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各家的親戚都散了?！绷枨厥蠌耐饷孀吡诉M來，還穿著一身鮮亮的見客衣裙，捧著各家送來的禮單拿給凌古氏瞧。

    凌古氏人還坐在鏡子前，拿著手翻了翻，指著一個冊子說：“將這上頭的白釉花觚拿來，擺在韶吾內書房里?！?/br>
    凌秦氏一怔，望了一眼站在凌古氏身后的凌雅崢，笑道：“母親，這是大哥的部下送來的，就這么著送到老五房里，只怕……”

    “怕什么？怕你大哥只認穆老姨娘是娘，不認我？”凌古氏冷笑一聲，心知凌尤勝靠不住了，凌尤勝膝下的四個孩子，只能靠她厚著臉皮從凌尤堅、凌尤成兩房克扣了東西幫補。

    凌秦氏見又是這沒道理的話，就堆著笑不再言語。

    “崢兒去取了那花觚，立時給你哥哥擺著去?！绷韫攀锨浦枨厥喜粍訌?，就催促凌雅崢說。

    凌雅崢答應著，起身向外走，出了這門邊，對站在門邊的繡幕噓了一聲，就去聽里頭凌古氏、凌秦氏說話。

    ——母親，智吾跟馬家定親有些不合適，不如叫敏吾跟馬家大小姐定了？畢竟，起先提起的，也是大哥家跟馬家聯姻。

    ——你倒是會替他們找補，這么好的兒媳婦也往外推。都聽你公公的，他說定下了，就定下了。等到了明兒個，就正經地去求親。

    ——是。

    凌雅崢忙移開腳步，帶著梨夢去倒座廳里瞧各家送來的禮物，望見那一堆堆瓷器、玉器堆在一處，叫人挑出一尊白釉花觚，也不理會盯梢的凌錢氏的婢女，就叫梨夢捧著花觚向凌韶吾內院書房去。

    凌雅崢走進門，遠遠地望見鄔音生拿著一把掃帚沾著水在地上練字，咳嗽一聲后，帶著梨夢向書房里去，瞧見素來只愛舞刀弄棒的凌韶吾房里也擺起了一盤殘棋、一堆書卷，叫梨夢將花觚擺在百寶槅子上，就回頭去看跟進來的鄔音生。

    “知道你meimei做出什么事了吧？”凌雅崢問。

    鄔音生忙搖了搖頭，凌雅崢笑道：“你meimei，勾結九小姐，險些壞了我的大事?！?/br>
    鄔音生本就毫無血色的臉上越發地蒼白，良久，才垂著手說：“簫語不懂事，八小姐看在我的面上，饒過她這一回?！?/br>
    “要饒過她，就看你老不老實，聽說，你又攛掇五少爺，想將齊清讓弄回來？”凌雅崢問。

    鄔音生忙將頭埋下，望了梨夢一眼，小心翼翼地說道：“五少爺若得了清讓，定會如虎添翼……”

    “胡言亂語，一個只會錦上添花不會雪中送炭的忠仆，留著何用？”凌雅崢不屑地嗤笑說。

    鄔音生不解凌雅崢怎會這樣看待齊清讓，眼珠子轉著，推敲著沒了秦征如何設法將凌雅崢送進紆國公府，忽地一凜，抬頭見凌雅崢還看著他，不由地一凜。

    “知道我為何留下你嗎？”

    “還請小姐指教?！编w音生恭敬地說。

    “有些，要臟了手的事，我不能做、哥哥不能做，只能交給你來做。你做得好，是件好事；做得不好，斷送的是你的性命。倘若，你跟我跟哥哥不齊心，自作主張，壞了事，倒霉的，也只會是你?！?/br>
    “是?！编w音生忙應著。

    噠噠的腳步聲傳來，鄔音生靠著門站著，個頭矮小的德卿、孝卿兩個跑了進來。

    德卿喘著氣說：“小姐，五少爺請小姐拿出一身干凈衣裳給一個嫂子換了?！?/br>
    “一個嫂子？”梨夢失笑道，“這話跟誰學的？大少爺都沒娶媳婦呢，哪里來的嫂子？”

