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現世??!”媽又發作起來,手直點到爸臉上,“你知不知道為什么你學歷比人家吳崇山高,還做不到人家那份上?整天郁郁不得志的?因為你喪了良心,老天都不樂意幫你!” 曉芙爸大氣不出。 曉芙媽當然不會因為他大氣不出就放過他:“說話呀?怎么不掉書袋子了?平時我打個麻將,看個韓劇,你就說我浪費生命,不務正業!你倒是不會浪費生命!你倒是會只爭朝夕!□□的!”說完,擤了一把鼻涕摔在了他臉上。 “媽,你夠了!”曉芙大聲制止。 涕淚滿面的曉芙媽這才發現一臉錯愕的鴻漸不知道什么時候也站在了臥室門口。她真是聰明一世,糊涂一時,居然忘了叮囑她這缺心眼的女兒不要把女婿帶回家。曉芙早就暗自后悔讓鴻漸跟著來了,她再怎么糊涂也明白家丑不外揚的道理。 “爸,媽?!兵櫇u忙喊了一聲。他不擅長處理這種局面,只是很生硬地對曉芙說了一句,“那什么,我去車上等你?!?/br> 曉芙機械地點點頭,她這會兒只覺得腦袋又空又痛。 鴻漸下樓的時候故意把腳步放得很重,好讓曉芙爸媽聽到他已經走遠了。 曉芙媽直等到聽不到他的腳步聲,才又氣又羞,捶床搗枕地哭開了:“我上輩子做了什么孽哦,現世現到女婿跟前去了!” 曉芙爸痛苦又煩躁地拿手揩去臉上的鼻涕。 那晚曉芙直到半夜才離開。 身心俱疲的她在一樓樓道口坐下,把臉整個地埋在手掌心里,無聲地哭開了。聽見兜里的手機在響,她也不去理。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雙粗糙溫熱的大手試圖去拉開她緊捂著臉的雙手,她倔強地一讓,不讓那手得逞。那手知趣地停下了。再上來的是一個寬大的身子,把她整個地環抱住。這次她沒有犟。 外婆和小討債鬼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外婆又心臟病復發住院了。 但凡遇上不順心的事,老太太就來這么一遭,家里人已經疲了。只要她一犯病,大家就例行公事地撥打120。老太太看出家里人的這種“麻木”,便一直想做個支架,覺得要到了做支架的地步,家里人便相信她的心臟真的不好了。偏偏醫生給她做了檢查后,總說她無大礙,不用做支架。她就罵人家是庸醫,下一次換另一家醫院。于是乎,沒幾年,全省城的心腦血管科專家都讓她罵成了庸醫。 老太太大概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相信自己的心臟有大毛病的人。據她有鼻子有眼地回憶,四十歲上的一個中午,還是某供銷社的會計的她吃了碗冷粥,在開到最高檔的吊扇下趴著睡了個午覺。從此心臟就不好了。 每次老太太一犯病,只有曉芙媽哭,哭得生離死別一般。因為老太太最寵的閨女就是她。 家里人的“麻木”,不是經濟方面,老太太自己有私房錢,曉芙那位在法律界混出點名聲的小舅舅也支援支援。家里人的“麻木”,一方面是質疑她這病的真假,另一方面是不愿意陪床?;鼗乩咸珡募本仁页鰜?,讓留院觀察的時候,都只要家里人陪床。有那么一回,家里人給她找了個護工。為這,老太太鬧了兩天絕食,勸她她就說:“早餓死早好。大家都稱了心!省得人嫌狗不待見!還不如老薛,在老人院呆著,有個頭疼腦熱的,還有護士給你量個體溫!” 