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林木蘭還記得,在林厚德帶她去見許同的時候,臉上神色也很奇怪,像是糅合了無奈、惱恨、陰沉等等情緒,那時她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直到回來以后,娘親將前因后果都說給她聽,她才知道林厚德為何會那樣。 他心里一定也很恨馮確吧?明明是花了大價錢鋪路,要送一個親生女兒入宮的,臨了變成了她這個拖油瓶,又怎么會不惱恨? 林厚德確實恨透了馮確。不是因為他恬不知恥、謀奪別人幼女——這在他們的圈子里實屬常事,而是因為馮確竟然將他當成傻子,背地里使手段逼迫秦瑤君,還敢趁他不在,堂而皇之的登門嚇唬秦瑤君,這就是不將他林厚德放在眼里了。 人人都以為他林厚德是個重利商賈,女人不過是身邊點綴,高興時哄哄,不高興便丟在一邊,自有更年輕貌美的撲上來,秦瑤君跟了他近十年,都沒被他接回家便是明證。 可是卻沒人知道,他之所以不把秦瑤君接回竹苑,恰恰是為她好,也是他們兩人商量之后的結果。 林厚德總覺得竹苑里有什么東西作祟,不然為什么在外邊時個個嬌美可人的美人,一旦接回家便漸漸面目可憎起來了呢?還有,在外面生下的輝哥能平平安安長到五歲,為什么竹苑里除了正妻生下兩個兒子長大成人,其他男孩都夭折了呢? 他甚至請過高僧去做法,卻并沒什么改善,于是林厚德就明白了,作祟的不是鬼神,是人。他自己都因此輕易不肯再回竹苑,又怎么會把秦瑤君接回去? 秦瑤君人生的美貌,又知書達理,若不是當初落難,怎會委身于他一個商賈?林厚德對她本就有幾分不同,再加上她又給林厚德生了一個惹人喜愛的兒子,林厚德待她自然就多了幾分真心。 這次馮確竟敢如此欺侮秦瑤君,還間接壞了他的事,林厚德面上不顯,心里卻將馮確記恨上了。過后又得知馮確竟通過白余一與竹苑那邊的妾室結交,意圖通過正妻之手陷害秦瑤君,使她無路可走,只能把女兒嫁給馮確。林厚德火冒三丈之余,反而慶幸自己一時心軟答應秦瑤君送木蘭入宮了。 秦瑤君說得對,若是自己送了四娘入宮,對他們母子來說,非但不是幸事,反而可能是禍事。竹苑那邊對他們母子嫉恨已久,若是四娘入宮得寵,到時恐怕連自己也難以保全他們母子了。 林厚德看清事實之余,又找到白余一,將自己抓到他把柄的事告訴了他。白余一一向是個見風使舵的人物,當下便將罪責都推給了馮確,說自己并不知道馮確想做什么,只是居中牽了個線。 林厚德也不拆穿他,只是要他入股鹽引爭奪,與自己一起引馮確入甕,幾經謀算之下,終于使得馮確傾家蕩產、落魄而死,這段公案才算了結。 可是這些事卻都已經與林木蘭沒有關系了,她在船上渡過了含淚入眠的第一晚,早上起來,兩只眼睛不免有些紅腫。 與她同居一室的美人叫陳曉青,也是來自揚州,見林木蘭對著鏡子揉眼睛,便低聲道:“這樣揉會越來越紅的,等會兒我們想辦法要個熟雞蛋來滾一滾,就好啦?!?/br> “是么?”林木蘭轉回頭,見陳曉青身穿丁香色織寶相花紋云錦褙子,頭發挽了雙鬟,插戴著一對金梳篦,打扮的清爽干凈,讓人一見就心生好感,她不由露出一絲笑來,“多謝你了?!?/br> 陳曉青膚色極白,說話也柔柔軟軟的:“不必客氣。你是叫林木蘭么?是哪一年生人?” 林木蘭回道:“是的,我是戊辰年七月生人,你呢?” “那jiejie比我大一歲,我是己巳年九月的?!标悤郧嗔⒖虛Q了稱呼,“jiejie昨晚是想家了么?” 林木蘭有些不好意思,微微低頭,應了一聲:“嗯?!?/br> 陳曉青抿起唇瓣,輕輕嘆了一聲,道:“其實我也很想家,可是我又不敢哭,怕哭腫了眼睛給人看見?!?/br> 林木蘭想到她比自己還小一歲,竟然能忍住不哭,心里有些佩服,便道:“還是陳meimei厲害……”話剛說到這里,外面忽然有人敲門,她忙住了口,看向陳曉青。 