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千花循著聲音望去,卻是家住隔壁的豐界玉蹲在墻頭上,還沖她揮手。 豐界玉爬墻熟練得很。他慣是個風流的人,爬姑娘家的墻爬得爐火純青,千花家的墻修得比一般的院墻高得多,他落地竟然還能擺出風流倜儻的姿勢。 可是他擺這樣的姿勢給一個十一歲的姑娘看,是想做什么?千花黑著臉想。 “聽說你病了,可是你阿兄不許我來探望你?!必S界玉向她抱怨:“他也太不近人情了,你生病了,我怎么能不來看呢,怎么說都是鄰居嘛?!?/br> 阿兄沒砍死你都算不錯了,千花心道。 “聽你家侍女說,你是為了我淋雨生病的?”豐界玉一臉憐憫地看著她:“以后不要再做這種傻事了,你這么小,我不會喜歡你的?!?/br> 世上最可怕的不是干了件蠢事,而是干了蠢事還被人大肆宣揚出去。 千花不想理他,瞪了他一眼就轉回頭;豐界玉卻當她是羞澀,還揉了揉她的頭:“別再為我做傻事了,你阿兄差點沒揍掉我半條命,還專揀我的臉抽。我臉再好看,也不經打呀。你呢也太小了,還沒到要為這些事情煩惱的年紀,而且其實你喜歡的不是我,你只是傷心你阿兄被阿嫂搶走了,一時空虛寂寞冷罷了。天要下雨哥要嫁人,沒有這位阿嫂,你遲早也會有另一位阿嫂,看開點。你要是當真不喜歡這位阿嫂呢,我教你一個好法子,你就專往你兄長面前湊,惡心死她!——唉,不要這樣幽怨地看著我,不是我想傷你的心,但你總要接受事實的嘛,我們一點兒也不合適,真的?!?/br> 千花盯著他身體后方,慢吞吞地伸出小手,指了過去:“我阿兄在你身后,看起來很生氣的樣子……你要不要先護住臉?” 豐界玉一驚。他還沒來得及轉頭去看,衣領已被人大力提起,使勁往后拽。 “豐界玉!告訴你不準再接近千花,你居然還敢翻墻!”孟隨憤怒的聲音在他耳邊轟炸著:“你自己找死,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豐界玉趕緊抬起兩手護住臉:“我臉上的淤痕好不容易才消了,別打臉啊——哎呦——你在千花面前這么冷酷殘暴真的好嗎——” 千花只手捧著臉,面無表情地看他慘叫著被自家兄長拖走,估計這回挨了打,他要很久都不敢出門了。 這么傻乎乎的人,當真浪費了他那張臉。她為這種人淋雨生病,可謂是一生的恥辱。 千花看了看遠處,毫不意外看到今日服侍她的侍女們站在那里,伸長了脖子往這邊瞧。其中有一些陌生的面孔,先前伺候她的人有一些說是家里有事放出去了,換了新的人進來。 千花想起前世生病后大約幾個月的時間,身邊的侍女都換掉了,那時并沒有覺得異常,現在想來必是因為自己淋了雨的原因,阿兄生氣了,才換了新的人來照顧她。 父兄將她護得太周全了,才造成她識人一直沒什么長進,一個豐界玉,一個狐之琰,無論幼稚與否,她都不曾看準過誰。 不過,現在沒什么狐之琰之流了,以后也不會有,只會有一個名叫一葉的孟氏家奴,一輩子不能翻身。 想起一葉,千花就很想知道他近況如何。福伯看著和善,管教下人最是嚴厲,狐之琰那種脾氣,一定挨了不少打吧? 她跳下石桌,提起裙子便往福伯那里跑去。 ☆、死生由天 福伯并不在,福伯的妻子桂嬸說他去白馬寺為孟府添香油錢去了。千花問她是否知道新來的那個一葉如何了,桂嬸只道不知。 千花先去了訓練新進府的下人的地方,并沒有找到一葉。玉和一步不離地跟著她,見沒找到人的千花要往下人們的住處跑,嚇得趕緊攔住她:“女郎,那里不是您該去的地方?!?/br> 可千花哪里是她攔得住的? “我想去,就去得?!鼻Щㄉ碜屿`巧,一溜煙就跑了。 雖說千花年紀小,可論起跑跑跳跳,這些侍女還真對付不了她。她天生就擅長這些,反倒是父兄名聲在外的琴藝絲毫也未繼承到。 