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
張華只能看著莘奴翻飛的裙角低喊道:“下午夫子說明日學堂輪休,我們要去云夢山畔郊游,jiejie別忘了穿得輕便些??!” 原來這鬼谷中的夫子們,每到初一十五可輪休兩次。夫子們休息了,學子學女們也落得清閑自在。所謂張弛有度。而云夢山內向來聚集奇花異草,此等美景怎可辜負? 是以,學子學女們商量第二日去山間郊游,因為學子們的用度一切從簡,就連莘奴也不會像在內院里時那般吃穿樣樣奢靡。廚下也不會給學子們安排什么精致的郊餐美食。 不過有豪闊的學子一早派貼身仆役下山,鬻來精美的海魚,薄切成膾,還特意制了方便食用的干飯,不過不同于窮苦人家所食用的那種曬干難咽的糇糧,這干飯乃是用新酒攪拌又加入了曬干撕扯細絲的咸rou,美味得很。 幾乎每個學子學女都準備了一樣美食。只莘奴有些措手不及,既然是眾人一早說好的,她又不好托病不去。 雖然在內院里拘禁多年,到底還是少女的心思,這等一眾少年兒郎嬌嬌麗姝齊聚的郊游,她還未曾經歷,心內多少有些好奇。 不過她算是谷內學子學女中最拮據的了。哪怕再窮苦的學子,也會有些度日的圜錢??墒禽放珔s是身無分文,總不好拿了巨黿仙人的美玉換得郊游的小食。 不過還是啟兒有法子。聽聞莘奴要跟同窗郊游。便一溜煙跑到后院的廚下,央求著婆子制了幾樣新鮮的小食放入漆盒內,也算換得了在同窗面前的體面。 因為要走山路,一群芳華的少年郎們都換上了輕便摻了絲麻的葛履,搭配寬松的長衫深衣,在清爽的春風里散發著蓬勃的生氣。 不過姬瑩一向高調,她穿的乃是名貴絲綢制成的帛履,鞋底是軟牛皮制成,裙擺掀動間,露出一對光潔嫩白的腳踝,引得一干少年環簇左右,看直了眼兒,真是恨不得鉆入裙下一窺嫩足真容。 相比較,莘奴便低調了許多,不同于其他身著華麗合體便裝的同窗,她依然穿著書院統一分發的麻衫,寬大的衣擺體現不出婀娜的身姿,寬大的帽檐下掛著輕紗,遮住了輕靈的眉眼,只與媯姜二人并肩,不急不緩地走在隊伍的后面。 張儀與要好的同窗走在前面,卻時不時回頭,朝著莘奴這里回望,似乎是有心相談,卻不知該如何走近。 那姬瑩雖然被眾男圍繞,可是眼角卻一直留意著莘奴的情形,見了張儀這般情態,頓時自覺心下了然,只當作張儀便是莘奴私會的情郎。 這張儀的長相雖然清雋,可是也不過常人耳,他顯然出身富戶,可以看也不是什么顯赫的士卿之家。 這般看來,姬瑩的心內倒是略略舒服些,得意地瞟了莘奴一眼,心道:還想瞞我? 云夢山谷清幽、走入山中恍如進入大肚銅鼎中一般,環顧四周山勢陡峭,樹林蔭密層巒疊嶂,只頭頂露出一片圓天,當地人稱此為“壺天仙境”。 提議郊游的少年名喚毛奉,倒是可會享樂之人,將最后郊餐之地選為谷內的瀑布旁,只見一條溪水如白龍一般,從山頂噴涌而出,猶如白綢絲帶,甚是壯觀。 待得仆役們鋪好了席子,眾人男女分席而作。將各自帶的食物鋪擺好后,便開始了這幾日學業上的辯談。 鬼谷之學,不同儒家,尤其是詭辯一門,講究的是據理力爭,切中要害,是以夫子們均是鼓勵學子們在日常中積極辯談各抒己見。 學子們雖然入谷不久,可是對于這種能自由抒發表達的辯談很是欣賞。此時又有女學子在場,雖然有些學子心內依舊對女子不以為然,可是對在女子面前表現自己的才干并不排斥。 是以不一會,以張儀和毛奉為首的兩派詭辯學子便就“治國當重農耕”展開了辯談。 當初選擇詭辯的弟子眾多,不過其中的佼佼者當屬張儀與毛奉。不過張儀與出身公卿之家的毛奉相比,身邊的簇擁少了許多??删退阈螁斡爸?,依舊腰板挺直,辯論依禮有據,只抓住對方話頭的漏洞,犀利地反擊,引得一旁眾位學子們頻頻點頭。 莘奴對時事的了解自然沒有張儀這些谷外而來的弟子們周全。她在一旁默默地聽著,彌補著這么多年來對谷外事務的茫然無知。 原來魏國之所以強大,全賴當年國相李悝的變法,采用“盡地力”和“平糴法”鼓勵農產。 尤其是“平糴法”,可以由君王控制粟米的貴賤,若是在風調雨順之年,粟米豐盈便以平價買入大量粟米,防止jian猾的商賈壓價傷及農人根本;可若是欠奉的災年,依然可以以平價賣出國庫里積蓄的谷物,防止商賈哄抬價格傷及百姓根本,歸結一點便是防止“谷賤傷農,谷貴傷民”。 