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
“……父親?!比魉怪苯拥貑镜?,“我知道你……為我做過很多,也知道你是如何愛著我。我雖然沒有太多能夠見到你的機會,但我……我也知道是你下令讓我去埃姆登的教堂進修,因為你準備讓我積攢足夠的資歷以后,將我直接提拔為執事?!?/br> 坐席上,主教們聽見這赤|裸裸的話語,紛紛側目。 勞森與塞西斯對視了許久,塞西斯低下了頭。 埃文聽見他的呼吸逐漸急促起來,仿佛帶了一絲哽咽。埃文沉聲呼喚道:“塞西斯?!?/br> 塞西斯回過頭看了埃文一眼,他的眼眶已經泛紅濕潤,但竭力點了點頭:“我明白,埃文,我……我已經有準備了。勞森……從沒有虧待過我,可是我現在要做忘恩負義的事……” 尚未成年的年輕修士肩膀微顫,咬牙忍耐了許久,終于繼續說道:“我要做忘恩負義的事了,對不起,父親,我……我沒有辦法說謊,也沒有辦法縱容不正義的事情在這片土地上發生。但凡是我能夠說出真相的地方,我就一定要說真話?!?/br> “紅衣主教本就宣誓獻出自己全部的忠貞給父神,他不該……和母親發生關系,也不該縱容我的誕生?!比魉箚÷曊f,“我本就……不該出現在這個世上?!?/br> 埃文與修伊特對視了一眼,修伊特用唇語緩緩告訴他:塞西斯是自愿跟來。 埃文閉了閉眼,對他點頭。 此時此刻,場中一片死氣沉沉的寂靜,只有塞西斯斷斷續續地說道:“我的母親‘麗娜’不愿意為他生下我,但父親……執意想要一個孩子。母親曾經逃離出去,被抓回來后,就一直被囚禁在地下室中,直到誕下了我。后來她曾經幾次尋死,都被父親……精深的神術造詣救了回來。最終在我一歲那一年,她……趁著父親趕回圣都參加會議時,放火將自己燒死在地下室里?!?/br> 塞西斯眼眶中陡然落下淚來,他慌忙抬起袖子擦干凈臉上,抬起頭時,正看見勞森的眼中錯覺般亮起了一點淚光。 那仿佛是錯覺,卻深深刻入了塞西斯的視線中。 修士的心中一陣猝不及防的痛楚,這痛苦仿佛將他的靈魂撕裂了出來,看著自己的rou|體麻木地繼續敘述:敘述自己如何被親生父親登記為一名孤兒,又如何被苦心培養成一名修士,在十七歲時就成為了正式牧師,又被派去埃姆登的教堂培養和歷練…… 當他的話終于告一段落時,場中鴉雀無聲,沒有人知道該怎么繼續這場審判。 這是親生兒子作證指控自己的父親,也是修士在指控高貴的紅衣主教。 勞森閉了閉眼,平靜地說道:“修士,你犯下了‘不可撒謊,不可作偽證’的戒條。我是一名樞機主教,這一生我已經全部奉獻給了父神,我既不可能與人發生不可告人的關系,也不可能有任何后代誕生。你說你是我的兒子,如何證明?” 塞西斯無法證明這件事,更清楚明白地知道:勞森對自己失望已極。 他一時難以回答這個問題,修伊特卻上前一步,淡淡說道:“很簡單,崔摩爾的沙蜥就能夠判斷血液的類別,現在就搜尋城中的藥鋪,只要一只存活的沙蜥,我有辦法通過兩個人的血分辨他們是否有親緣關系?!?/br> “一派胡言,這是旁門左道?!眲谏淅涞睾浅獾?,“這種方法我從沒有在任何地方聽起過,如果不是邪惡的巫術,顯然就是你們精心設計出來的圈套!” 修伊特嘲諷地笑了一聲,接著說道:“很好,那我有更簡單的方法,你想聽?” 法師雙手低垂,從袍袖中忽然伸出了一把匕首,他將這匕首慢條斯理地抵在塞西斯的脖頸上,淡淡道:“他如果不是你的兒子,那我現在在這里殺了他,你也應該沒有所謂?!?/br> 勞森瞳孔驟然一縮,緊接著道:“不要傷及無辜!” “無辜?