    孝卿趕緊地說：“是雁州七君子里頭，元澄天的jiejie?！?/br>
    “是她？”凌雅崢一默，立時問梨夢：“莫三少爺走了沒有？”

    梨夢忙搖搖頭，“我也不知道，應當還沒走呢?！?/br>
    凌雅崢疑惑地問孝卿：“元澄天的jiejie怎么來了？”

    “她婆婆不通人性，追著她在大街上打，五少爺認出她是元澄天的jiejie，看她一身實在狼狽，就打發人將她領回來，叫她好生梳洗梳洗，換身干凈衣裳?！?/br>
    凌雅崢抱著手臂，伸出手指劃過花觚滑膩的頸，勾勒著上面的花紋，說道：“快將人領進來，只怕她身上還有傷，要敷藥呢?！?/br>
    “是?！钡虑?、孝卿忙跑了出去，凌雅崢帶著梨夢出了這邊黑漆木門，順著小徑沒走幾步，迎頭遇上莫三孩子王一般領著雁州七君子過來。

    “三哥還沒走？”凌雅崢笑道。

    莫三背著手，笑道：“我等著瞧青帝廟里究竟有什么呢，不用替我cao心，我今晚上就跟雁州七君子一起歇在你哥哥這內書房里頭?！鳖^一側，疑惑又專注地看向凌雅崢背后。

    凌雅崢回頭后，就見德卿、孝卿一前一后領著元晚秋過來了，看她發髻散開、衣裳上不知沾染了什么汁水，但雖是狼狽不堪，但一身的沉靜溫和絲毫未改?？催^了她，又回頭向莫三看去。

    “jiejie?！痹翁熳哌^去，瞧著元晚秋額頭上的傷，著急道：“是那姓趙的又打你了？jiejie不是說，他們不敢打你了嗎？等著，我替jiejie報仇去！”

    “站住，你如今是致遠侯府的人，一舉一動難免叫人想到致遠侯府頭上，不可再像早先那樣肆意妄為?！痹砬镟恋?，全然不顧額頭上纏著的沁血的帕子，對莫三、凌雅崢盈盈一拜。

    凌雅崢看她一眼，又回頭去看莫三，最后低頭一笑。

    莫三狐疑地瞅著凌雅崢，待元晚秋起身后，專注地指向前面問：“那就是雁州七君子口中，胸中極有丘壑的鄔音生？”

    鄔音生？凌雅崢暗道自己糊涂了，元晚秋現在還是有夫之婦呢，見莫三向翹首看過來的鄔音生走去，幾乎料到一旦鄔音生跟莫三熟絡了就會向莫三舉薦齊清讓，待要設法阻止，又歇下這心思，對梨夢笑道：“扶著趙嫂子去咱們那?！?/br>
    “……八小姐直呼我晚秋就好?！痹砬锏皖^答道。

    “那，晚秋，咱們向三暉院去吧?！绷柩艒樞α?，先在前面帶路，穿過前廳時，覷見凌古氏毫不客氣地叫繡幕、繡簾挑了好些東西送回她房里，就疑心自己這貪財的性子是從凌古氏那學來的，有意路過丹心院，聽里頭已經安靜下來，又向后走，瞅見凌睿吾忽地冒出來貼著墻站著，猜著他又是才從穆老姨娘那出來，就對他噓了一聲，說道：“祖母正閑著呢，你去隨著祖母說說話去?！?/br>
    凌睿吾一癟嘴，嘟嚷說：“我才不去?！?/br>
    “那你去探望父親吧?！绷柩艒樣终f。

    “我不去！”凌睿吾瞪大眼睛，拔腿就跑了。

    元晚秋好奇地問：“這位小少爺是怎么了？”

    “他恨祖母休了他母親，恨父親不能叫他給他母親守孝?！绷柩艒樞Φ?，又帶著元晚秋向后去，到了三暉院前，瞧見凌雅嶸換了一身衣裳帶著收拾了包袱的袁氏、簾影、潭影出來，抿著嘴忽地一笑，就過了三暉院，徑直向芳草軒去。

    眉眼間強壓著得意的凌雅嶸迎著凌雅崢走來，笑道：“八jiejie來了？”

