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她想阻止阿貍,卻被擋在結界之外,她想去救拂玉君,卻被劍陣擋著,不能接近。元妍只能拿石塊扔阿貍,卻連她的衣角都碰不到,少女目眥欲裂,眼角流出了血,“你說過你最喜歡他!你說過你要和他永遠在一起!現在你居然想要他形神俱滅!你的愛,你的誓言就這么不值錢!呸!負心漢!你會得到報應的!” 顧太乙的聲音被吞沒在大風之中,“我是步天宮的弟子,斬妖除魔,替天行道,本就是我的責任,我并沒有錯?!?/br> 元妍歇斯底里地大叫,“對,你沒有錯,你沒有錯,是他錯了,是他錯了……那天晚上,你和你那心愛的師父在一起的時候,我們都看見了,可是他什么都沒說,只是拉著我走了。后來,他怕你因為師父的事情難過,還做了你喜歡吃的糕點,還穿女裝逗你開心……你看到了么,當你計劃著和你師父的美好未來時,你看到小玉叔叔眼底的悲傷了么!” “你以為你做的一切都是神不知鬼不覺?真可笑,就連你選的陣眼,都是小玉叔叔親自移走了上邊的石榴樹……虧你還以為是有神助?!?/br> 手指間溢出腥紅的血,細細蜿蜒,除魔金刀貫胸而過,拂玉君空手將劍刃握緊,唇邊含著單薄的微笑,“妍兒,不要說了?!?/br> “為什么不說,為什么不說,大家都說我是傻子,沒錯,我是不聰明,但是顧阿貍,你更傻,你是個徹頭徹尾的大傻瓜!他這么相信你,你卻一次又一次地利用他!你,你……” 蒼穹中藍光大盛,雷火滾地。 元妍忽然闔上嘴,閉眼,又睜開,這次,她的眼中再沒有迷茫。 與此同時,九霄之上,天后的寢殿中,重重紗帳后睡著的一個少女,一個與元妍一模一樣的少女,她的手指動了動…… 在一旁伺候的仙娥激動地連尊卑都忘了,邊跑邊叫,“天后娘娘,娘娘,帝姬醒了,帝姬醒了……” …… 元妍苦笑,“當年,他怕你誤會傷心,寧可自己死掉也不接受我的幫忙,他生生從自己的血rou里挖出我送的金丹……” “顧太乙,傅哥哥死得那么早,死得那么慘,你敢說不是因為你!” “這么多年,無論是傅哥哥,還是小玉叔叔,他們誰都不欠你,他們為了你,把什么都做盡了,你以為沒有小玉叔叔在暗地里照拂你,你變成鬼的三百年,能這般風平浪靜?只是被些小妖小鬼捉弄,根本沒有遇到大風大浪,都是他,都是他在一旁跟著你,還有,就連你和你師父的相見也是他一手促成的!” “是他一次又一次地幫你,不然你怎么有機會走到今天!你怎么有機會和你師父卿卿我我!” “可是你,你是怎么對他的,你是怎么對他的!你為他做過什么?你只想讓他死!” 元妍跌坐在地,淚水模糊了視線,聲音顫抖,泣不成聲,“沙羅香,沙羅香就那么重要么,比一個愛你的人還重要么……” “是的,”小姑娘手上催動著劍陣,看也不看元妍一眼,“對我來說,沙羅香是最重要的。他的愛,我不想要,也不稀罕?!?/br> “你這個自私的女人……你會有報應的……” 兵荒馬亂的夜晚,拂玉君的身體被nongnong的黑暗裹挾著,他每向前走一步,都會吐出一口鮮血,卻只有那雙眼睛,依舊閃著溫柔的光,愛憐地看著他的小姑娘。 她又騙了他,但他一點都不恨,三百年前的傅汝玉是那樣,如今的他也是一樣。 他艱難地走到她面前,他想伸手摸摸她的臉頰,卻看到她嫌惡的眼神,滿是鮮血的手尷尬地落下。 “我是不是真的很讓人厭惡?” “是的。你喜怒無常,陰晴不定,暴力殘忍,沒有一點招人喜歡的地方?!眲﹃囈呀浛s在他三步之遠的地方,很快,他將被吞噬。阿貍的表情卻沒有那么輕松。 拂玉君苦笑著搖搖頭,“那你不喜歡我,倒也不奇怪了?!?/br> 他看上去還想和阿貍說什么,但他最終只說了一句話。 “人事改,三春秾艷,一夜繁霜。似人歸洛浦,云散高唐。阿貍,我的小姑娘,對不起,我就只能陪你到這兒了,自此別后,山高水長——” 元妍渙散的眼中仿佛看到了三百年前的光景,她的傅哥哥站在祭臺之上,往日的風華一掃不見,那么憔悴的眼睛,那么蒼白的臉,那么單薄的身子……他抱著一只木盒子,望著遙遠的東方,那冉冉升起的并不刺目的朝陽,他的目光那樣溫柔,像是瞧他心愛的女子。 