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老人只看了一眼就捂著眼睛哀聲道:“嘖,這年輕小后生惹到誰了,不是跟誰有殺父之仇奪妻之恨吧,下手也忒狠了?!?/br> 看見一葉成了這樣,千花本一點兒同情心也沒有,被老人一說,卻突然有點兒心虛。 玉和也不好意思吭氣。孟府對下人一向和善得很,像一葉這樣的她也是頭一遭見到。 “能治么?”千花硬著頭皮問,自己也覺得有點為難老人家,因為一葉看著就一副活不了的樣子。 “能治,要點時間?!崩先宿哿宿酆?,笑呵呵地說:“你們可算是找對人了,老夫最擅長治這種快死掉的人了?!菦]治好,那一千兩銀子不拿回去吧?” 聽完前面那句,千花才放下心,又聽到后半句,頓時心又吊著了。 “要是沒治好,你們倆就都會變成這樣?!彼龕汉莺莸卣f。 一旁的玉和吃驚地望著她——自家女郎一向乖巧可愛,可今日卻狠厲得叫她長足了見識。 “唉,小娃娃年紀不大,說話恁兇狠?!崩先艘桓蔽臉幼樱骸翱磥砝戏虿恢魏盟膊恍锌??!?/br> 一葉手臂處衣袖破損了,露出里面的官奴婢烙印,老人驚聲道:“他是個官奴婢?” 他看向千花。千花錦衣華服,像瓷娃娃一樣,一看便知貴不可言。一個貴人家的小孩撒這么多錢救一個賤籍,圖什么? “官奴婢你就不治?”千花不高興地反問他。 “不不不,當然治?!崩先艘娝稽c也不想說,心知必是不便說,便閉緊了嘴巴,沒再多問。 千花抱著茶杯坐在屋角,看老人與年輕的大夫忙碌。她看不大懂他們在做什么,只知道狐之琰一直沒有醒,救治尚不知盡頭。 他們本不許她進來,但千花堅持,他們拿她沒辦法,只好叫她安靜地坐著,不許打攪任何人。 玉和本也不答應的,可女郎自從病好了以后,就像是換了個人一般,對想要做的事十分固執,不像從前那樣好說話了。她只好陪千花一道在屋里忍受難聞的血腥與藥苦混雜的味道,并用身子攔住千花的視線,叫她看不見那個賤民的身子。 其實千花自己無所謂,上一世他們做了夫妻,他身上什么地方她沒看過? 狐之琰壞得很,在那事上教了她好些叫人害羞的東西。當時又害羞又享受,現在想來只余惡心。 “女郎,該回去了,不然老爺與公子該擔心了?!庇窈托÷曁嵝阉?。 千花這才注意到天快黑了。 “我明日再來?!彼畔卤?,起身對老人說道:“你們照顧好他?!?/br> 老人緊蹙雙眉,沒空搭理她,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年輕的那個禮貌些,轉過身向她點了點頭:“不送?!?/br> 千花才轉身就頓住步子,回身問他們:“我能不能看一看他?” 不看一看,總覺得不放心。 “別煩我?!崩先祟^也不回,干凈利落地拒絕了她。年輕大夫大約是覺得老人說話絲毫沒顧忌小女娃的心情,沖她抱歉地笑了笑:“正是緊要關頭,女郎明日再來罷?!?/br> 千花便沒有再堅持,帶著玉和走了出去。 站在馬車前,她想起了什么,便對玉和與車夫說:“今日的事……” “我們絕不會告訴福伯、老爺或公子!”玉和與車夫異口同聲。若是叫他們知道自己任由女郎做了些什么,玉和與車夫一定沒有好果子吃。 看到一葉的慘狀,他們隱隱都有些明白,無論福伯還是老爺公子,只怕都不似表面那般人畜無害。 “若是他們問起,你們就說我去北山看花了吧?!鼻Щㄒ严牒昧酥e言。