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筆交易
從戲院趕到寺院,天色暗沉,寺院的鐵門早已上鎖,從外看去依舊是空蕩又靜謐的景象。 崇令輕車熟路地順著院墻到那一堆紅磚前,這回他費了些力氣,把紅磚堆穩,擺著爬上院墻。 果然,墻內的場景和院門處看到的并不一樣,今天沒有樹下談笑的人。 念空大師在給掃地僧講佛經,蹲在水桶旁的人專心擦拭石碑,那塊刻著短短幾句的石碑。 崇令仿佛明白了為何獨獨最角落的那塊碑被風吹雨淋依舊如新,大概是每個夜里都有人在為它擦拭。 這時,念空突然抬頭朝他看來,崇令滯了片刻,沒有閃躲,對上他的目光。 “阿彌陀佛!”念空大師握著佛珠,雙手合十。 崇令也沖他合掌。 只見念空大師對著掃地僧說了句什么,掃地僧便抬頭沖他看過來,隨后小跑到寺院大門前打開門鎖。 崇令跳下院墻,繞到正門前,鐵門大敞,似乎在迎接他。 他大步入院,下意識去看石碑那出,沒了水桶,也沒了擦碑的人。 崇令走到念空大師面前,“多謝大師?!?/br> 念空手中佛珠被撥動,他聲音渾厚,“小施主有意進來,院門自然要替你打開,我佛不將人拒之門外?!?/br> “大師大義?!背缌钣譀_他微微鞠躬。 “阿彌陀佛?!蹦羁沾髱熜α诵?,轉身離開,掃地僧緊隨其后。 崇令來了幾次,這才確定寺里的僧人只有兩人而已,那前一天晚上他看見的那些人,只是借宿的人? 院內無人,崇令進了大殿,拜了神佛又繼續朝里走,后面是個小院,正對著的那間亮著光,東邊那件燈光昏黃,西邊那間一片漆黑。 西邊,是睡了,還是根本就沒住人? 崇令已經在上鎖后入了院,卻不好再去敲門探聽,退回前面的院子,路過石碑時他稍稍停步,蹲下身子。 石碑上沒有水跡,周圍的地上也沒有被浸濕。 可是他剛剛在院墻上,分明看看那人擰著毛巾,水滴順著那人的手臂而下。 這個院子一切如常,又處處透露著蹊蹺,能坦蕩地為他打開院門,也愿意讓他隨意走動。 坦蕩地幾乎讓人無法生疑。 崇令回身,視線投向那棵高聳的大樹,他現在還只能靠符順著根脈探查地底。 符他隨身帶著的,想起上次的情況,他盤腿坐下,掏出繩圍成一個圓把自己圈在其中,這才食指與中指夾著黃符,口中輕念兩聲,貼向樹干。 入目所及都是黑色,崇令cao縱著自己的感知慢慢朝前摸索,不知道走了多久,他忽的聽見身邊有低低的探討聲。 “今夜院門開了,別再出去了?!?/br> “可今晚有星象?!?/br> “不過是流星而已,有什么好看的?!?/br> “哎,可惜了?!?/br> 耳邊的聲音漸漸遠去,大概是他的感知走遠了。 崇令還沒來得及細想,就察覺到自己身體的周圍有異樣。 是一種凌冽的類似寒流襲過,讓他汗毛直立,本能想要逃避。 崇令讓自己留存于樹里的感知回到身體,睜開眼,就見著商瀛站在他的不遠處,沉沉看著自己。 是他來了,難怪自己已經布置了帶著符咒的繩圈卻還是本能覺得無法阻擋。 從商瀛的臉色來看就知道他此時心情不佳,不過好在跟他有了幾回交集,沒拿著自己開刀泄氣。 不然他剛剛收回感知的功夫里,就不知道該被襲擊多少回了。 “你來了?!背缌盥曇粑?,帶著試探。 商瀛收斂了情緒,“嗯”了聲算是回應。 崇令沒收繩子,挪了挪屁股稍稍轉身,讓自己的后背靠在樹干上,姿勢懶散,“白天剛還了部分債,你不會晚上又來監工吧?” 商瀛本想說沒有,但一想到懷里的小本本上三個鬼的指標,把否認吞回肚子里。 崇令剛開始不過是開個玩笑緩和氣氛,見他不回答不禁抬高聲音:“你不會真這么喪心病狂吧?” 商瀛倒不是不能親自抓鬼,只不過他只能抓那些窮兇惡極的鬼,別的那些冤孽不深的,他不能主動下手,不然就是與天道相悖。 但是這個世間又有幾個窮兇惡極的鬼? 或者他還可以勾引平時乖巧本分的小鬼主動露出獠牙,不過做鬼的大多愛惜魂魄,這樣做太費功夫,還成效不大。 不然他也不會惦記陽間捉鬼師的成果了。 像崇令這樣懶惰的捉鬼師,一個月也不知會不會抓到三個鬼。 參木讓他別對著一只羊使勁薅毛,于是他剛剛去了別的捉鬼師那里看看。誰知道那尖嘴猴腮的男人拿著桃木劍對著空中一頓揮舞,然后吹向桌案上擺放的符灰,用力過度吸了一臉,像個從煙囪里爬出來的灰老鼠。 又丑又臟。 商瀛越看越嫌棄,哪怕最后那男人確實抓了個在人間當偷兒的鬼,他依舊伸不出手去搶。 他實在看不上。 他商瀛,一個占了陰間三分之一地界千年的鬼王,地府辦事處的無常大人,沒臉拿那種不入眼的小嘍啰鬼去交差。 他又在心里念起了崇令的好,長得好看,魂魄又新鮮,出手快準狠從不拖泥帶水,更不可能讓他自己吃一臉符灰。 主要是,他抓的那些個鬼,不是雞鳴狗盜之輩,都有點故事,拿出手也好看。 