陳曉青已經下意識的站了起來,見林木蘭看自己,忙上前幾步,將她也拉了起來。兩人剛剛并排站好,門就被人打開了。 一個身穿海棠紅鳥銜花紋褙子的少女邁步進門:“你們兩個怎么還不出去?該用早膳啦!呀,木蘭,你眼睛怎么腫了?昨夜里偷著哭了是不是?” “柳jiejie?!绷帜咎m認得此女正是將園子借給許同的柳群錫之女柳晨,臨行前林厚德告訴她說,已與柳家打好招呼,讓她和柳晨今后彼此照應、互為援助,所以昨日上船之后,林木蘭就一直與柳晨在一起說話,不曾有機會與同屋的陳曉青多談。 柳晨看林木蘭不好意思了,便也不多說她,只道:“你等等?!闭f完便轉身跑了出去,不一時又扭身回來,遞給她兩個還燙手的熟雞蛋,“快剝了殼敷一敷?!?/br> 陳曉青忙接過來幫忙,與柳晨一起幫林木蘭敷好了眼睛,然后才一起去了外面廳中用膳。 ☆、第5章 入宮 此次許同一共遴選了八名江南絕色美人,除了來自揚州的林木蘭三人,還有來自江寧府的周華、劉青蓮、錢惜,以及來自蘇州的彭嬌奴和呂月娘。 她們八人分了四個艙室,兩人合住一間,與柳晨同居一室的是蘇州彭嬌奴。說來幾名美人各有千秋,林木蘭三個私下議論起來,卻都公認是彭嬌奴最為出眾。 不過美人總是有些與眾不同的脾氣,柳晨就與林木蘭和陳曉青抱怨過,說彭嬌奴不愛說話,閑暇無事時只在手里捧著一卷書看,從來不理會她。 于是柳晨就理所當然整日賴在林木蘭她們這里,只在晚上才回去睡覺。她性情活潑,愛說愛笑,又比林木蘭和陳曉青都大,懂得照顧她們,沒多久就得到了林木蘭和陳曉青的真心喜歡和依賴。 陳曉青則是個典型的江南少女,她性情溫柔似水,年紀雖小,卻很懂得體貼別人,一點嬌氣也無。加上她出身鄉紳之家,讀過書,與林木蘭更能談到一起去,兩人又同居一室,常?;ハ鄬捨抗膭?,共同支撐著渡過了初初離家的艱難時光,便又多了幾分與他人沒有的親密。 林木蘭一直被秦瑤君養在深閨,從來沒有玩伴,如今陡然得了這兩個人陪伴,解了她心中愁悶之余,也多了幾分底氣,覺著自己不是孤身入宮,忐忑之意便淡了許多。 可惜旅途終歸是旅途,目的地總有到達的一天,在船上渡過了月余悠閑時光的林木蘭等人,終于在九月初二這日,被告知將在明日進城下船,入大內。 “聽說入宮之后,先要去尚儀局1習宮中禮儀?!毕㈧`通的柳晨向林木蘭二人介紹道,“那小黃門2說了,這禮儀是大事,一定得用心學。只有學好了禮儀,才能被送去太后宮中,太后最喜歡知禮守禮的,只要得了太后的喜歡,便能……” 說到這里,她臉上微紅,停了下來。 林木蘭和陳曉青領會了她未竟之語,也都有些羞意,便都沒有接話。 還是柳晨先回過神:“這里沒外人,我說句掏心窩子的話,咱們三人論美貌,誰也不及彭嬌奴,可她一向獨來獨往,又不及咱們有商有量、能互相幫扶了。其實除了咱們,呂月娘也結交上了錢惜,周華整日跟著劉青蓮行事,可說是各成一體?!?/br> 聽了這話,林木蘭怔然,陳曉青懵懂,都一起瞧著柳晨,等她下文。 “來之前,我爹爹就說了,這宮中的事啊,其實也跟經商差不離。要做一個能獲利的商人,首先須得有本錢,這一點我們三人已都有了;第二得有買主,這點也已經有了;第三么,買主只有一個,你要想讓他買你的東西,要么是你的貨物極其出色,壓倒其余人等,要么你就得找個好幫手,與你一同壓制其余人等、爭得買主的青眼。一人計短,兩人計長,我們三個人一同使力,就不信勝不過旁人!” 聽她將自己三人比作貨物,將官家比作買主,林木蘭和陳曉青一時都想到了青樓之中賣笑的女子,臉色頓時都有些不好看,于是齊齊沉默,沒有應聲。 柳晨尚未知覺,只當她們倆是被自己震住了,繼續說道:“而且我們這幾個人出身尋常,與宮中貴人們沒得可比。