他微笑著,喃喃地道:“阿貍,我的妻,對不起,我沒能給你想要的,我想等你回來,但是身子已經支撐不住了,沒想到,我這么弱……對不起,我只能等你到今日了……今日,我向神明獻上祭禮,吾血為引,吾rou為祭,愿我的阿貍永遠幸福,不,我的阿貍,一定會幸?!?/br> …… 他高大的身軀緩緩化成一團模糊的白霧,被嚎叫的狂風吹散在火光中,大紅喜衣慢慢飄落,落在阿貍的腳邊兒。 還有那根他一直帶著的簡陋的木頭簪子,也從空中掉了下來。 啪嗒一聲,碎成兩半。 下一刻,劍陣歸位,風住塵落,天邊紅光和黑云一起褪去,只留下澄凈如海的高遠蒼穹,一彎弦月,一地榴花,鮮紅的花瓣紛揚如雪,起起落落,仿佛無窮無盡。 那是他沒來得急留下的吻么,淺淺的,柔柔的,飄落在阿貍的臉頰上…… 元妍趁著大家都不注意,拿起地上的一片玉石碎片狠狠地劃向自己的脖子。 纖細的身子應聲而倒,倒在拂玉君的那件喜服之上。 血從她皓白的頸子上緩緩流出,淌在一地的碎玉上……她抓著喜服的袖口,緊緊的,緊緊的……嘴角還帶著微笑……傅哥哥,小玉叔叔,我們終于可以在一起了。 她還是那樣的決絕,一如三百年前為傅汝玉跳墓殉情時一樣,對自己下手一點都不留余地。 天地之間,一片寂靜。 人事改,三春秾艷,一夜繁霜。似人歸洛浦—— 云散高唐。 ☆、63|我愿意等 小葵山山主被誅滅,駐扎在葵山外大半年的步天宮大隊人馬也終于可以拔營回山了。 澄澈蒼穹,白鶴之上,葉流白垂眸看著懷中熟睡的小姑娘,長長的睫毛輕輕顫動,秀麗的眉峰微微蹙起,看起來她睡得并不好,是夢境之中有什么困擾她的事情么? 冰涼的指尖撫開她皺成一團的眉毛,但馬上就又皺起來,葉流白不厭其煩地,一遍一遍地撫開,皺起來,再撫開,皺起來,再撫開…… 一旁御劍的弟子們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他們好奇極了,卻又不敢多嘴。被他們一度認為患了隱疾的掌門人居然不知道從哪里拐了一個小美人兒,雖然掌門用外袍把她遮得嚴嚴實實的,但從身段上看來,一定是個美人兒……他們的掌門人終于老樹開花了…… 一別三百年,重回太白山,物是人非,山中的弟子換了好幾批,南音也不知道去哪里了。阿貍站在云臺上,看著下邊忙忙碌碌的少年少女們,笑顏如花的孩子們,即使被師兄師姐們責備了,也絲毫不會放在心上,他們真好,真年輕,真快活,周圍是嚴肅而慈祥的師長,時而調皮卻又不失義氣的朋友,這樣的日子,她從來都沒有擁有過……那她如今又在懷念什么呢? 往事煙云過,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遠遠的,她望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向這邊走來,一襲紫衣,白發三千束在高冠里,身后跟著四位長老,還有已經是大師兄的北樂。太乙慌忙從云臺上跑下去,然后又一溜煙地消失在人群里。 阿貍也覺得自己很奇怪,明明回到了太白山,明明自己從小就愛慕的人就在身邊,她卻不敢見他。從回山到現在,已經有月余了,他們沒說過一句話,每次看到他,她就遠遠的躲開,然后躲在人群中從別人的嘴里聽他的消息,什么掌門的功法又升階啦,什么掌門繼續留任九州仙盟的盟主啦,什么掌門新收了個女弟子啦,據說還很漂亮,等等等等。 什么?女弟子? 阿貍聽到這個終于睡不著覺了。她抱著枕頭在床上滾過來滾過去,嘴里啰啰嗦嗦個不?!拔規煾甘樟藗€弟子”,“我師父收了個女弟子”,“我師父收了個漂亮的女弟子”,“我師父收了個漂亮的入室女弟子!”…… 滾累了,她就抱著枕頭盤腿坐起來,看著窗外大如銀盤的圓月,眼睛忽悠悠地轉著。 不知為何,她很郁郁。 一方面,她害怕見到師父,另一方面,她又不喜歡,很不喜歡“我師父收了個漂亮的入室女弟子”這個結論。 矛盾,太矛盾了。 師父有了漂亮的入室女弟子就不會來找自己了,自己應該高興才是了,畢竟是她先開始躲著他的。 可是……太乙狠狠地一扔枕頭,可是她一點都不高興! 她又開始在床上滾,滾啊滾,滾啊滾……不行不行,這樣下去,她一定要走火入魔的。 想到這兒,阿貍猛地從床上坐起來,跳下床榻,連鞋都沒穿,急匆匆地就奔著葉流白的小蓬萊去了。 可等她風也似的來到門口,又不敢敲門,在門口轉了好幾圈兒,最后還是決定——唉,還是回去吧。 