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
他在女兒的小腦袋上輕輕撫一撫,朝曉芙的方向說了句:“我出去一趟?!甭曇籼擄h飄的,然后人也虛飄飄地繞過女兒,去門口換了鞋出去了。 他連謊都懶得撒了,她身心俱疲地一笑,然后拿手指無力地捋了一把還在抽泣的兒子的淚:“別哭了,mama一會兒給你們做你們最愛吃的可樂雞翅?!?/br> “過來和弟弟拉拉手?!彼€站在書房門口倍感失落的女兒擠出一絲微笑,眼神無意中又掃過半敞的書房門,那兒好像有一雙無形的張開的手臂正輕輕召喚著她。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轉身去了廚房,她干不來這么不光明不磊落的事兒。她也怕一旦上癮,以后就戒不掉了,步她媽的后塵。然而這個念頭一旦來了,便再也揮之不去。 “快四十了把,長得——不錯?!毙牟辉谘傻赝伬锏褂偷臅r候,她不知道怎么就想起手榴彈的這句話。 “你馬叔這輩子什么風華絕代的才女、美女沒見過,怎么看得上你小姨?!”等著油燒熱的時候,她不知怎么又想起了幾年前她爸說的話。 該是什么樣兒的女人,背叛了他,還依然能輕而易舉地把握他的手和心。她這么想著,手下已經不自禁地關了火,腳也往書房的方向邁進。 電腦還是開機狀態,這臺電腦是他倆共用的,沒有開機密碼。 她點擊了歷史記錄,里面顯示他剛剛登陸了自己的郵箱,她點擊了一下,郵箱居然還是登錄狀態。 顯然他關郵箱之前忘了點擊“退出”,而現在很多郵箱都是自動保存用戶名和密碼。 郵箱運行的那一秒,她心里一陣亂跳,拿不準這是老天要幫她,還是要滅她。 首先引起她注意的是二十分鐘前剛進來的一封署名為“daniel”,主題為“dear uncle yuan(親愛的遠叔叔)”的郵件,因為這是第一頁唯一的一封主題為英文的郵件。她馬上點擊開來: dear uncle yuan, it was great meeting you in a. i’m sorry for the late reply. i have been having a tough time. i have to tell you the sad news. my loving mom has suddenly passed away. she fell on a ski slope last sunday and died of an epidural hematoma. sincerely, dangdang (親愛的遠叔叔, 很高興在中國見到你。請原諒我遲到的回復。我正在度過一段很艱難的時光。 我想告訴您一個令人憂傷的消息,我親愛的mama在上周日滑雪時跌倒,并因腦硬膜外血腫意外去世。 誠摯的, 當當) 對“epidural hematoma(腦硬膜外血腫)”這個醫學名詞的陌生并不影響曉芙為郵件的主體內容駭目驚心。她把郵件反反復復看了好幾遍,方慢慢消化了一個事實,這個才十來歲的孩子沒mama了,那個“四十不到,長得不錯”的女人不在了,她的心竟然一揪。 她就這么揪著心在電腦前傻坐了好一會兒,直到已經和好如初的雙棒兒攜手進來問:“mama,什么能吃可樂雞翅?” “哎?!彼挪坏仃P了他的郵箱,和他一樣,她也忘了先“退出”。 “他的心肯定碎成渣了?!敝匦麻_火熱油的時候,她想。奇怪的是,再想到他們雙手交握坐在燭影里,她的心竟不再痛了,只有一股莫名的悵然。 她給他打了電話,關機。 她不知怎么就想到了那個當年在雙棒兒的滿月酒上偶然撞見的那個氣度雍容的老太太——李平的母親,她的第六感告訴她,他一定是找那老太太了解細節去了。 白發人送黑發人——她的心又是一揪。 孩子們午睡去的時候,她開始收拾四散在家中各處的玩具,收到客廳的時候,她忽然想到她沒有“退出”他的郵箱,這是一個多么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于是她又一次走進了書房,再一次從歷史記錄里打開了他的郵件。 那里面的郵件上千封,她先看收件箱,倒退回時間最早的一封看起,郵件五花八門,有中文的,有英文的,有給同事下屬的,有給親朋好友的……其中有一封顯示“xx醫學檢驗中心”字樣,她毫不猶豫地認為,那一定是跟他工作相關的,正要略過那封郵件的時候,卻陡然看見郵件主題上“親權鑒定報告書”幾個字。 