聽說皇后是太后的外甥女,父祖都為朝中大官,還有一位正當寵的韓妃是左相的孫女,似我等這樣的出身,在宮中就如無根浮萍,若不互相幫扶,怎能有出頭之日?” 這話是正道理,林厚德也曾與林木蘭說過類似的話,所以她便開口道:“柳jiejie說的很是?!?/br> “我聽兩位jiejie的?!标悤郧嘁娏帜咎m應承了,也跟著應了一句。 柳晨露出一個滿意的笑容,道:“好,那我柳晨今日便在此立誓:來日我若有幸能得圣寵,絕不忘記林木蘭、陳曉青兩位meimei,定會互相提攜、彼此照顧,如親姐妹一般,若違此誓,叫我不得好死,死后入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那兩人誰都沒想到她會立這么毒的誓,但細想誓言內容,又覺得是分所應當,并沒什么為難之處,便也跟著起了誓。 自此三人之間更親密了一分,到第二日下船的時候,也都覺多了幾分底氣。 她們這一行是隨許同的官船先行入京,許同身上帶著差使,有單獨的碼頭進港,林木蘭她們下船之后又直接上了軟轎,從頭至尾竟無一絲時機張望汴京城內是何等景象。 不過林木蘭也并沒有多少時間嘆惋,因為她雖端坐著望不見外面景象,卻能聽見外面是越來越安靜,除了抬轎人和隨從的腳步聲,竟再無別的聲響。 應是快進大內了吧?林木蘭心里暗自揣測。 這樣的安靜很快給她帶來了深重的壓迫感,林木蘭只覺得心跳越來越快,她甚至能聽見心跳的“噗通”聲,林木蘭耐受不住,悄悄深吸了兩口氣,開始在心里默背《木蘭辭》。 一遍,兩遍,三遍……,林木蘭漸漸平靜下來,外面也傳來了盤查聲,她們終于到了皇城大內。 禁衛核驗之后,林木蘭等人仍舊坐轎向前,也不知走了多久,轎子緩緩落地,有小黃門請她們下轎。八人聽從小黃門的指令站成兩排,便見到許同與一個青衣青裙的女子從面前屋舍中走了出來。 “……如此就交給孫尚儀了?!?/br> 林木蘭站在第三位,聽見許同說話,便抬頭瞄了一眼,見那孫尚儀約二十幾歲年紀,身段修長、面容清秀,臉上掛著淡淡笑意,回許同道:“許押班盡管放心?!?/br> 許同點頭,向著八位美人介紹:“這便是尚儀局孫尚儀,諸位入了大內,便不可再如在家時一樣,一言一行都要聽從孫尚儀教導?!?/br> 林木蘭等人齊聲應是。許同便說要去面圣復命,向孫尚儀告辭,孫尚儀將他送出門,回身又向八人自我介紹,自稱名叫孫蓉兒,在尚儀局做女官已有六年,又將尚儀局兩位主管教學的司籍孫秀紅、吳雙兒介紹給八人。 “……于宮廷禮儀上,凡有任何不明之處,都可向孫司籍和吳司籍請教?!睂O尚儀說完這句便轉身離去,將八人交給了那兩位司籍。 孫秀紅是個圓團臉的青年女子,身量不高,臉上常有笑意;吳雙兒則是小臉尖下巴,面容冷肅,一副不茍言笑的模樣。 她們兩人并沒有多說什么,而是各領了四個人,先將她們送至住處,分發了衣裳,讓她們換好衣裳、用過午膳之后,再到院中集合。 林木蘭三人因站成了一排,便都被孫秀紅領了去,另一個與她們站在一排的是彭嬌奴,于是這次四人被分在了同一間屋內。 “尚儀局地方狹窄,委屈四位了,好在只是暫住,還請四位多包涵?!睂O秀紅滿臉笑意,十分客氣。 柳晨率先應道:“不委屈,司籍您太客氣了?!?/br> 孫秀紅一笑,叫了兩個十四五歲的小宮人進來,道:“這是香兒、沫兒,幾位有甚事體都可吩咐她們去辦?!睂⒁磺邪才磐桩?,孫秀紅便告辭而去。 林木蘭等人在香兒、沫兒的服侍下換了一色的柳綠織纏枝菊花紋窄袖褙子,接著又分別洗過手臉,重新上妝梳頭,待一切收拾完畢,午膳也送來了。 午膳四個人都有些食不知味,因初到此地,也都不敢隨意談笑,便都低頭默默用膳,吃完之后,又一起去了來時的院中。 她們四個到的時候,周華等人還未來,倒是兩位司籍已經坐在門口等了。四人忙過去見禮,禮畢剛說了幾句話,周華等人也到了,兩位司籍便站起來,令她們依舊排作兩排,開始給她們介紹宮中情況。 