你不是說他作了偽證,是我們的同伙?”修伊特扯起嘴角,露出一個殘酷的笑容,將匕首漸漸刺入塞西斯的脖子中。 即便知道他絕對不會殺死塞西斯,但這一刻,即使埃文也忍不住有些擔憂。圣騎士心中無奈地想道:真是邪惡的表情……修伊特的演技確實不錯。 塞西斯一動不動地站立著,任由自己的鮮血順著鋒利的刀刃向下流淌。 幾人在沉默中對峙片刻,修伊特臉上的笑容逐漸擴大。他將刀刃略松開一些,接著猛地使力刺入—— “住手!” 勞森猛然大喝道,與此同時,他揮手劈出一道白色光芒,將匕首打落下去。 修伊特手上根本沒有多少力道,任由這匕首脫手而出,掉到地上。 一聲清脆的響動過后,場面便再次沉寂下來。 勞森額上青筋直露,怒不可遏地厲聲道:“不要將無辜的人牽扯進來!修女,未成年的修士,還有什么鐵匠,物證……你們想要對付我,就不要傷害別的人!” “啪啪”! 修伊特雙手鼓掌,慢條斯理地說道:“好說辭。這樣就解釋了你為何這么在意塞西斯的性命?果然是仁慈善良的紅衣主教?!?/br> “但你表現得太急切?!卑N慕舆^他的話,沉聲說道,“看看你自己的表情,沒有人會因為無關的人受到生命威脅而露出如此憤怒的表情……” 勞森赤紅的面色逐漸消退,他喘息了兩聲,陡然有些慌張地四處張望——觀眾席上、法官席上,所有人的目光都看著他,那目光中帶著困惑和狐疑。 “還有,我從未提起過鐵匠,我只提到過物證都是鐵具而已?!卑N睦^續說道,“你為什么這么急切地否定一個從未被提到過的‘鐵匠’?” 他問出了在場大多數人都有的疑問。 話音落下,勞森的面部微微抽動,許久后終于長嘆了一口氣,跌坐回椅子上。 紅衣主教似乎感覺到自己受到了強烈的攻訐,并且對方證據確鑿,而自己已經回天乏術。 是抵死不認,被動防守,賭自己的威信足以壓制住民眾的懷疑?還是…… 勞森面色不定,許久后,才重新開口。 “對,我和一個女人……有了一個兒子?!彼麖暮韲抵袛D出了這句話。 紅衣主教坐在椅子上大口喘息,仿佛在艱難地承受著什么痛苦。他面帶痛楚和悔恨之色,目光中卻似乎又有一絲迷離:“這個女人,名叫‘蕾莉安娜’……她是一名法師,一個來自東比爾倫斯的、邪惡的元素師?!?/br> 場中一片寂靜,今天所有人受到的震撼已經夠多,但沒想到臨近結束時還會有新的震撼席卷而來。 “我是一個主教,但我愛上了那個異教徒……”勞森目光遙遠,似乎停留在塞西斯身上,卻又穿透了他看向那個最初與他相愛、最終卻以死亡逃離了他的女元素師,“我愛她研究著元素奧秘時候的模樣。她記錄著邪惡的巫術的時候的模樣。她的理性……她的睿智和優雅,她的……追求著真理的目光,還有她對愚信的鄙棄。她是我這一生所見過,唯一一個因智慧而格外美麗的女人……” “我深愛著蕾莉安娜,直到今日這種感情也沒有消減過,我愛她的對真理的執著,但我卻恨她的邪惡!”勞森胸膛劇烈起伏,咬牙切齒地說道,“那些女人是蕾莉安娜要求我抓來的,她想要研究人類的內臟和骨骼,用以發展法師賴以為生的巫術!我當時……我太年輕,我愛她愛得失去了自己,所以為她找來了太多受害者。是,我有罪,從一開始我愛上一個法師,就已經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孽?!?/br> “你在胡說!”塞西斯陡然抬起頭說道,“母親從沒有這樣做過……不,從我誕生開始,她就一直被拘禁在地下室里,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修伊特抬起拐杖,示意塞西斯后退,一邊對勞森說道:“你打算將罪責推到已經死去的蕾莉安娜身上?