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什么意思?” “你自己去想!” 曉芙最討厭人家跟她玩深沉。 她都氣鼓鼓地拎著包走到了電梯口,又轉身去了馬主任的辦公室,里面的一群白大褂正圍成一圈聊天,唯獨馬主任不在。她還沒張口問,小劉醫生就不懷好意地笑道:“馬博不在,做手術去了!” “哦,那他什么時候能做完?” 小劉醫生吹了一下手里抱著的保溫杯里熱茶面上的飄的幾朵菊花,陰陽怪氣地說:“喲,那我不知道,這可沒個準,可長可短!” “那他在幾號手術室?” “喲,那我可記不起來了,好像在七樓?!?/br> 曉芙怏怏地走開,聽見里面傳出一陣輕輕的笑聲,不知誰說了一句:“老劉,你可真夠損的!” 小劉醫生說:“沒辦法,我打小就這毛病,一遇上缺心眼的人,我就損!” 曉芙立刻踅回去,大聲問:“劉醫生,那什么,上回我媽給你那張家樂福的購物卡你用了沒?” 一屋白大褂都愣住了。小劉醫生還算一臉鎮定地問:“怎么了?” “沒怎么,就是知會您一聲,家樂福這兩天搞促銷大減價,那六百塊錢沒準能讓您扛個海爾單門冰箱回去呢!” 說著,看也不看小劉醫生那張快綠掉的臉,得意地邁著步子走開了。 幾個小時以后,馬致遠在七樓電梯口的窗臺前發現了腦袋一點一點地坐著打盹的她,他上去推推她:“怎么跟這兒睡著了?哈喇子都快流一地了。干嘛呢?” “等你?!睍攒娇刹欢裁唇泻?。讓她含蓄,不如往她腦袋上套個塑料袋憋死她。 他看她一眼:“吃過午飯沒?” “沒?!?/br> “想吃什么?” “還沒想好?!?/br> 他想想,說:“我帶你去一地兒?!?/br> 他開著車帶她去了七十八所后頭的干休所。這一帶解放前都是國民黨高官的公館,現在成了□□軍隊老干部們的休憩地。 曉芙跟著他進了一座灰色筒瓦、青磚厚墻的二層小洋樓,一個老太太正坐在院子里曬太陽。致遠走上前去,握著她的手問:“姥姥,怎么坐在風口里?不冷嗎?” 老太太一看外孫來了,立刻眉開眼笑。甫一張口,曉芙就聽出她是北方人:“不冷,成天在屋子里坐著,悶得慌!” 部隊就是這么個海納百川,南腔北調的地方,可部隊大院長大的孩子們確都能說上一口不帶任何南腔北調的普通話。 “阿姨這兩天沒帶您出去遛遛彎?”致遠問。 “外頭結冰,地滑,她怕把我摔咯!”老太太說。 他把曉芙拉到她跟前,問:“知道她是誰的閨女嗎?” 老太太瞅一眼:“瞧她這走路的樣兒,也是咱大院兒的孩子吧?” 曉芙笑了。老太太也有□□十了,臉上一顆老人斑都沒有,依稀可以分辨出年輕時候的風采。 致遠說:“還記得當年輔導我功課的小張老師嗎?這就是他的千金?!?/br> 老太太把胸口掛著的老花眼鏡立刻戴上,拉著曉芙細細一看:“哎喲,你這么一說,我看著也像。這鼻子眼睛都是他爸爸的?!?/br> “姥姥好?!睍攒搅⒖虩岷跻唤?。 致遠也立刻朝她后腦勺上拍一記:“傻丫頭,別亂喊,輩分錯了!你爸也喊姥姥!” 曉芙瞪他一眼:“那我該喊什么?” 他還真讓她問住了,想了半天說:“反正不該喊姥姥!” 老太太慈祥一笑:“一樣,都一樣,別為難了人家!你怎么這個點兒才來?” 致遠說:“早上一臺搭橋手術超出了我們事先預計的時間?!?/br> “唉,身體是革命的本錢!你也要注意點兒,要按時吃飯!咱上屋里去吧,阿姨中午做的豬rou燉粉條,這會兒粉條該爛了。你們將就著吃吧!”老太太拄著拐站起來,蹣跚著往屋里走。 曉芙要上去扶,致遠又拉她一把,小聲道:“讓她自己走,她不愛讓人扶!” 她也小聲道:“照咱中國人這喊人的傳統,以后的孩子不該再喊‘毛爺爺’‘鄧爺爺’,該喊‘毛祖宗’‘鄧祖宗’?!?/br> 他瞪她一眼,倆駱駝眼都大了三分之一:“就你這張嘴,倒退四十年,不是讓紅衛兵押著上臺□□,就是直接給拖到法場斃咯!” 她撇撇嘴,白他一眼,暗自納悶,她張曉芙好歹也算一人高馬大的姑娘,但怎么站在他身邊就情不自禁有種小鳥依人的感覺?!他那天穿了一件皮夾克,跟美國電影里的飛行員似的。這時候,離他那么近,她便聞到他身上的那股混合著寒氣的皮衣的味道,那味道招得她心里悠悠的。 鬧革命的白毛女 三人在飯廳的桌邊坐下。 老太太揭開桌上的菜罩,三菜一湯一應全是北方的菜式:肘花拍黃瓜,豬rou燉粉條,小雞燉蘑菇,面疙瘩湯。還有四個饅頭。致遠用微波爐輪番熱了一遍,又盛了一碗白米飯放在正和老太太拉家常的曉芙面前。曉芙趕緊把飯推到老太太面前,老太太笑道:“好閨女,姥姥不吃,沒胃口,人老了,吃什么都沒胃口。我看著你們吃就開心!” 吃完飯,曉芙殷勤地幫著把臟碗臟筷子放進池子里。 