她幾乎立刻認為那是當當和致遠的,但郵件最右側的收件日期顯示為去年的六月初。她覺得蹊蹺,好奇地點開了那封郵件,打開附件,是一份四頁的掃描件。 頭一頁上,女兒的大名“馬穎初”三個字便像錐子一樣扎入了她的眼睛。 稍稍一定神,她才看清那一行字“委托事項:對馬致遠與馬穎初之間有無親生血緣關系的檢驗”,委托日期是去年的五月二十號。 她只覺得眼前一陣陣發黑。 贈“繆斯男”;) 給大家寫了首不太押韻的打油詩以表我之遲更之愧疚: 君母壽宴初逢君,青蔥懵懂不知味。 郎無情來妹無意,罔顧慈母一片心。 深秋寒風蒞金陵,農家小館狗rou烹。 軍衣暖身更暖心,靈光已在深處閃。 相對脈脈不得語,千千思緒化筆端。 而立迫在眉睫時,陰差陽錯又逢君。 共閱拙作憶當年,往事皆付笑談中。 戶對門當不虛言,老人之言或有理。 紅顏并非總禍水,錯過并非都憾事。 今生無緣共連理,愿友誼地久天長。 被遺忘的臘月初八 她一字不落地把四頁的報告書看完,整個人跟剛從冰窟窿里撈上來似的,四肢冰涼,渾身打顫。她不敢想象僅僅在一兩個小時前,看到當當的郵件的瞬間,她在心里已經原諒了他和李平。這會兒再想到他清早出門前喪魂失魄的樣子她所有的只是怒不可遏。她決定今天晚上要把樁樁件件都擺到臺面上讓他交代明白了。 十點多的時候,雙棒兒早進入了夢鄉,她才聽到鑰匙插入鎖眼的聲音,然后是他把鑰匙撩進鞋柜上的小瓷碗里的一聲清脆。這些年下來,不論他多晚回來,只要聽見這聲清脆,她心里就踏實,可這一會兒,她心頭涌起的只有悲涼、憤怒和屈辱。 他進來的時候,她正靜靜地坐在客廳里,瞅著面前茶幾上的一小摞報紙雜志。 “還沒睡?正好,我有事兒得告訴你?!辈恢遣皇橇晳T了她這段日子的冷漠,他竟絲毫沒看出她的異常,搓了搓疲憊的臉在她身旁坐下。 一股寒冷的酒氣馬上席卷了她,她馬上扭臉送過去一個凌厲的眼神。 “平平去世了?!彼怪苯亓水?,“我想把當當接回來跟咱們住?!?/br> “什么?”她一臉錯愕。 “有好多手續得辦,孩子的阿姨大舅還在美國處理一些事情,過些日子就把他帶回來?!彼呐乃南ドw,“我知道,家里要是突然多個小大人兒,你可能不適應,所以——”他猛然發現茶幾上那一小摞報紙雜志的最上面擺著的一份文件,上面的“親權鑒定報告書”幾個字讓他的太陽xue馬上爆痛起來,說了一半的話也沒著沒落地停在了半空。 他的心里頃刻一陣大亂,她竟然這么周到細致地把郵件原件都打印了出來,擺放在他面前。 “你怎么?你怎么——”他抓起那份文件送到她面前,惱羞成怒。 “對,我看了你的郵件?!彼龓еc挑釁直視著他,“不然哪能知道你這么信任我!” “那你就信任我嗎?信任我你會整天在家偷看我郵件?信任我你會干這么沒品的事兒!”他把那一摞文件摔在地上。 她極力壓制住氣得亂顫的身子,逼近他和他的一身酒氣:“對,我沒品!因為我就想瞧瞧這個李平到底是個怎么樣的天香國色,能給你戴了綠帽子,跟別人生了孩子又被別人踢了,你居然還愿意跟她私會?” 他用了幾秒才完全吃透她的話,不由瞪大了眼,張大了嘴,像喉嚨里被誰連塞了幾個饅頭似的,差點兒一口氣上不來,然后沒輕沒重地一把扯近她:“什么意思你?” 和他這么臉對臉站著,她才留心到,不過十來個小時的功夫,神色晦暗的他竟瘋長了一臉胡茬子。 “沒什么意思,我就是好奇,”她毫不畏懼地緊盯著他眼中蛛網般的紅血絲,聲音低慢,字字像刀片一樣剮人,“為什么親生的孩子你當成野種,外頭的野種你反倒想領回來當自個兒親生的養!” “啪”的一聲脆響—— 她一個重心不穩摔在沙發上,腦子一嗡,一側臉上也辣烘烘起來。 “混賬!”他像頭暴怒的獅子一樣,指著讓打懵了的她,“你給我聽好了,老子決定要干的事兒,誰也攔不??!你不愿意你滾!還有,孩子是無辜的,你要嘴里不干不凈地把他捎帶進去,我削死你!”說完便趔趄著步子去了臥室摔上了門。 她在那震天一響中恍然回過神來,淚水一泄如注。 他和衣,帶著酒勁兒,很快睡了過去。然而即使在夢里,平平流著淚,拿指尖在他心臟的位置劃著圈,說:“我的心永遠都在這里?!钡臉幼?,也如影隨形地跟著他,像他醒著的時候那樣,攪得他心力交瘁。