她是一名元素師,根本不需要研究人類軀體,更遑論誘拐和綁架女性,jian|yin并囚禁長達數年——你認為這是一名女性會要求別人做出來的事?!” “她是一名法師!”勞森大聲怒喝道,“一名邪惡的法師做這些事難道有什么別的理由嗎?!就在半個月前,埃姆登發生的慘案難道不就是因為一個法師嗎?他毀滅了我們的海岸,減少了賽比倫今年一半的漁業產出,你們找到了什么理由嗎?!” 兩人針鋒相對,法庭內因為他們的話而響起了一片議論聲。埃姆登發生的事切實地影響了在場大多數人的切身利益,這讓很多人開始下意識地遷怒于法師。 有人開始認為邪惡的異教徒確實能做出這樣的事;不過也有人卻認為一名女性,無論什么身份,都不可能這樣做。 “這是愚昧的偏見!”修伊特冷冷說道,“因為一個法師做下的錯事,你們就要將一個無辜的受害者也列為罪犯?難道所有法師都理應受到這樣的侮辱?” “好啊,你終于露出了本來面目?!奔t衣主教站起身,張開雙臂對著觀眾席聲嘶力竭地吶喊道,“看看這個人!他在為邪惡的異教徒進行辯護!” 場中的氣氛終于緊張到了極點,喧囂吵鬧聲讓衛兵們下意識地舉起了手中的武器。 埃文環顧四周,終于站起身來,沉聲道:“夠了!無論主謀是誰,斯蒂凡·勞森,以你親口承認犯下的罪行,難道還不足以你為此抵命?!” ☆、第38章 “償命!”有人在觀眾席上尖叫道。 但緊接著,他發現沒有人跟著他喊叫,所有人像是忽然靜了下來,只有一陣尷尬在無聲當中蔓延。 勞森站立不穩,似乎因體力消耗過劇而一陣暈眩,他勉強支撐住身體,定神道:“我有罪,我宣誓效忠父神,卻失去了貞潔。按照戒律,我已經沒有資格留在父神的神國當中?!?/br> 他將自己手上的權戒緩緩摘下來,這個動作緩慢又帶著顫抖,當權戒終于被剝離下來時,勞森又踉蹌了一下,一手扶著椅子勉強站住,繼續說道:“在教皇冕下的文書到達之前,我要求最后一次行使紅衣主教的權利——” “我請求‘圣諭的裁決’?!?/br> “什么是‘圣諭裁決’?”埃文轉過頭,低聲詢問修伊特。 而法師低聲回道:“紅衣主教的特權,用來保命。他們很快就要請出負責裁決的圣人塑像,屆時只要走一個過場,就能證明圣人認為勞森罪不至死?!?/br> 就在兩人說話間,法官席上已經交換過了意見,而臺上剩下的主教們議論紛紛。 有人從高臺上跑下,交給勞森請求書函。而勞森將自己剛褪下的權戒印在上面,同時簽下自己的名字。 法官重新取得這書函后,認真核對,最終高聲說道:“莫阿*院同意紅衣主教勞森閣下的請求,這鈔圣諭裁決’將依照這份請求,請出騎士道八領袖——暨正義的裁決者——暨‘黎明’圣者的干預?!?/br> “這是哪里來的荒謬規矩?”埃文低聲道,“一具塑像,如何說明勞森罪不至死?” 修伊特淡淡道:“塑像只不過是個借口。圣諭裁決的本質不過是世俗王權,對至高無上的神權做出的妥協;凡是教廷高層人士在被世俗法律審判,或將被執行死刑時都有權請出裁決,這是他們用以保命的特權?!?/br> 圣騎士只感到一陣荒謬,更想不到勞森居然恰巧選擇了“黎明圣者”來做這個借口;然而他仰頭看去,觀眾席上一片肅穆,似乎所有人都感覺不到這么做有什么不妥。 高級神職人員的性命是無比寶貴的,凡人的法律不能宣判他們的死刑,只有神國的諭旨才能——這個觀點早已深入人心。 法院中一座特殊的石門被打開,數名士兵從里面走出,推著一具大約兩人高的大理石塑像——所謂的“黎明圣者”便被放置在了法院的正中央。 