致遠上客廳替姥姥調完電視頻道回來,曉芙正嘩嘩放著水打算洗碗。他見狀忙說:“姥姥說了,你是客人,不讓你洗碗。我來吧?!?/br> 他沒把姥姥的話全告訴她,姥姥還對他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是個好姑娘!”他沒接下面的話。 曉芙一面說沒事,一面扎煞著倆手四下里張望著。 “找什么呢?”他問。 “塑膠手套。我媽說,洗碗一定要戴手套,手是女人的第二張臉——” “一邊兒去!” 她乖乖閃到一旁,由他挽起袖子洗碗。 他邊洗邊告訴她,他母親前年因病去世,舅舅姨媽們都住得遠,有的還在國外,也只有逢年過節能回來看看姥姥。所以他每周再忙,也要抽時間回來陪姥姥吃吃飯,說說話。 曉芙一手托腮,胳膊肘支在洗碗池旁邊的微波爐上聽他說著這些,心里有種暈乎乎的溫暖。此刻,她看著他干得有點裂皮的嘴唇一張一合,不知哪兒來的一陣勇氣,冷不防把手指放在他的下唇上,說:“別動!” 他顯然沒料到她這突如其來的舉動,一下愣住了。等他回過味來,想把嘴唇從她的“第二張臉”上拿開已經遲了,因為嘴唇上一塊干皮已經讓她的兩個手指尖給掐住了。 她試圖把那塊皮給撕下來,稍一用力,一陣微痛便向他襲來,他不禁蹙眉“嘶”了一聲。她立刻輕聲問了一句:“疼嗎?” 他輕輕搖搖頭。 她變戲法似的從口袋里拿出一只潤唇膏,用無名指在唇膏膏體頂端繞了幾圈。 他剛要說“不用了”,她那只蘸滿油亮亮的潤唇膏的無名指已經覆在了他的嘴唇上,慢慢按揉開來。他聞到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橙味,她看到他的喉結動了一下。兩人的目光不可避免地觸碰了一瞬,心都似過電般麻了一下。 曉芙覺得渾身的血液都沸騰了起來。 他卻把臉轉移開了,煞風景地說了一句:“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她一臉低到塵埃里的表情,溫順地“嗯”了一聲。 那天臨走前,老太太笑瞇瞇地握著她倆手說:“好閨女,沒事就來串串門,陪姥姥嘮嘮嗑。反正咱住得也不遠!” 她帶著滿心的溫暖坐上了他的車。 他見她直往手上呵氣,就把手套脫下來扔給她:“戴上。送你回醫院?” “我出院了?!彼凉M心甜蜜地邊戴手套邊說。 “嗯?” “我是說,我不陪床了?!彼恼f:你在醫院見不著我了。 “唔?!彼磻?。 “我小姨來換我?!彼凉M懷希望地追補一句。 “好?!彼姆磻€是淡淡的。 “馬主任!”她還是賊心不死。 “你該叫我叔叔!”他忽然又成了那個冷面神,和剛剛判若兩人。 她的心都灰了。 “什么事兒?說吧?!币娝胩觳婚_口,他問。 她倔著沒開口。 他像是故意激她:“小小張不是一向直言敢諫的嗎?怎么?怕我?” 她瞪他一眼:“怕你干什么?你又不是老虎豹子,我還怕你把我給吃了!我就是想給你提一醒兒,我外婆聽說你還單著,想把我小姨介紹給你?!?/br> “她從哪兒聽來的這些?” “我們這老太太上半輩子是給美國中情局工作的,四八年宋美齡在華盛頓吃了閉門羹,老蔣一怒之下,就把她留在大陸,交由□□處置了!” 他又在她后腦勺上拍了一記:“你這小腦瓜子成天都想些什么呢?不管怎么說,老人家有心了?!?/br> 她惱了:“你怎么好像還挺樂意?” 他沒搭腔,她也不好再說下去。半天,她說:“那你送我回家吧,我回去看看我爸?!?/br> “行?!彼麙鞕n。 從干休所到信息工程大學也就十幾分鐘的車程,他把她在家屬院門口放下。 她要把手套脫給他,他說:“戴著吧,外頭冷。帶聲好給你爸?!比缓缶鸵涣餆煱衍囬_走了。 曉芙拎著包站在原地,看那車開遠了,才戀戀不舍地往院里走。她一點搞不懂這人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一進家門她就傻了眼,家里是極度得臟亂差:廚房里的臟碗堆得老高,臥室里的被子也堆得老高,衛生間紙簍里的廁紙快滿到地面了……看來媽這日子是成心不想過了。 曉芙爸正金雞獨立地在廚房里瞎忙乎。 曉芙見狀,趕緊上前問:“爸,你干嘛呢?” 他說:“想燒碗稀飯,我都一天沒吃東西了?!?/br> “怎么也不炒倆小菜?” 爸嘆一口氣:“唉,一,我不會炒菜;二,我這一條腿怎么炒菜???” 曉芙聽了心里有點難受:“把飯卡給我,我給你打飯去?!?/br> 她去樓下食堂給她爸打了兩葷一素外加一大茶缸飯回來,她爸說:“一起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