其實也算不得謊言,前世這個時候她確實在北山看花,那里地方大,便是沒有遇到熟識的人也很正常,不怕被對質。 車夫與玉和自然只有點頭的份。 到得家里,千花換了衣裳,假作什么事也沒有發生的樣子,陪阿爹和阿兄吃飯,福伯也在。 吃完飯,千花同阿爹阿兄說了會話,福伯突然咳了一聲,道:“女郎,前幾日您帶回來的那個少年,可還記得?” 他們終于想要告訴她一葉的事情了么? 千花一臉天真:“當然記得,福伯,他乖不乖?” 福伯臉上現出為難的樣子:“這……可能要叫女郎失望了,前幾天他趁夜逃走了,至今尚未找到?!?/br> 他騙她! 千花心里的震動極大,可又不好在臉上顯現出來,只是驚呼:“他為什么要逃?他自己愿意跟我回來的呀!” “也許只是因為這里比較容易逃走吧?!备2谋砬闆]有絲毫破綻:“畢竟是女郎帶回來的人,我想還是要給女郎一個交代?!?/br> “怎會如此?”孟隨皺眉道:“那個官奴婢實在可惡!千花好心幫他,他卻這樣欺騙千花。福伯,你交代下去,好好找尋,活要見人死要見尸?!边@時他發現千花盯著他看,便關切地問她:“千花,你是不是心里不好受?” 千花心里確實不好受。自己與阿爹并非親生父女,福伯不似面上看起來那樣和善,現在還向自己撒謊……一切都和她前世所知的不一樣。 她本不信柳眉的話,可此時卻拿不定主意了。阿爹未曾開口,阿兄說話時她便盯著他瞧,想要看一看有無絲毫異樣的痕跡。 可阿兄看來與福伯一樣自然。 “千花,阿爹知你一向心善,”孟綸似是也以為她心里很難受,開口安慰她:“這等忘恩負義之輩無需為他多費神,不要記在心上,須曉得世間終是懂得恩義的人多?!?/br> 阿爹也無絲毫破綻。 阿爹和阿兄究竟知不知道真相?他們是不是也在騙她? 千花茫然了。 第二天千花并沒有自己親自過去探望一葉,而是遣了玉和去看。 她怕被福伯發現這個秘密。 玉和試圖拒絕過,可哪里推得掉?反倒被千花威脅說如果不去,她就將一切都告訴阿兄和阿爹,玉和無奈只好順從。 玉和很是憤憤不平:不過一個官奴婢,究竟憑什么得到女郎如此青眼? 病好了以后,女郎真的同以前很不一樣了,以前她哪里會這樣? 玉和郁悶極了。她所知的女郎是世上最天真善良的孩子,從不忍叫任何人因她為難,怎地突然間對一切都不管不顧了? 莫不是被什么臟東西魘著了吧?玉和暗暗地想。 接下來的幾天,玉和每日都代替她前往那個小小的醫館,去看一葉有沒有醒。如此過了三日,玉和終于帶回了好消息,告訴她一葉醒了。 若不是怕福伯疑心,千花當即就過去了,可她很努力地忍了下來,第二天才過去。 踏進那間小屋時,一葉正睜著眼凝視窗外發呆。 “一葉,有人來看你了?!蹦贻p大夫姓姚,這幾日一葉都是他在照顧,千花把剩下的銀子給了他,是以他熱誠得很,便是知道一葉是賤籍也未有絲毫不恭。 一葉眼珠子都沒往這邊移動一下。 姚大夫尷尬得很,對千花解釋道:“他醒了以后就一直不理人?!?/br> 他以為千花和一葉一定有很深的淵源,千花才會不惜撒大錢救一個賤籍。一葉不理別人也就罷了,承了千花這樣的恩情,總該對千花不一樣吧? 哪知一葉似乎和千花也不太熟。 “你出去,我有話同他說?!鼻Щǖ吐暤?。 小女娃無論臉蛋還是聲音都充滿稚氣,可說話一點也不似小孩子,好像小孩的身體裝了個大人一般。姚大夫心里很不爽快。這么可愛的女娃怎么長了這么個性子?