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就數你們這撥所謂文人最難纏!一張鐵嘴!” 說話間已經到電梯門口,正好來了一趟電梯,他說了句:“不跟你爭了,但我保留我對真理的看法。再見!”便進去了。 兩秒鐘之后,還守在電梯口門的曉芙才意識到,她還是沒把她爸的號碼給他呀。他也忘了問她有什么事兒。她這兒傻呵呵地跟著他往這兒走干嘛呢?跟外婆的病房正好兩個方向。 她滿腹心思地往回走。 經過樓梯井的時候,那道門忽然被人從里拉開,來人差點和她撞個滿懷,她還未及看清此人是誰,那低沉的嗓門已經進入了她的耳膜:“我回來跟你要你爸的號碼的?!彼麖目诖锬贸鰝€iphone。 曉芙把她爸的號碼口頭報出來,然后驚訝地看著他那雙粗手非常靈活地在小小的觸屏上走動,問他:“你和我爸后來怎么就不聯系了?” “傻丫頭,我們那時候的通訊設備哪像現在這么發達?一會兒手機短信,一會兒電子郵件,一會兒□□校內網的。那時候普遍都寫信,條件好點的就打電話,但也不是老打,不在一個城市的逢年過節才打上一回,更別說不在一個國家了?!彼挚纯幢?,對她說,“我真得走了。小小張保重!” “你也保重!”叫小小張的這位很老居地說。 他拉開通往樓梯井的那扇門的時候,她提醒:“你就這么下去???這可是十八樓?!?/br> 他看她一眼,拿手點著她,說:“不錯,反應挺快!” 她有點兒得意:“以為我們這撥‘所謂文人’光著張鐵嘴,不長腦子呢?” 他笑了,又露出那口和黑色兒的皮膚成強烈對比的白牙,這么近距離地面對面站著,曉芙還發現,他那雙本就不大的眼此刻瞇成了兩條縫,像一對微微前傾的括弧,瞬間就把她給框進去了。 “那耳塞管用嗎?”括弧的主人忽然問。 還站在倆括弧里的那位使勁兒點點頭。 那天直等回到病房,她才意識到,他還是忘了問她找他干嘛。 四條腿、小五子和生煎包子 外婆成天躺在病床上哪兒也不去,八卦新聞聽來得倒不少,什么“小護士講,四條腿這個人很怪,做事情很準時。人家是從來不遲到,但是他是從來不遲到,也不早到。不管開會,上班,做手術,都是踩著點進門。不管春夏秋冬,天天只洗冷水澡?!?/br> 曉芙好笑:“你怎么知道人家洗熱水澡冷水澡?” 外婆說:“我聽小護士們說的?!?/br> “她們怎么知道的?她們看見啦?” 這個外婆也回答不上來,便哼哼哈哈地把話題岔過去。 小護士們都很喜歡這個老太太,因為她出手很大方,比如,那天曉芙買回來的櫻桃,就讓她給小護士們拿去護士站分了。 人也好玩。給她抽血化驗,她就把一只細得蘆柴棒一樣的胳膊伸到人家面前:“你還要抽???你看我老太婆瘦得就剩一把骨頭了,再抽就沒我了!不給你抽!” 護士就忍不住笑:“劉奶奶,我們只抽一小點點?!?/br> 有一回,老太太瞥見外孫女兒手里翻閱的雜志封面上有個穿三點式的女郎,等外孫女兒出去溜達的時候,她也拿過來翻了翻。 一個小護士故意湊過來說:“劉奶奶,您看什么呢?這么入神?讓我也瞅瞅!” 老太太趕緊把雜志往身后一藏:“別搗亂!這上面都是英語,你看不懂,我看著都吃力?!?/br> 又有一次,一個小護士來給她送藥,老太太并沒有立刻放入嘴里,而是戴上老花鏡,對著陽光掰起了小藥丸,小護士問:“劉奶奶,您這又是干嘛?” 老太太說:“馬主任說了,這藥我一天吃三次,一次一粒半?!?/br> “我給您的這不就是一粒半嗎?” “你這半粒太大,我得掰勻了!馬主任說,藥不能過量吃!” 曉芙寸她:“馬主任說的話是圣旨是吧?” 一天,曉芙聽見外婆和她媽在悄聲嘀咕:“四條腿可憐哦,一出國,老婆就跟個德國老頭子跑掉了,兒子也搞過去讀小學了,小小年紀,會講三國語言。四條腿當時跟這個女的講‘你要離婚可以,以后我們就一刀兩斷?!掀挪宦牎,F在給德國老頭子蹬掉了,后悔了,想回來找他,四條腿倒蠻棍氣,說‘噢,你要分就分,要合就合?你以為你是上帝啊’?” 曉芙媽聽完后好像害牙病一樣,一個勁地直嘬牙花子:“哦喲喲,這么優秀的一個人,可惜了呀!