下人的居處在孟府的角落里,自是有些遠的。玉和都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了,千花還面不改色,將她甩得遠遠的。 孟府下人們的住所是一排排的平房。這個時間,除了前一夜當值的人在屋里睡著,其余人都在府里各處忙碌著。 千花一看房間那樣多,自己又不知一葉住在哪間,便耐心地等玉和氣喘吁吁地跑過來,對她說道:“你去問問新來的一葉住在何處?!?/br> 千花的侍女與府中別處下人不同,是住在千花院子里的,以便就近照顧,是以玉和也不知新來的人會在哪里。 “女郎為何這樣著緊一個官奴婢?”玉和有些疑惑。女郎帶了個賤籍回來,這件事瀾溪院上上下下都知道,卻沒想到女郎竟特地過來探望他。 “我帶回來的人,命是我的,自然要好好看著?!鼻Щɡ硭斎坏卣f道,催促她:“你快去問?!?/br> 玉和不情不愿往那邊走去。她們這樣的大丫鬟可不是尋常下人能比的,在這些下人眼中,她們算得半個主子,這等骯臟的地方,若不是千花堅持,她絕不會踏足。 過了好一會兒玉和才回來。 “可找到了?”千花見她臉色不大好,心想多半是沒找到。 玉和猶猶豫豫地說:“他不在這里;他們說那個官奴婢快死了,一早就給人抬去亂葬崗了?!?/br> 千花微楞。 狐之琰快死了? 開什么玩笑,前幾天還好好的,前一世他多活了好多年,怎么會就要死了? “去亂葬崗?!鼻Щú蝗菥芙^地發號施令:“叫人趕快備好車馬,我現在就要去?!?/br> “女郎,那不過是個賤民!”玉和心急,只想阻止她這樣荒唐。 “我要去?!鼻Щɡ淅涞乜粗?。 玉和對上她的雙眸,頓時愣住了。女郎不過是個半大孩子,可那冷冰冰的眼神竟讓她心里生出一股寒意,迅速蔓延至四肢。 “我……我這就去吩咐他們?!庇窈筒桓以僮钄r,趕緊應下。 城郊有一片亂葬崗,像一葉這種幾無翻身機會的賤民若是不治,都會被扔到這里,有些連裹身的破席子也沒有。 亂葬崗陰森森的,腐臭味四溢,地上隱約可見人體殘余的尸骨,蟲鼠遍地,尋常人都不會輕易來這里。玉和從未來過這種地方,嚇得快要哭了,可她家女郎卻面不改色地四處張望著,想要找到那個名為一葉的賤奴。 “玉和,你去那邊找找?!鼻Щㄖ钢硞€方向對她說,可一抬頭發現玉和哆哆嗦嗦的、一臉怕得要哭出來的樣子,不得不改了主意。 “我自己去吧?!彼f,不再管玉和,抬腳就往里走。 玉和想阻止她,卻又不敢,因為如果女郎不去,就只能自己去了,可這個鬼地方她當真一刻也不想多呆。于是她只是眼睜睜地看著個頭小小的女郎拎著裙擺走進那片可怕的地方,自己則只敢在外面等著。 千花足上穿著軟底的繡鞋,并不適合在這樣的地方走,地上坎坷不平,即便很小心地走,沒多久千花仍覺得兩只腳掌疼痛不已。 目之所及,除了大大小小的墳包,就是已經腐爛了的、正在腐爛的或是還沒開始腐爛的尸體。普通的女子見到這些大概已經嚇哭了,千花卻視若無睹——她自己便是死了一回的,比起這些東西,她覺得自己要更可怕些。 只是這味道實在太讓人難受了。 她掩著鼻子、踮著腳走著,有些后悔自己未曾找到人來問他們將狐之琰丟在了哪里。她以為亂葬崗只是小小的一片地方,哪知道竟然這樣大? 走了沒多遠,千花改了主意,她便是自己找到了狐之琰,也沒有力氣將他帶回去。她沿原路返回,玉和還以為她是要放棄了,哪知她卻對玉和說:“你叫車夫再喊些人來,順道帶些筆墨紙硯。找到了一葉,我重重有賞?!?/br> 千花畫了好幾張狐之琰的畫像,叫他們拿著去找——千花雖說琴藝不好,畫技卻好得很,阿爹說是隨了她從未見過的阿娘。 許多人一起找,比她一個人找可算是快多了。千花腳疼得厲害,便只坐在馬車里,等他們將人抬出來。 待見到狐之琰,她嚇了一跳。 