于是只要她一住院,家里人只好輪番陪床。這次按理該輪到大舅媽,但一則曉芙媽是“罪魁禍首”,正是由于她告訴老太太她要離婚,才導致老太太又一次的心臟病發;二則大舅媽忽然人間蒸發,怎么都不接電話,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及時地給她通風報信。于是此番陪床的使命就花落曉芙家。 曉芙在接到痛哭流涕的媽的電話后,第一時間趕去了醫院。她不是擔心外婆,她是擔心她媽忙不過來。她跟外婆一直都是君子之交淡如水。 自小外婆就不待見她。曉芙媽懷孕的時候,肚子大得嚇人。全家人都以為是個男胎,誰知道生下來還是個女的。且曉芙媽生她是半夜,難產,送進手術室,醫院卻忽然停電。醫生都沒了主意的時候,外婆急中生智,分派家里人去各個病房借來五把探照燈一樣亮的老式大手電筒照明,手術才得以施行。因此,老太太一直認定這個二外孫女是個災星,曉芙小時候沒少聽她跟七大姑八大姨叨咕:“小討債鬼差點把我女兒一條命都搭上了!” 也因此,曉芙對外婆真病假病都不是特別關心。上一次打120的時候,她正好也在現場。隨車來的醫生護士們忙著給老太太輸氧的時候,曉芙忽然一把拉住正痛哭流涕的媽說:“唉媽,你快看,那個醫生上回是不是也來過?”又說:“嘿喲,還有那個護士,人中旁邊有個媒婆痣的那個,也來過。嘿,敢情來得是同一撥人!” …… 曉芙趕到軍區總院的時候,外婆已經從急救室出來,被安排著住進了重癥監護室。曉芙媽正在門口和一個年輕醫生理論著,那年輕醫生正勸曉芙媽:“阿姨,老太太已經沒什么危險了,明天上午就可以轉去普通病房留院觀察了,沒必要住在重癥監護室浪費錢!” 曉芙媽陪笑道:“哎喲,誰說不是呢?我們這個老太太難伺候!小劉醫生您就行行好,讓她再多住個幾天,買個安心!不然回頭又該折騰我們了!”她邊說邊往小劉醫生的白大褂里頭塞了一張價值六百塊錢的家樂福超市購物卡。她的聲音不似以往活潑了,但是架勢還扎在那兒,熱情得恰到好處。 小劉醫生為難道:“我不是這意思!這要是我說了算,也就罷了,問題是我們馬主任晚上就從北京開完會回來了,明天一早就來上班。他要是知道了,我們沒法交代??!醫院床位緊張得很!您也看到了,發燒感冒的都在走廊里躺著了現在!” “沒事,你們馬主任回來,我去跟他說。免得你為難。就這么定了,??!”曉芙媽邊笑著,邊就拉著曉芙迅速離開了。 留下小劉醫生一個人在那里干著急。 等走到沒人的地方,曉芙媽臉上的笑就自動收了。她找到一張長椅,幾乎是癱坐在了上面,一臉疲憊地對女兒說:“忙了一上午了,都是我一個人跑的。你大舅媽也不知道上哪兒躲清靜去了,手機打爆了也找不著人。哎喲,我這腰哇!” “媽,你都年過半百的人了,還離什么婚哪!”曉芙嘀咕。 “我現在多看他一眼我都惡心!我一想到我給這么個狼心狗肺的東西當牛作馬了半輩子,我就為我自己不平!”曉芙媽恨恨地說,“我還就不信了,沒他這盞燈,世界就不亮了!” 曉芙也沒再說什么。她不敢想象,假如她告訴她媽她也要離婚的話,她媽會不會也跟外婆似的心臟病發作。 鴻漸不舉了 那晚把淚似流盡,面如死灰的曉芙從岳父岳母家領回來后,鴻漸在陽臺上抽了半宿煙。那么歡聲笑語的一個阿福姐,愣讓他給整成了個蔫黃花菜。往后的很長一段日子,只要一想到阿福姐坐在陰冷的樓梯口捂著臉嗚咽,臉上的粉底液順著指縫流出一道道白的場景,他的良心就跟給火鉗燙著了似的疼。 