埃文和修伊特同時仰頭看去,這雕像一手拄著劍,一手托舉著一把鍍金的天平。 法官仍在高聲宣讀關于“圣諭裁決”的律法。當危險似乎結束以后,他就從桌子底下鉆出來,現在宣讀著神圣的法律,他就又恢復了那個威嚴高大的法官形象?!秃孟裥x一張紙就能賦予他足夠的能量似的。 兩名士兵搭著特制的階梯走上去,在雕像托著的天平兩端各放下一根來自雉雞的羽毛。 精致的天平微微一晃,很快恢復了平衡。 而此時法官說道:“罪惡的靈魂將產生額外的重量,但牢記:我們每個人都有罪。本庭只審判罪孽的輕重,一個不至于死罪的人,會比羽毛更輕?!?/br> 他取來一張用圣水浸過的羊皮紙,在上面用紅墨水寫下勞森的全名,接著將羊皮紙卷起,示意士兵放到天平的一端去。 士兵取下一邊的羽毛,將這羊皮紙放上去;雕像被緩緩轉動,鍍金的天平似乎在散發出零星光輝;接著在眾目睽睽之下,天平立刻晃動了一下,竟傾斜向了羽毛的那一端。 所有人屏氣凝神,法官宣判道:“在今日的裁決官‘黎明圣者’的注視下,本次圣諭審判即將終結,斯蒂凡·勞森先生的罪行未達死刑,關于他的審判將移交上級法庭——即圣都科倫納教廷第一法院進行裁決?!?/br> 接下來便是等待記錄官結束冗長的文書記錄的時刻。 一切井然有序,沒有人提出這種兒戲一般的宣判有多不合情理,他們甚至已經開始津津樂道這場精彩的審判,和幾次戲劇般的真相披露。 埃文上前兩步,直視著上方高臺上端坐著的執法者和主教們,他的目光深具威嚴,以至于他們都莫名停下了動作。 “這是什么鬼東西?”埃文直截了當地伸手指著那座雕像和那具天平問道,“告訴我這是什么鬼東西?” “這……你!”法官瞠目結舌,“這是騎士道八大領袖之一,是數千年前就被封圣的——” “我知道這雕像的名字?!卑N睦淅浯驍嗟?,“我只想知道,一具雕像有什么權力決定一名罪人的判決結果?你們坐在這個法庭上,相信的究竟是一場禱告,還是道德、法律和正義的伸張!” 漸漸有人開始交頭接耳。 一名主教起身主動說道:“閣下,圣諭的合理性早在千年之前就有所定論,來自圣人的判決難道不比我們凡人的律法有效嗎?” 底下一片附和聲。 埃文難以置信,搖了搖頭道:“開什么玩笑,你們制定和完善這些法律這些條款,難道不正是為了推翻這種以個人的主觀意愿進行的判定嗎?一張羊皮紙會輕于一片羽毛,違反常理的事顯然是因為有別的因素作祟,而這就能夠證明一個人的罪孽輕重?這是在拿生命和法律開玩笑!” 那名主教向自己左右的同僚看了兩眼,似乎尋找到足夠的支持,反駁道:“但……這是來自圣者的裁決啊?!?/br> 沒有人覺得這樣做欠妥,沒有人覺得荒謬,這種利用著人民的愚昧的贖死儀式被居心叵測的弄權者披上了一層神圣的外衣,轉瞬便成為了信徒們奉之為圭臬的教條。 埃文站在他們中間,像一萬個鼓掌稱頌的人里,唯一一個感到不公和憤怒的人。他因此顯得尤為孤獨。 埃文深吸一口氣,上前兩步,抬頭打量著這座“黎明圣者”的雕像。 修伊特微皺著眉頭,有一瞬間似乎就要伸出手阻止埃文這么做……但他最終沒有,只是靜靜看著埃文,似乎一旦發生什么危險的變故,便立刻準備帶他脫離這片場地。 而剛剛摘下紅衣主教光環的勞森,則下意識上前一步,說道:“你要做什么?你最好明白,這是圣諭做下的裁決,不是我們妄想改變就能進行改變——” “閉嘴?!卑N牡?。 圣騎士摘下背后的鳳凰長劍,就在所有人為他的舉動感到震驚的下一刻,他已經毫不猶豫,一劍揮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