那個女的真是傻!” 曉芙當時正在吃她媽帶來的清蒸桂魚,雖然明知女人們之間傳遞的八卦真實性要打個折扣,但聽了這一席話,心里也還是有種隱隱的難受。不知道是為馬主任殘缺的婚史,還是為他已經有了一個上小學的兒子。 外婆忽然神秘地往曉芙媽面前一湊:“你說,把我們小五子介紹給他好不好?” 小五子就是曉芙的那位超大齡剩女小姨。 曉芙媽還未及回答,女兒的一只手忽然拍在了她的胳膊上,發出一種半窒息的聲音:“媽,魚 刺!我喉嚨讓魚刺卡住了!” “趕緊的,咽口飯!咽口飯就好了!哪有吃桂魚還讓魚刺給卡住的?”曉芙媽忙說。 看著女兒咽了一大口飯團,喝了一大口水,說魚刺下去了。曉芙媽這才轉過臉去對老太太小聲說:“媽,我看你是糊涂了,這些開刀醫生,跟小護士都有些不清不楚的,有時候手術臺子上就野合到一塊兒了!” “我看四條腿不像這樣的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偷麩吃的都是悶頭驢!再說了,就算四條腿為人正派,你也保不住小護士不勾搭他,你看看這些小姑娘,跟醫生講話油腔滑調,沒大沒小的樣子。況且,你也不能讓我們小五子給人當后媽去呀!” 老太太嘆了一口氣:“唉,我們小五子也就只能給人當后媽了!人家都說把閨女藏老了,我這閨女都快讓我藏成古董了!” 曉芙忍不住插話:“外婆,人都說我小姨花癡,七竅少一竅,您可別給人四條腿添堵,到時候把藥給您下錯了!” 老太太立刻把眼一瞪,有張桌子她就拍案而起了:“胡說!他們才少一竅!” 曉芙媽也罵道:“大人說話沒你事!讓你聽聽就不錯了!生怕你不接嘴,話就掉到地上打碎了是吧?” 曉芙現在每天最快樂的事情,就是等著馬主任來查房,他每回來,都會當著眾人面兒,不開笑臉只開玩笑地問一句:“小小張今天好嗎?” 這就夠曉芙暈乎一個上午。 第一次這么問的時候,外婆大大地驚訝了一下。等他走后,曉芙才紅著臉簡單地解釋了一下,說爸以前給馬主任當過家教。 外婆很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你怎么不早告訴我?” 曉芙還算急中生智:“噢,我還以為我爸已經和您說過了?!?/br> 他舉著外婆的片子給實習醫生們講解的時候,曉芙看得都迷了。她最愛看他一陣風似的走路的樣子,那一身微微撩開的白大褂在他身上就像風衣在李察基爾身上似的。在過道里,走廊里,電梯間看到他風馳電掣的身影,曉芙的眼神總要停留一會兒。他似乎永遠都那么忙,往往連和她站下來多寒暄兩句的功夫都沒有,身邊永遠跟著一個或一群下屬。但曉芙沒事兒就在醫院里各處走走,在他辦公室門口打個晃晃,跟黃鼠狼盯雞似的盯著他,瞅空兒就撲過去。 她發現了她還挺能裝,老能裝作是無意中碰上他的。 有一天,她又在過道里“撞”上他,是午休的時間,他好像不太忙,還站下來和她閑聊了兩句:“你們家現在住哪個院兒???” 這“院兒”指的自然是信息工程大學的家屬院,這所大學里頭有東西南北四個家屬院,在那兒長大的孩子一聽就明白了。曉芙立刻答:“一直住東院兒。前年剛搬進八號樓?!?/br> 他沉吟了一下,說:“八號樓離絮園不遠?!?/br> “絮園”是家屬院最里面一片曲徑通幽的所在,住的都是軍級干部,也是歷屆大院孩子們的樂土。 曉芙想起爸說過馬主任的姥爺是以前的院長,還是個少將,便問:“你小時候是不是就住那里頭???” “嗯。我父母那會兒老下部隊,我就跟著我姥姥姥爺一塊兒住,一住就住到高中畢業?!?/br> “以前那里頭有顆無花果樹,我們小時候常上去掏鳥窩,摘果子。沒少讓人罵!” “那棵樹是我姥爺親手栽的,就在我們家前院?!?/br> 曉芙的腦海里立刻浮現出了一幢奶黃色的小洋樓,驚喜道:“敢情你以前就住那‘黃鶴樓’???” 馬主任愣了一下,待領悟了這個形象的比喻后,不由笑了。 曉芙發現,她隨便說點什么,就能把他招笑,他一笑,倆眼就成了倆小括弧,剛毅的面部線條也柔和起來。他告訴她:“當年你爸輔導我的時候,非讓我背那些半文不白的東西。