蘭蘭年假一結束就回迪拜了,下一次回來又要等上一年半載。 鴻漸是在一家路邊大排檔給她踐行的,她那一身華貴的皮草和店內年久失修的木桌椅極不搭調,但她堅持要來。吃遍世界各地的美味佳肴過后的她,什么都不想,就想著家鄉的這一碗鴨血粉絲湯。 他不知怎么的,就記起了那晚問等著他一起吃晚飯的曉芙要吃什么,曉芙也說:“鴨血粉絲湯!”隨之而來的還有她那沒心沒肝的笑。他想,以后不知道還能不能看到她那么春光燦爛地笑了。 “想什么呢?”蘭蘭湊過來。 “沒什么?!兵櫇u回過神來,摟著她打趣道,“我在想,人之初,性本賤!你說你出國前也不愛吃鴨血粉絲湯啊,一提吃路邊攤就說掉份兒!” 蘭蘭立刻去擰他的大胳膊:“借機罵人是不是?說誰賤呢?” 鴻漸忙告饒:“我賤我賤!” 吃完飯,兩人又去酒店開了間房,想分秒必爭地再繾綣上幾回。 然而,當他們在床上激情熱身的時候,鴻漸卻怎么也舉不起來,這在他倆之間可是從沒有過的狀況。他們試了所有能想出來的招數,可直到大汗淋漓也無濟于事。 鴻漸有些喪氣,也有些愧疚地對枕邊人說:“對不起,可能我最近太累了,連長剛讓我帶了一批新兵,都是生瓜蛋子,挺耗心思的。等你下次回來,我一定好好補償你!” 蘭蘭溫柔地摟住他:“怎么跟我還說這個呢?多生分吶!怪我最近折騰你折騰得太多了,跟以后見不著你了似的?!闭f著,立刻在木床頭上敲了三下。 兩人都笑了,離別的愁緒卻并未被沖淡。沒法繾綣,他們就攬在一處說話,從前的一切都歷歷在目。 “我在軍校的時候,那么鳥不拉屎的一個地方,你老坐長途汽車來看我,給我帶許多許多好吃的,回回呆到天黑了才走。你說你一個女孩子獨身一人趕夜路多危險吶?又長得這么招人!讓你別來,不然我在那和尚廟里沒法安心念經吃素,你偏不聽!這些我一直都記著呢?!彼褢阎腥擞志o了緊,補了一句,“沒齒難忘!” “你怎么跟七老八十似的?少男少女的時候誰還不犯點兒傻呀?”蘭蘭自嘲地笑笑,想想,忽然問了一句,“你那位最近怎么樣???” 鴻漸消化了一秒鐘,才確定她指的是曉芙。 這在他們之間一直是個心照不宣的禁忌話題。 他的臉色黯了下來:“不好?!?/br> 他沒細說怎么不好,這時候曉芙的外婆還沒住院。他是不想把曉芙爸外遇的事給抖落出去。他這也算粗中有細,擔心蘭蘭知道了以后告訴小金,一輾轉,會傳到司令員太太那兒。他想還是現在進行時的岳父岳母一定希望“家丑不外揚”,尤其是對熟人。 蘭蘭倒也沒有追問下去的意思,只是臉色也黯了下來。 他撫摸著她瘦削的肩膀:“別亂想了,這兒的一切都讓我來處理,你只負責明兒帶個好心情上飛機就行了。對了,回沙漠見著拉登,別忘了提醒他,讓他藏好咯,美國人還在找他呢!” 蘭蘭立刻瞪他一眼:“你現在怎么這么貧?跟誰學的?跟你說啊,我們公司的試用期是六個月,我也給你六個月。你要是表現不合格,我立馬收拾鋪蓋,跟人去美國加州種葡萄,你后半輩子都別想再見著我!” “我一定好好珍惜組織給我的這第二次生命!” …… 曉芙媽提出要曉芙來陪床,換作以前,曉芙肯定老大不樂意。然而,現在只要別讓她在樓蘭路那個家,去哪兒都行。一方面,她和鴻漸自那晚后,就沒再說過話,確切地說,是她不和他說話?,F在她一點都不想看到他;另一方面,她對離婚是稀里糊涂,整樁事如何進行,怎么跟父母交代,她統統沒想好。 她活了二十來年,高考數理化三盞紅燈高高掛也沒讓她這么情緒低落過。