這便是“重農而抑商”。 這樣的變法自然是讓農戶無憂,可以全力種植粟米。是以在別國糧食欠奉時,魏國依然糧倉充盈。而那陶朱公之所以要來魏王這買糧也是因為這點原因。 若是別的諸侯國也如魏國這般行事,只怕再無商賈買空賣空之處,那范蠡就算聰慧,也難以在粟米上獲得巨利了…… 想到這,莘奴不禁微微吐了口氣,也難怪世人輕賤商賈,這等逐利而動不顧百姓死活的做法似乎是每個從商之人都會做的,在重義重節的當世,真是為君子所不齒。 那毛奉是反對這等做法的,在他看來,這平糴法是由君王替賤民承擔損失,雖然百姓無憂,可是傷及國庫根本,充盈了粟米卻短缺了圜錢。那魏王國庫拮據,居然要與巨賈陶朱公做交易便是明證。 “天道有常,旱澇皆是上天調劑蒼生之道,當坦然受之,豈可由君王一力承擔之理?再說,若是諸侯皆是這般行事,哪里還有商戶謀生之地?我們鬼谷的商道便可以廢止了,莘姬,汝是商女認為如何?” 在場的眾位學子學女中,只莘奴一人修習商道,是以毛奉才有此一問,可是內力的心思卻很值得尋味。 當眾人的目光移來時,莘奴情知不能回避,這才不情愿地開口道:“一國根本不在粟米,圜錢,而在于民,若民心在,何愁無錢糧?依我來看,平糴法能安民,而換得百姓簇擁,便是佳法……” 那毛奉也是會觀察眼色之人,他一早便看出張儀心不在焉,總是想要接近莘奴。雖然不知這選了商道的癡傻女子有何過人之處,但是若能借了這商女之口反擊張良,當時有力的回擊。 可是沒想到,短缺心眼的果然不可估量,她修習商道,本應厭惡平糴法,可卻出人意表地極為贊同重農抑商的法則,這真是氣炸了毛奉的心肺! 因為莘奴經常在算數課上受罰,許多學子便起了輕賤之心,只覺得她魯鈍得很,毛奉也是這般認為,現在更是不可思議,真不知道這等沒有常理的女子如何能成為鬼谷的弟子? 可是莘奴的話卻并沒說完:“然各國氣候不同,特產各異。齊國盛產魚鹽,桑麻,楚國不缺皮革青銅,燕國大棗燕脂遠近聞名……這些美物,往往阻隔千山萬水,不是當地民眾便不可受用,只有通過商賈易物,不遠萬里辛苦運輸,才可以互通有無,讓各國特產暢通。世人只看到商賈逐利,卻未體會,既有商賈,便必定有他依存的道理。經商有道,何須傷農傷民?” 說到這,她緩了一口氣,語調清麗,緩和地說道:“辯談在于理據充分,豈可拽著別人幫腔?毛郎與其指望我來反駁張郎,不若自己好好思踱法子,不然在座的諸位如何信服于你?” 莘奴向來聰穎聽得出別人的話鋒,她這么多年服侍在王詡身旁,只這口舌犀利一項,實在是這些初入谷的弟子們不能比擬的。那毛奉存心不良,心內鄙薄商賈,卻又將她推出反擊張儀,當真是個刁鉆之徒。她也不必給他留下情面,免得日后再被他當做可以拿捏的出言戲弄。 毛奉沒想到這平時不多言不多語的女子,言語竟是這般犀利,堪比詭辯門生,當下臉色漲得微紅,在學子們的哄笑聲里有些下不來臺。 張儀欣賞地望著穩坐在席上的麗姝,一時心潮起伏,竟突然明白了詩經里“悠哉悠哉,輾轉反側”的相思滋味。 一時辯談無果而終,大家開始飲酒高歌。來自楚地的學子們聲音清亮,唱起時下流行于諸侯間的楚地民歌,引得眾人也跟著輕聲附和,一時間山谷中笑語不斷,震得靈雀陣陣飛起。 不過那毛奉一直臉色陰沉,似乎還沒有消散方才的一口郁氣。 他眼珠微轉,示意著幾個身旁的少年郎,低聲對他們說了些什么。 不多時,那幾個少年郎紛紛舉起酒杯,借著向姬瑩敬酒,紛紛走了過來,其中一個似乎腳下踉蹌,竟然身子向前一撲,惹得身后的兩人也是身子一載,那滿滿的幾杯酒液,一股腦地潑向了坐在一旁的莘奴。 事出突然,誰都未曾料到,沒想到啟兒卻突然微動。異常敏捷地攔在了莘奴的身前。莘奴的身子也是微微往后一仰,恰好一陣谷風刮過,竟刮掉了她頭上的紗帽。 艷姝匿于幽谷…… 當眾人看清了莘姬的容顏,一時間歌聲驟然而止。誰也說不出話來,競個個都看的有些癡傻了。 原先以為姬瑩便是美色,如今二人端坐,那姬瑩竟然被這莘姬顯得如沙粒微塵般不起眼了。這般膚若凝脂的傾城之姿,竟是一直隱在自己的身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