兩位司籍滔滔不絕,一個講累了換另一個,就這么連續講了一個時辰。八人雖然出身不算尊貴,可也都是自小養尊處優,被人服侍著長大的,這么直挺挺站一個時辰,早就受不了了,有膽大的如周華,已經暗自挪動了不下十余次左右腳。 “怎么?這么快就站不住了?”吳雙兒凜冽的目光直直射向周華,“若是太后與官家、圣人在說話,要你們于一旁服侍,你們也這樣晃來晃去不成?” 周華也不知圣人是誰,喏喏不敢言。 倒是孫秀紅好心為她們解惑:“圣人便是皇后殿下,宮中慣于如此稱呼?!庇謴娬{,“吳司籍所言并非危言聳聽,這是常有之事,入宮服侍之人,不論品級高低,這站功是第一個要練出來的?!?/br> 當下叫了手下掌籍出來,示范正常時該如何站立,等待貴人傳召吩咐時又該如何站立,以及貴人們在說話時,侍立在旁的人該當如何。 于是一整個下午,她們都在學習如何站立,除了喝水出恭,沒有一丁點休息的時光,到晚間回房,個個都直接倒在了床上,再沒有一絲力氣。 第二日睡醒起來,眾人不免腰酸腿疼,柳晨便安慰林木蘭和陳曉青說:“第一天嘛,要給我們個下馬威也是常事,以后必不會這樣了?!?/br> 誰料這一次她卻錯了。從站到走、再到坐,這些便是小孩子都會的事情,她們卻要一一從頭學起,每一日都覺辛苦到了極點,再受不住,可這樣的辛苦還是日復一日,一直到九月二十三日,八人才終于得蒙太后召見,離開尚儀局。 ☆、第6章 覲見 慶壽宮外,林木蘭按照尚儀局教的規矩筆直站立,頭微微下垂,盯著自己鞋尖,絲毫不敢抬頭張望。 她們八人昨日黃昏便得知了今日要面見太后的消息,雖然各自緊張興奮,思潮起伏,可也只能暗地里思想幾番罷了,其余事體卻毫無施展空間。 因昨日孫尚儀便交代了,面見太后之時,所穿衣裳、佩戴首飾皆有人分發,不許添減一分一毫,所以眾人雖各有心思,卻也只能照辦。 八人從衣裳到打扮都一模一樣,如此一來,彭嬌奴的樣貌更顯出眾,林木蘭一瞬間就明白了宮中為何會這樣安排,這就是要讓絕對美貌之人鶴立雞群。 她這里正在猜測彭嬌奴會不會一舉得了太后青眼,便有小黃門來傳她們入內覲見。林木蘭忙收斂心思,小步跟隨眾人入宮門過庭院,至慶壽宮正殿階下稍停,另換了一位中年內侍引她們進去。 林木蘭牢記著昨日孫尚儀的教導,一路進去都不敢抬頭張望,目光所及之處,只有自己身前三步遠,除了地上的青石磚,什么也沒看到。 殿內十分安靜,有濃郁的檀香味撲面而來,這讓林木蘭的心略微寧定,動作標準的隨著中年內侍的指示向殿中端坐的太后和皇后跪叩行禮。 “都起來吧,規矩學的不錯?!币粋€溫和慈藹的女聲響起。 想必是太后,林木蘭心里默默想著,隨眾人謝過太后起身。 “抬起頭來讓老身瞧瞧?!蹦锹曇粲终f話了。 林木蘭忙微微揚臉,目光卻不敢移動,依舊瞧著地上,只能從余光中看到殿內四壁站著不少宮人內侍,看來司籍們沒有騙她們,這站功果然是最要緊的。 “許同你這差事辦的不錯,這幾個孩子都很招人喜歡,你給老身說道說道吧?!?/br> 原來許押班也在,林木蘭不知為何,微微松了口氣。 只聽許同語調恭敬的回話:“謝太后夸獎?!苯又銖恼驹谧钋?、左首第一個的柳晨開始介紹,無非是名字叫什么,今年多大,父祖是做什么的幾樣。 他說到哪一個,哪一個便上前一步,向寶座上的太后和一直默不作聲的皇后屈膝行禮。 太后一直靜靜聽著,只在許同說到彭嬌奴之父為蘇州長史的時候,插嘴問了她一句:“可讀過書?” “回太后,讀過?!迸韹膳鸬脴O其簡短,但她的吳儂軟語在安靜的大殿內卻顯得十分動聽。 太后似是笑了兩聲,又低聲道:“阿穎,你聽她說話好不好聽?” 另一個年輕的女聲回道:“好聽?!闭f的又短又輕,像是帶著幾分不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