她剛要走,房中卻有人道:“來了就進來?!?/br> 聲音很輕,卻擲地有聲。 阿貍摸摸頭,小心翼翼地推開門,她進了門卻不繼續向里走,而是站在門口眼珠轉著四下里看。 坐在書桌旁的葉流白放下手中狼毫,表情依舊淡然,卻不冷清,“找什么呢?!?/br> 阿貍轉臉望他,“我聽說師父你收了個漂亮的入室女弟子,她……不在么?” 男人托著下巴,歪頭瞧她,目光如灑林的月光,清清而灼灼,他的聲音慢慢的,“她?在這兒啊?!?/br> 阿貍如墜五里霧中,再左右看看,連個人影都沒有…… “小貍,”小姑娘還犯迷糊的時候,葉流白不緊不慢地拎起來兩張紙問,“你看這兩個花樣哪個好看?!?/br> 一邊是鳳穿牡丹,一邊是孔雀雙燕。 雖然心里奇怪,阿貍還是指著左邊的道:“牡丹這個吧。師父……你要做新衣服?”那這花樣也過于女氣,過于華麗了。 葉流白一笑,“給你的?!?/br> 看著書桌上厚厚的兩堆花樣圖,有些是衣服的,有些是首飾的,還有一些是幔帳書柜之類的,阿貍蹙眉道:“師父這些日子就一直在忙這些?” 葉流白點點頭。 她知道她師父愛好手工藝,但也不能這么玩物喪志吧。 “師父你就算再忙也應該……”也應該看看我才是啊。想到這兒,阿貍也覺得自己好奇怪,躲著師父的是她,師父不來看她,生氣的還是她。她幾時變得這般小女孩子氣了…… 葉流白長臂一伸,把小姑娘攬到懷里,“這不是見到了么?!?/br> 她賭氣不看他,“那如果,那如果我一直不來找你呢?!?/br> 男人哈哈一笑,“我本來打算一會就過去見你的,沒想到你卻先來了?!?/br> 言下之意就是誰叫你自己這么沉不住氣的。 阿貍本來就對美貌入室女弟子的事情心里不舒服,葉流白這么一開玩笑,她就更不開心,漂亮的小臉像是霜打的茄子,懨懨的,郁郁的,暗暗的。 “生氣了?”他勾過她的臉。 “生氣了?!?/br> “那小貍咬我吧?!比~流白指指自己的嘴唇,笑得十分正直,調子也是清風磊落,一本正經。 “……”阿貍氣結,她以前是眼睛長在頭頂上了么,她怎么會覺得師父是天底下最純良最老實的人。 她這師父不要太腹黑才是,隨便一句話都能把你堵上個半死。 阿貍一肚子火氣堵在心里發不出來,而偏偏葉流白又像個棉花團一樣,你怎么挑釁他,他都那么輕柔地順從地接招過去,就是不反駁,也不給你發脾氣的機會。 她眼睛圓圓地看他,他卻不知道在想什么,雖然目光一直沒離開她,眸子卻深深的,像是陷入了什么夢境。 阿貍的小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師父你在想什么?” 葉流白展顏一笑,眉峰微抬,俊朗的面孔湊得一近再近,險些就撞到小姑娘的鼻子尖兒,他說:“在想我的小貍貓穿嫁衣的樣子?!?/br> “師父,”阿貍一下子紅了臉,雖然這也是她一直以來的心愿,但是……她低下頭,半響,又抬起頭,目光有些閃爍,“我暫時不能成親?!?/br> 男人細長的手指插到她的指縫中,絲毫不理會她的掙扎,一握再握,“你要給拂玉君守寡?我的小貍貓終于長大了呢?!彼⑿Φ乜粗?,幾分感慨,幾分戲謔。 “不是守寡,雖然……”阿貍別扭地移開眼神,不去瞧他那星辰海一樣浩瀚又深不可測的眸子,“我……我不知道怎么說,但是我和他畢竟成親了,雖然沒有夫妻之實……可是那畢竟發生了。他剛剛死去,我就馬上成親,我總覺得不太道義?!?/br> 阿貍的眼神四處飄忽,這個房間處處都是她和師父的回憶,小的時候,師父抱著她手把手地教她習字,冬日的夜晚,窗外大雪紛飛,屋內暖意融融,很多時候她寫著寫著就在他懷里睡著了,等再醒來,已經睡在了師父的床上,而葉流白則在不遠處的琉璃榻上,閉目打坐,黑發如云,紫衣盛花,膝下放著那卷他時常翻看的古書,是不是從那時候起,她就開始貪戀他懷中的溫暖了,是不是從那時候起,她就習慣了睡醒之后第一個要見到師父的臉才安心,是不是從那時候起,她就已經喜歡上了他? 幾番風雪,幾度春秋。 她一直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而他一直步履不停,也從不回頭望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