所以他又來了。 于是他看見,崇令身上的魂魄有幾道都被符吸進樹里了。 他還以為他有危險,再仔細一看,原來他在用那種奇奇怪怪的符。 “你在找什么?”商瀛突然問。 崇令不太想把大哥的事情告訴別人,含糊道:“脫離身體的魂魄?!?/br> 商瀛以為是陽間常會發生的丟魂少魄的事兒,也沒太詫異,“招魂就是了,你應該很擅長?!?/br> 崇令微闔雙眸,企圖掩蓋其中的落寞,“招不到?!?/br> 商瀛驚異,“招不到的魂魄就是消散了,你還找什么?!?/br> “不可能!” 他的話幾乎緊隨商瀛之后就脫口而出,有種欲蓋彌彰地慌張。 商瀛沒再問,崇令吐出那句后也沉默了,周遭的寂靜讓他心底里彌漫的恐慌愈演愈烈。 兩年都過來了,他本來也該適應了四處奔波卻一無所獲。 可直到見到那個被磨去記憶的女學生,他才將之前自我安慰的話全部拋之腦后。 哪怕現在崇奕的魂魄依然安好,誰知道明天會發生什么。 崇令曾經對崇奕沒什么太深的感情,自己在抓鬼這條路上天賦異稟,崇奕也是從小到大博覽群書才華橫溢,他們的成長之路可以說是互不干擾。 除了很多時間同住一個屋檐下,他們的交集甚至不如他和隋貌揚多。 可崇奕那個人,太完美了。 無論是對旁人的恭敬謙讓,還是對自己的苛刻上進,總歸合為一體,使崇奕的那一身正氣渾然天成。 讓崇令這樣沒什么規矩的人都覺得他死了可惜。 不過他沒死,也沒有活著的跡象,靠著僅剩的一魄,如今躺在醫院里依賴現代的儀器維持身體所需。 他不該以這種形式活著,可崇令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找齊那些遺散的魂魄,能不能讓他回到當初。 他一直有愧疚,因為那天的委托本不該是崇奕去,不過是自己靈光一現,有了新的符篆構想,所以丟了那攤子事鉆進小黑屋,崇奕對他的縱容幾乎是從他出生那一刻就開始的,自然地接了那份委托出了門。 崇令沒覺得有什么不妥,他早就習慣了崇奕替他善后。 只是沒想到那天以后崇奕就沒睜開眼過,早知道... 早知道是這個結果的話,那他就不讓崇家人去了,至于委托的那家,愛被哪方鬼纏就去纏吧,是生是死關他崇家什么事! “你哥哥?”商瀛問。 崇令聽到他的聲音,有一瞬的晃神,抬頭問:“你怎么知道?” 商瀛手指微伸,面上含笑,“我也會算?!?/br> 崇令想問他這身道行哪兒來的,要知道普通的鬼能穩固魂魄不散就不錯了,但是話到嘴邊又被他咽了回去。 他們本就不熟,現在這種情形,自己知道的越少越省事。 人大多都被好奇給毀了,什么都不知道的更好。 “你哥哥的魂魄全都尚在?!鄙体f。 崇令心下一驚,凝視他,“真的?” 商瀛頷首,“當然是真的,我最擅長給人算命?!?/br> “那你看我是什么面相?!背缌钣行┬?,但還是忍不住試探他。 商瀛眸輕抬,薄唇輕啟,“短命之相?!?/br> 崇令嗤笑一聲,“我們崇家都活不長?!?/br> 商瀛不緊不慢,“你跟他們比,是短命之相?!?/br> 崇令話一滯,眼里堆上笑意,好似半點不在乎自己能活多久,“希望你算得都準?!?/br> 兩人間氣氛漸好,商瀛從懷里掏出白天崇令見過的那本書。 崇令覺得那黃皮本兒看著格外礙眼,不禁道:“我知道我還欠你一個,現在別提,你催我也沒有?!?/br> 商瀛晃了晃手上的本兒,笑容里帶著十足的引誘,“談筆交易,你答應我,我就幫你找你哥的魂魄?!?/br> 崇令幾乎都不用想,“多少?” “不多,一月三個,我要六年的?!鄙体裘嫉?。 聽著確實誘人,人間這么大,找出兩百多個鬼也不是多么不可能的事。 “我要他的魂魄好好回到身體?!背缌钛a充道。 商瀛靜默,似是思考,半晌,他說:“好?!?/br> 壓抑了崇令許久的大石似乎在這一個字入耳時有了松動,宛如乍破黎明的曙光,崇令長舒一口氣。 商瀛這個來歷不明的鬼,竟然有這種讓人信服的能力。 他接過那個黃皮本,翻開,果然,剛剛他們的那個交易轉成文字現在紙上,他掏出隨身攜帶的朱砂筆,將原本約定的數字劃掉,難得大方一回。 “三百,多的算我送你,只要崇奕早點醒過來?!背甾认骂€微抬,眼里帶著笑。 反正,六年后這事做不做數還是另說。 ※※※※※※※※※※※※※※※※※※※※ 擊掌。 商瀛:達成共識。 崇令:達成共識…(以后我會耍賴) ————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半糖去冰 9瓶; 非常感謝對我的支持~(^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