我不肯,就和他打賭,他要能把樹頂上那幾顆無花果給我摘咯,從此他讓我背啥我就背啥?!彼男θ堇锓路鹩钟辛水斈暾{皮搗蛋的快樂。 “后來呢?”曉芙追問。 “后來你爸二話沒說,跟松鼠似的,兩三下就爬上去給我摘下來了。也怪我低估了他,別看他當年瘦得跟劈柴似的,站在地上是個不太結實的晾衣桿兒,一上樹他就成孫悟空了?!?/br> 曉芙恍然大悟,原來這就是他爸當年給這匹找不著方向的千里馬“傳道授業解惑”的“兩把刷子”。 她笑道:“嗨,跳鋼管舞的都是瘦子!再說我爸在鄉下長大,爬山上樹,小菜一碟?!?/br> “那棵樹還結果呢?”他問。 “想結也結不成了。有一回‘黃鶴樓’里那老頭的孫子從樹上摔下來了,腦門上縫了好幾針,老頭就讓警衛員把樹給砍了?!睍攒较氲竭@兒忽然幸災樂禍起來,“摔也就摔了,那傻小子還把蜂窩當鳥窩給掏了,蜇一臉包,腦袋腫得跟豬八戒似的?!?/br> 他又笑,問:“其實,你知道大院里頭最讓我難忘的是什么嗎?” 曉芙搖搖頭。 “我上中學那會兒,食堂來了個安徽師傅,就好做生煎包子,這輩子沒吃過那么香的生煎包子。估計他也早告老還鄉了?!?/br> 馬主任憶完包子不久,就把這事給拋到腦后了。 誰知道第二天上午,他剛開完會回辦公室,就發現桌上多了一飯盒熱乎乎的生煎包子。飯盒下面壓了一張字條,上書: 安徽師傅已經老眼昏花,希望他手里捏出的包子還是當年的味道。 小小張 他笑將起來。后來再在過道里撞見她,因為身邊有人,他只沖她微笑著點了一下頭,意思是:謝謝你的包子。 她先是迷瞪了一下,待領悟過來,回給他一個無比燦爛的笑容,然后戀戀不舍地目送著他領著一群人走過了半條走廊,倆手對著地上自己的影子擺出倆“v”字,喜滋滋地說了句:“yes!” 生煎包子事件就像讓開水燙著的雞似的到處飛。沒兩天,曉芙的司馬昭之心就路人皆知了,原始的傳播者不是別人,是小劉醫生。 駱駝眼和皮夾克的誘惑 曉芙送包子那天,他正坐在馬主任辦公室的電腦前查資料,臭丫頭言簡意賅地說:“這是給馬博一個人的?!比缓缶土袅四菑埬涿畹淖謼l。 小劉醫生費了老大勁兒,才把那句差點出口的話咽回去:“我稀罕你幾個不值錢的破包子!” 不久,護士站的護士們也交頭接耳起來:“你們瞧劉老太那外孫女兒,兩只sao眼直往馬博那兒掃,扎在馬博身上了!肯定心懷不軌!”“聽說她都結婚了!”“身在曹營心在漢吧。咱馬博好歹也是一師奶殺手,哪年帶實習不帶出一撮粉絲來?!”“我怎么不覺著他哪兒特別呀,還長一對駱駝眼?!薄澳悴欢?,面冷心熱,這種男的可招人!再說了,你瞅他那身胚結實的,那肩膀寬闊的,任是哪個女的也架不住想往上靠一靠!”“喲,護士長,你不是也身在曹營心在漢吧?”“我何止啊,我早七年之癢了!”…… 老太太有一天例行去護士站稱體重的時候,也聽到了一些風言風語,回到病房就對外孫女兒說:“曉芙啊,你都快兩周沒回家了,回去看看吧。我也快出院了,讓你小姨來陪我就行了!” “我小姨不是要上班嗎?” “周末她又不上班?!?/br> “好好的都要出院了,又換人來陪您?您別以為我不知道您心里怎么想的,告訴您吧,四條腿肯定看不上我小姨!” 老太太一聽這話心里就不舒服,這會兒看著外孫女兒穿了件緊身的黑毛衣在她眼前晃來晃去,就嘬著牙花子說:“你瞅瞅你胸口那兩坨rou!我這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兒擱!” 曉芙最討厭別人閑著沒事兒,拿她的胸說事兒,立刻就炸了起來:“我媽就把我生成這樣,我有什么辦法?” “你媽也是個糊涂媽,也不曉得拿個布條子給你捆捆,拾掇拾掇!” 第二天一大早,曉芙也不等小姨來換班,就氣呼呼地拎著一包換洗衣服,出了病房的門。 臨出來前,外婆塞給她一疊錢,曉芙看都不看,說:“干嘛?不要!我又不是你雇來的護工!” 外婆嘆了一口氣,道:“姑娘,外婆是為你好。你總有懂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