他肝腸寸斷地想,馬致遠你真他媽的不是東西,夫妻一場,你怎么就連讓她好好哭完一場的時間都沒舍得給她。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讓一陣手機鈴聲震醒,昏昏沉沉地接起來,電話那頭馬上傳來曉芙媽熱絡的聲音:“小馬兒,昨兒是臘月初八,我和你爸這陣子盡忙著搞新房子的事兒,竟把這茬兒給忘了。今兒反正禮拜天,你們中午回來吃飯,???” “好?!彼悦院貟炝穗娫?,腦袋像讓人掄過兩棍子似的悶痛。 他無意間瞅見身旁空蕩蕩的那一半床鋪,這才猛然記起了昨晚的一切,掀開被子跳下床,趕緊出了臥室。 曉芙側身在沙發上躺著,地上散落的文件也不知讓她收哪兒去了,客廳里整潔如常。 他悄悄走近她,才發現她的臉發出一種嚇人的黃腫,睡得那么沉,眉頭也還是緊鎖著。眼睛下面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有了兩塊青淤,他這才想起她這幾年起早摸黑地單位家里娘家姥姥家幼兒園到處跑;當年細嫩的“第二張臉”如今也有了歲月的痕跡,盡管她還那么講究地在廚房和浴室的池子邊都擺了一副橡膠手套,但給孩子們洗澡的時候,熱火朝天地洗菜淘米的時候,根本就顧不上……這一刻,想起這一切,他不知怎么就一陣抓心揪肺的痛悔。 不知是不是夢中受驚,她的身子乍然那么一抖,然后便疲憊地努力撐開了眼。 一見是他,人也馬上自衛地坐了起來。 他想伸出手去摸摸她的臉,看她像只豎起觸角的刺猬一般,也只好打消這個念頭:“昨晚上我喝多了,說了什么混賬話,對你干了什么混賬事兒,你別往心里去?!?/br> “馬致遠,你最好離我遠點兒,我現在看到你就惡心!”她的眼里都是寒光。 他知道這一時半會兒肯定勸不好,無奈地嘆了口氣:“你媽讓我們中午過去吃個飯,算是補過臘八節,我答應了,你要想在家好好睡睡,我就給他們回個話兒?!?/br> 她把腳伸進棉拖鞋,不陰不陽地說:“去,那是我家,我干嘛不去!”然后便去了雙棒兒的臥室。 他心里多少有些寬慰,她還是挺懂事的。這些年,不管他倆在家里大小齟齬,出了這道門,就是在她自個兒的親爸媽跟前她也只字不提。 咱當兵的人 像一切出生在“嬰兒潮”時代的中國祖父母(或外祖父母)一樣,曉芙爸媽對外孫不講原則地寵上了天。 曉芙領著雙棒兒一進門,早就候在那兒的曉芙爸笑瞇瞇地蹲下身給外孫換上桂香媽給他倆做的虎頭鞋,然后一手牽著一個往里走:“外公給你們弄來個稀罕物件兒,保準你們喜歡!” 曉芙默默瞅著她爸刻意佝僂著背聽雙棒兒說東道西的背影,鼻子眼睛不知怎么就呼啦啦熱了一片,她咽了兩口唾沫,愣把眼淚憋了回去。她想這頓團圓飯要平心靜氣地吃,不為別的,就為她不能毀了這份含飴弄孫,一切都等過了這個日子口再說。 停好車跟上來的致遠看她怔怔地站在門口,就問:“怎么不進去?” 她也不搭腔,倚著門框金雞獨立重心不穩地脫冬靴,致遠好心從后扶了她一把,她馬上給他搡巴開,還狠狠瞪了他一眼。他一懵,隱隱有種不祥之感,心里的煩悶也立刻翻騰了出來。 聽見響動的曉芙爸立刻回身看過來,致遠趕緊裝作沒事人似的問:“外婆呢?”這么多年下來,他對岳父的稱謂依然是“小張老師”;對岳母的稱謂卻有著階段性的變化,婚前是“嫂子”,婚后是“您”,有了孩子以后就漸漸順著孩子喊“外婆”。 “才剛買菜去了,還沒回來?!睍攒桨终f話已經走到了沙發邊上,然后從茶幾下面拿出兩個椰子殼挖的小三輪車,頂部系一根小長繩,拉長了一放手,小三輪車就會自己跑。是個老親戚去古巴旅游給帶回來的。 電動玩具玩多了的雙棒兒馬上愛不釋手起來。 jiejie倚進外公懷里,很煽情地說了句:“外公,我愛你?!比缓蟊阍诳蛷d的地板上擺開架勢“練車”。 頃刻,弟弟也靠過來:“外公,我會用好幾種語言說‘我愛你’?!比缓笠膊还苋寺牪宦?,就開始念叨,“矮拉富有,一盒禮拜弟盒,一克猴望魚,惹丹母?!彼豢跉庹f完帶著nongnong中國腔的英、德、荷、法四語后,才大大地換了口氣。 一個字兒沒聽懂的曉芙爸就“吧唧吧唧”在他的小臉上親個沒完:“我們二寶太有才了,八國聯軍都快讓他招來了!”邊說回身看著已經走到沙發邊上坐下的致遠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