前幾天他還是一個豐神毓秀的少年,雖說曬得略黑,也瘦了些,可誰也不會覺得不堪入目??扇缃竦乃麥喩硌E,整個人幾乎脫了人形,就算千花自己去找,也未必能找得出來。 她難以相信,這才幾天而已,究竟發生了什么? 福伯雖然嚴厲,可從不苛待人,一定不會是福伯。 可若不是福伯,家里還有誰對下人掌有生死大權呢? 突然,兩張臉浮現在她腦海里,千花使勁搖了搖頭。絕無可能是他們,父兄最是仁慈,絕不會做出這樣的事。 “我只是比他們更快些罷了?!绷紖s也躥出來搗亂。 千花廢了好大的力氣,才將他們從腦中趕走,將注意力集中在狐之琰身上。 “他……死了?”狐之琰一動不動,那樣重的傷,怕是沒人能活下來吧。 她還什么都沒有做,他居然就死了? “他還活著?!避嚪蛘襾淼娜死?,有個小個子的男人,就是他第一個發現狐之琰的?!八€有一口氣,要是現在就抬去尋個大夫,說不定還能活?!彼~媚地沖千花笑道。 千花這種一看就是權貴之家出身,賞錢一定不少。 千花聽了他的話,蹲下身將手指湊近狐之琰鼻下,果然有微末的氣息。 她起身,叫玉和取出一錠銀子給他,繼而吩咐車夫:“將他抬上車,送去最近的醫館?!?/br> 去最好的醫館是來不及了,以狐之琰的傷勢,只怕承受不住一路的顛簸。 車轱轆轉動的聲響應和著她的心跳,千花無力顧及車廂里厚重的血腥味道,她只是不斷在心里乞求著:千萬別死。 她還不曾報復過他,不曾狠狠地欺負他,發泄前世心里的委屈。 他亦還欠她一個解釋:為何他要騙她?又為何會和柳眉在一起? “都死得差不多了,不治,趕緊抬走?!焙萌菀渍业揭婚g醫館,那大夫年紀不大,人卻橫得很,不肯醫治狐之琰。他好奇地看著眼前才及至他腰間的千花,只因她穿得精致富貴,才沒有擺出很難看的臉色,懶洋洋地勸她:“小娘子,這只是一個賤民,死生由天,隨他去吧?!?/br> “玉和?!鼻Щ▍s不理會,側首喚道。 玉和走上前來,取出一張一千兩的銀票遞過去。 “這是定金。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找別的大夫來也好,你自己想辦法也好,只要能救活他就還有賞。若是救不了,你這醫館以后別開了,人也無需在京城呆了?!鼻Щㄌы潇o地看著他,那眼神一點也不似十一二歲的孩子,說的話也不像這個年歲的小姑娘該說的。 可她說得那么理所當然,任誰也不會覺得這個嬌滴滴的小姑娘只是在嚇人而已。 就連玉和也很意外,自家女郎平日最是溫和,怎地突然轉了畫風? “乖乖不得了,這是要斷我生路哇?!贝蠓蚩鋸埖負嶂乜?,一臉緊張的樣子,試探地問:“我能不能不接?” “不能?!鼻Щㄕf得斬釘截鐵。 “有錢人家的小孩真是不得了,就會欺負我們這種小民?!贝蠓蜞止镜?,只好接下了銀票:“我是救不了他了,不過我師父也許能行?!?/br> “那就趕緊叫他來?!鼻Щㄓ行┎荒蜔?,狐之琰都快死了,他還在這里廢話。 那大夫將銀票整整齊齊地疊好,貼身放著,滿眼放光地問千花:“小娘子,若是治好了他,還能得多少賞?” 這位小娘子可是只肥羊。 “二千兩?!鼻Щ碱^都沒皺一下。 “小娘子,你家還缺下人嗎?”大夫表情十分誠摯。 千花心里煩躁極了,她這兒都心急火燎了,他居然還這么多話,于是冷冰冰地說:“我想亂葬崗比我家更缺人?!?/br> 那大夫縮了縮脖子,這才跑走了。 不多時,他又回來了,帶了位發須皆白的老人。 老人童顏鶴發,面目和善,看著不像大夫,倒像是修道多年的高人。只是有這么一個不靠譜的徒弟,叫人難以相信他究竟有什么本事。 “師父,二千兩銀子躺在這邊!”那位年輕的大夫熱情地給老人帶路,將他帶至狐之琰躺著的床前。 ☆、欺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