璧雙手抱著胸,靠在床柱上,深目染了笑,“幫你什么?” 她也顧不得害羞了,“我站不起來...”雙手朝他一伸,意思是要他抱起來。 成親之后,云端在沉家的生活尚好。早晚給公婆請了安,她就蹦跶回自己的院子里,愛做點什么就做點什么。新婚頭幾日,沉璧除了每日定時去一趟鋪子、酒樓,其他時候都在家陪她。 公公是沒什么意見,一家人和和美美,他也是樂見其成的。倒是沉母念叨了幾句,之后倒也沒什么了。 新婚三日要回門兒。 云家擺宴迎接新姑爺。云端小臉上紅潤潤的,看樣子嫁過去之后過得不錯,挺滋潤。云父云母這才放下心來,熱熱鬧鬧一天,算是定局已成。 下半晌的時候云父說,按禮沉璧與云端該上山見一見渺修師父的。這么多年,渺修師父也算是她的半個父親,出門兒前沒有給師父敬茶,按說回門兒也該當去一趟。 沉璧倒是點頭應了,握了握她的手,“趁著今天的回門兒日子,咱們等會兒就動身?!?/br> 太和山也是她的第二個家,著實沒有不回的道理。她扯著嘴角勉強笑笑,可是,師父....可能不想她回去。 ☆、第76章 你真是好樣兒的 沉璧與云端之間第一次出現問題是在他們成親一個月之后,也就是冬月初的時候。 也是山匪出沒頻繁的時候。 沉璧有一筆生意需要親自跑一趟大歧州。大歧州離家大約四五日的行程,臨行前沉璧做好了宅院與商鋪的安全防護。 冬月初寒,云端替他系好了大氅。想到她要自己在家中待上將近十日,本就是個閑不住的人,她有些不樂意。努了努嘴,“你路上注意安全,早點回來....” 她年紀還小,加上從小在山上放養著,真要她沉靜下來,一時半會兒也是難做到的。沉璧知道她想什么,眼角笑了笑,低頭碰了碰她的額頭,沉聲道,“好,等我回來?!?/br> 他趴在云端的耳邊悄悄說了句,“等夫君回來加把勁,早點生個小子出來?!?/br> 兩個腦袋湊在一起打趣,瞧著她總算有點精神了,這才伸手用力地抱了抱,“為夫走了!” 云端將他送出去一段距離。 今時不同往日,沉璧成了有家室的人。掀開簾子往后看,那個裹著狐裘的小女人還站在原地,他伸出去手揮了揮,“回去!” 見她往回走,禁不住又轉過頭來瞧他。冷峻的臉上忍不住笑了笑,家中有了妻室的感覺當真就是不一樣的,有牽掛也有踏實。 沉璧走后五日,下了第一場小雪。天黑的時候,云端聽公婆說近日的山匪消停了一段時間??伤闶亲屓松陨园颤c心。像他們這種富戶,最怕被匪賊盯上。尤其家里的頂梁柱又不在。 入寢的時候云端拍了拍旁邊沉璧的枕頭,數了數日子,還有四五日他才能回來。夜里靜的很,一個人拱了拱被子,習慣性的鉆進去埋著頭。 第二日雪停了,太陽從厚厚的云層后面露出頭來,陽光大盛,昨日里下的那點雪沫子哪里還瞧得見影子?端端方梳洗完,外面忽然就有家奴來喊她,“少夫人,老夫人叫你去一趟?!?/br> 家奴喊得有些急,云端心頭一跳,有種不好的預感。 急匆匆去了沉家老人的院子里,沉老與沉母相互對視了一眼,哀嘆一聲。端端不明白這是什么意思,沉璧尚在外未歸,莫非.....她臉色忽然就白了,揣著那顆快要跳出來的心,小心翼翼的問出口,“婆母叫媳婦來是有什么事?” “兒媳啊,是有樁事。不過你聽了也別急?!?/br> “您說?!彼劬σ徽2徽5目粗晾?。 “昨天夜里,你娘家...遭了匪,你爹他斷了一條腿.....” 卡在喉嚨里的一口氣沒有喘上來,眼里先激出了淚,“....我要回家?!?/br> 沉家的家奴護送著沉家的新媳婦回了云家,尚未到云家門口,便看見巷子口圍了一堆街坊鄰居,在那里議論紛紛。人群里擠出來幾名衙役,按著佩刀遠遠的走了。 “哎喲,昨兒半夜我聽見十里八村的狗叫,我都不敢披衣賞起來?!?/br> “是呀,想不到搶的是云家?!?/br> “月前他家嫁閨女,cao辦的熱鬧,流水宴擺了一整天。我琢磨著是那時候被山匪盯上的?!?/br> “那幫子匪類真不是東西!” 云端幾乎是踉蹌著跑進家門的,她空有一身功夫,卻一點用武之地都沒有。云家當真是被洗劫一空,屋子里該拿的都拿了,拿不了的都砸了,連件像樣的家具也被扛走了。大夫背了藥匣子出來,她娘在里間哭。 見到這樣狼藉的家,云端心頭上拱了一團怒火。她不能任由自己的爹娘就這么讓匪賊欺負了去。身邊跟了云家的小廝,鼻青臉腫的,看樣子昨夜里也沒少挨打。 “棗子,衙門的人怎么說?” “小姐,衙門您還不知道嗎?早就跟那幫子畜/生串通一氣,咱報了官,他們也不過是來走個過場,忙上兩天,到最后不還是不了了之嗎?”棗子擦了擦眼淚兒,“您快進去瞧瞧老爺吧。一把年紀還糟了那么大的罪?!?/br> 云老挨在炕頭上,鼻子腔里直哼哼。做了半輩子本分商人,到頭來竟被人家直接欺負到炕頭上來了!老爺子氣不過,肝火旺,咳出的痰都帶血絲兒。 握著自家閨女的手,云老爹說話都沒了力氣,“端啊,咋就你一人回來呢?” 端端看著她爹的那條斷腿,眼淚洶涌,咬緊了牙關不準自己哭出聲兒來,“沉璧去大歧州還沒回來,公婆在后面的車上,我先回來的?!?/br> “....那,那幫子畜生??!”云老一想起來昨夜那些人的行徑,激動得手腳都顫,“爹替你掙下的家當...都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