    “正好你要去外祖母那，我那狹窄，就叫元澄天的jiejie晚秋去你那后罩房洗漱?！绷柩艒槍υ砬镆恍?。

    元晚秋立時走上前去，對凌雅嶸一拜，“見過九小姐?！?/br>
    凌雅嶸眼皮子跳著，聞到一股酸味忍不住捂住鼻子，笑道：“八jiejie叫她留在三暉院就是，我這沒人照應，實在有失待客之道?！闭f著話，就打量起元晚秋來，只瞥一眼，瞅見她裙子上的臟污，就收回眼。

    元晚秋臉上一紅，局促地將腳上露出腳趾的鞋子藏在滿是補丁的裙子下。

    凌雅崢冷笑道：“外祖母為何帶你走？全憑你是我母親的女兒，倘若鬧開了……”

    凌雅嶸抓在裙子上的指甲幾乎裂開，琢磨著自己屋子里也沒什么東西怕凌雅崢瞧見，就笑著說：“左右我這沒人，就聽jiejie吩咐就是——jiejie，我興許要年后才回來，jiejie有什么事，只管打發人向柳家給我送信就是?！?/br>
    凌雅崢笑道：“一定?！本筒恍旁诹戏蛉诵纳戏N了一根刺后，柳老夫人還會被凌雅嶸擺布。

    凌雅嶸福了福身，紅腫著眼睛抿著嘴笑著，就領著袁氏、簾影、潭影向外去。

    凌雅崢打發了麗語、楊柳兩個領著元晚秋向后面的罩房去洗漱，又吩咐孟夏說：“去挑些晚秋能用的東西送來?！辈戎厣先龝熢猴h來的梧桐葉，瞅見天上一只杜鵑鳥耀武揚威地翱翔，慢慢地移開眼，帶著梨夢向三暉院去。

    走出芳草軒，梨夢瞧著凌雅崢臉色，說道：“這是勁敵？”

    凌雅崢一怔。

    梨夢笑道：“小姐一見她來，就如臨大敵?！?/br>
    “有這么明顯嗎？”凌雅崢摸了摸臉頰，帶著梨夢回來，又打發人給元晚秋送了藥，見鄔簫語期期艾艾地湊上來，說道：“你日后就留在退步中，沒事別進我這屋子?！?/br>
    “小姐——”鄔簫語嗓子沙啞地喊了一聲。

    梨夢笑道：“小姐是為你好，仔細落了單，被人算計了?！背蛄肃w簫語一眼，心思一轉，對凌雅崢笑道：“小姐先前給簫語的衣裳、釵環，她也沒地戴給人看，不如，送給晚秋？”

    “照你的意思辦吧?！?/br>
    鄔簫語皓齒咬住朱唇，不敢瞪梨夢，只在心里將梨夢千刀萬剮了，才磨磨蹭蹭地向退步中去。

    凌雅崢隨著梨夢、麗語、楊柳、孟夏一個桌吃了飯，逗弄了一回一上午不知飛向哪里去的鳥兒，又去做針線。

    “小姐，晚秋來了?！丙愓Z在門邊提醒一聲。

    凌雅崢坐在椅子上，放下手上鞋面，向門口看去，只見元晚秋換了一身半新不舊的藕荷色衣裙重新梳了頭發過來，稍稍打扮后，不施脂粉，其清麗脫俗，就跟鄔簫語不相上下。

    “快請坐?！绷柩艒樢还笆?。

    元晚秋福了福身，斜簽著身子在凌雅崢身邊椅子上坐下，躊躇一番開口道：“小姐，九小姐似乎……不喜歡我過去?！?/br>
    梨夢笑道：“晚秋你誤會了，是九小姐今兒個挨了三老爺訓斥，才無精打采，不是不喜歡你過去?！?/br>
    元晚秋釋然地展顏一笑，望著凌雅崢手上針線，笑道：“該回針了，不然，針腳就大了?！?/br>
    凌雅崢笑道：“我笨手笨腳，做不好這些。九meimei的針線倒是極好?！?/br>
    元晚秋笑道：“方才跟九小姐請安時，瞧見了?！眱芍皇织B在膝上，吞吞吐吐半日，垂著眸子為難地說：“八小姐，我用八小姐早先賞給澄天的布料，換一塊絳紅的綾子，不知可不可以？——我那布料還在育嬰堂里，等我回去了就給八小姐送來?！?/br>
    “你那布料，沒叫你婆婆、男人拿走？”凌雅崢問。