他看了一葉一眼,發現自醒后就沒理過人的一葉忽然轉過頭來,看著千花。 姚大夫默默的瞅了他們好幾眼,不甘不愿地出去了——雖然很想知道他們兩個究竟是怎么回事,可這女娃看起來很不好惹,還是不要太好奇的好。 “為什么?”一葉張了張唇,發出沙啞的聲音。千花發現他和前幾日不一樣了——前幾日他看著人時會偽裝得像林間的小鹿一般乖巧,此時眼里卻有幾分叫人膽怯的陰寒。 沒力氣裝了罷?千花心想,總算露出了狐貍尾巴。 “我不知道他們會這樣,否則我不必救你?!鼻Щê芴谷?,即使救活他并不是出于真心:“他們對你做了什么?” 之前救他,是為了親自折磨他;此時她卻很慶幸自己救下了他,因為也許他知道些什么。 ☆、她怎么會認錯? 府里的下人之中,只有他是被她意外拖進來的,其余人都要福伯親自過目才被允許進入孟府。 在千花的印象里,也只有他被折磨成這樣。 那么問題來了,他們為什么要這樣對待一個官奴婢? 狐氏與孟氏素無怨尤,否則前一世阿爹和阿兄不會允她嫁給狐之琰,祖輩沒有積怨,這么做就顯得很詭異。 “是誰這樣對待你?為什么要這樣對你?”千花一股腦將心里所有問題都拋了出來。 一葉靜靜地看著她,薄唇緊抿,眸中有著意味不明的憤怒。 千花不明白他為何對自己憤怒,她還什么都沒開始做。 前一世遇見他時,他從未有過這樣的眼神。狐之琰不會生氣,他只會陰冷地笑著,卻在笑的同時叫對方再也笑不出來。 那時的狐之琰眼里已染上了玩世不恭的神彩,他的眉眼與薄唇仿佛天生便是高傲的,當他靜默不語時,若你看向他,會以為誰都不值得他一顧。這樣的人通常很惹人厭,可狐之琰并不這樣,當他看向你,開口同你說話,會叫人忍不住想同他多待會兒。 那時的他早已不是地位賤籍,強大得有高傲的資本。 一葉一直不說話,千花急了,催促他:“快說呀!” “為何要帶我回孟府?”像是明白這樣下去不會有盡頭,一葉終于開口了,卻沒有回答她的問題:“為何一意救我?” 似乎她不回答他的“為什么”,她也將永遠得不到她想要的答案,這一點與后來的他倒是挺相似——執著于自己想要的。 都是為了折磨你啊,千花在心里說,帶著一絲快意。 可當著他的面,她不會說的,至少現在不會。 前世他將她蒙在鼓里,這一世她也要將他蒙在鼓里。 千花緊咬著唇,偏不回答他,他一介賤民,憑什么要挾她?若是要對峙,那便試一試誰更有耐心。 他卻打破了沉默,自嘲道:“我糊涂了,你只是個小孩子,哪里懂得這么多彎彎繞繞的心思?!闭f著這些話的時候,他眼里的憤怒也化為了黯然。 十六歲的狐之琰眉宇間還殘存著些許青澀,這是她前世未曾有機會見到的。 “那現在你愿意告訴我了么,整件事情的經過?”他退后了一步,她便理所當然地逼近一步。 提到自己受傷的事,一葉闔上了眼睫,聲音冷冷的:“是福伯,他一直夸我,我原以為他是好人……他問我對你有什么企圖??尚Φ煤?,一個小孩子,我能有什么企圖?不過不想呆在太常寺那種地方罷了。但他不肯信,用盡了法子折磨我……后來的事情,你應當知道了?!?/br> 福伯?他果然在騙她! “就這樣?”千花微訝:“他沒有提起別的什么?譬如懷疑你對我有什么樣的企圖?” “沒有?!彼脙蓚€字斷絕了千花的希望。 可惜他只將千花當作孩子看,否則他一定能看出千花的異樣,而不是僅僅以為她在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