    元晚秋豎起手指在面前噓了一聲，笑道：“生怕趙良慶拿去賣了賭博，我把布料藏在床底下呢?！?/br>
    凌雅崢一笑，“不必換了，梨夢，咱們這，可有絳紅的布料？”

    “好像有一塊?！崩鎵魬?，就去開了柜子，半日拿出一匹絳紅綾子來。

    “多謝八小姐?！痹砬锩Φ乐x，兩只手愛惜地撫摸著綾子，坦然地望著自己腰身，笑道：“我得將這綾子纏在身上才行?！?/br>
    “……也太為難你了，就沒法子擺脫姓趙的一家？”凌雅崢問。

    元晚秋低頭，苦笑道：“一直想法子呢，就盼著澄天出息了，叫姓趙的心甘情愿寫了休書?！?/br>
    凌雅崢連連點頭，笑道：“也不急著走，先吃了飯，回頭再將布纏上吧?！闭f著，就叫人擺飯，見元晚秋對著她別別扭扭，草草地吃了兩口就叫梨夢陪著元晚秋吃飯。

    待到黃昏時分，麗語過來說：“晚秋，你婆婆在大街上攔著送親回來的大少爺、二少爺、四少爺、五少爺，叫嚷著咱們府的少爺偷了她兒媳婦。如今人被領到老夫人那了，老夫人說，你收拾整齊了，就隨著你婆婆回家去吧?！?/br>
    元晚秋一怔，忙抱著綾子慌張地就向里間去。

    凌雅崢一點頭，梨夢跟進去，見元晚秋脫衣裳，就幫著她將那絳紅綾子一圈圈地纏在腰上，又幫著她將衣裳穿好。

    “也太瘦了一些，纏上那么幾圈布料，腰身還跟楊柳一樣?！绷柩艒樥驹诟糸g門下嘆道。

    元晚秋羞澀地一笑，就忙跟著凌雅崢向外去，一路匆匆地向前，等進了養閑堂里，就聽見元晚秋婆婆趙家的戰戰兢兢地說：“老夫人，真不是存心給府上沒臉……家里多少事都等著她去干……”

    “等著她去干，你還打人？”凌古氏冷笑一聲。

    凌雅崢帶著元晚秋進去，就見凌古氏冷著臉靠在椅背上，凌智吾、凌敏吾、凌妙吾、凌韶吾兄弟四個站在右邊，左邊站著凌錢氏、凌秦氏。

    凌錢氏無精打采的，絲毫不想去理會眼前的事，只問凌敏吾：“你們將人送過去，瞧著拜堂了，就回來了？沒多待一會子？老爺已經沒去，你們又……”

    凌敏吾皺了下眉頭，說道：“母親，國公爺不在，要緊的老爺們都跟著祖父出城了，就連大公子又露了一面也被人抬回屋里去，留在那邊做什么？”

    凌錢氏悶聲道：“這么著，萬一雅文被人看輕了?！?/br>
    凌敏吾不耐煩再理會凌錢氏，轉向凌古氏，勸說道：“祖母，你瞧這婆子太不像話，知道咱們家辦喜事，也沒個忌憚，敢在咱們家門前生事——這么個人，背著人，還不知怎么折騰元澄天的jiejie呢?！?/br>
    凌古氏向元晚秋望去，對她招了招手，嘆道：“可憐見的，長成這么個模樣，進了誰家里不被人當成寶貝一樣地供著？”

    元晚秋靦腆地低著頭，輕聲道：“見過老夫人?！?/br>
    凌韶吾開口道：“祖母不如就當做善事，將她，留在府里當差？”

    凌雅崢眼皮子一跳，深深地看了凌韶吾一眼，忽地瞧見凌韶吾身上的絳紅綾子褲臟了，那臟污恰跟元晚秋身上的一樣，心一提，登時明白元晚秋要那綾子做什么用，正待要開口，又見凌敏吾說：“正是，祖母權當做是做善事了，不然，過不了兩日，他男人要喝酒要賭博，就將她賣出去了?！?/br>
    凌古氏嗔道：“清官難斷家務事，她總是人家兒媳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