她覺得自己就跟孫悟空似的,平時神氣活現,嬉笑怒罵,覺得世間無甚大煩惱,直到如來神掌“啪”地一下把他拍在了地上的瞬間,才知道他孫猴子也有掙扎著爬不起來的時候。 所以,雖然不愿意天天面對著曾罵她小討債鬼的外婆,她也還是同意陪床。 她揀了個鴻漸絕不可能在家的大白天,回樓蘭路八號想取幾件換洗衣服。簡單收拾了一個包裹,她去衛生間浴室里抓了一包化妝品,想想,又自嘲地笑笑,放下了。她現在哪還有心思涂脂抹粉呢? 她在書房揀了兩本書塞進包里,在醫院悶的時候可以翻翻。路過鴻漸的手提電腦的時候,她不知道為什么就站住了。結婚這么久,她從不窺探他的私人物品。 打小她就目睹媽在家里不定期搜查爸的口袋和書桌抽屜,有幾次還明目張膽地當著爸的面,那時候主要是搜查爸有沒有給農村親戚偷偷寄錢的匯票。 爸也曾抗議過,媽總輕飄飄地甩過來一句:“身正不怕影子斜!你擔心什么?” 每逢這時,爸都嘆一口氣,無可奈何地對一旁傻呵呵站著看熱鬧的女兒說一句:“你長大了可別學她,干這么俗氣的事兒!”然后,就掛著一臉眼不見心不煩的神色,背著手走開了。 雖然爸動不動就沖她吹胡子瞪眼,但在這件事上,曉芙也覺得媽的行為很上不得臺面。那時候,誰也沒想到,媽會在十幾年后的這個冬天翻出了意外的收獲。 這一刻,曉芙的手像被誰強拉住了似的,按了開機鍵。等運行到開機密碼的時候,她愣了兩秒,試了試“lanlan”和“zhoulanlan”,都不正確; 她想了一下,輸入了鴻漸□□的那一串密碼“810222”,也不正確; 正要放棄,打算關機的時候,她的手又鬼使神差地觸碰上了鍵盤。 “四條腿”的“最后通牒” 這一次,她輸入的是“lanlan810222”,屏幕運行了一會兒,黑了一秒,迅速跳入了桌面。 曉芙的心也在那轉瞬即逝的一秒黑了。 她拿著鼠標,在電腦的各個文檔里縱橫馳騁,終于發現了一個存儲了千余幅蘭蘭照片的文件夾。里面有她一人對著鏡頭巧笑倩兮,也有她和鴻漸兩人對著鏡頭或甜蜜擁吻,或造型搞怪的合影,照片的背景有居家的,有某風景名勝的,有大街上隨走隨拍的…… 曉芙的內心澎湃無比,她看到的不是一堆照片,而是一部普普通通又溫馨無比的戀愛史。她和鴻漸是不曾有過這些回憶的。她不覺得照片上的女孩是個入侵者,反倒覺得自己是個專壞人好事的大電燈泡,像條銀河似的橫亙在這對相親相愛的情侶之間。 就在那一瞬間,她堅定了離婚的意念。 都說戀愛中的女人智商等同于弱智。那么按照這個邏輯,不在戀愛中的女人智商應該不低,大概是荷爾蒙過于平靜,她們可以理性思考的緣故。曉芙就在這理性的一瞬間思考了一個問題:她到底愛不愛照片上這個男的?她發現,她不知道答案。她又思考了第二個問題:愛是什么?她發現,她還是不知道答案。 自他提出離婚伊始,她并沒有一種撕心裂肺之痛,只有種讓人釜底抽薪的不安全感。她覺得自己像個站在車水馬龍的路中央,又丟了手中導盲棍的瞎子一樣,滿心的委屈、急躁和恐懼,卻又不知道恨誰罵誰叫誰。 重癥監護室的病人家屬的所謂陪床,其實白天是陪,晚上只能在醫院的躺椅上睡覺。 一到了晚上,曉芙就抓了件外套,去監護室門口的長椅上躺下,走廊里的燈光直射在她臉上,她便把外套上的帽子翻過來扣在臉上。然后開始數羊,數到第四十一只的時候終于進入了夢鄉。 她夢見自己站在一座獨木橋前,橋下是湍急的河水,那淙淙流淌的聲音聽得她心里直發憷。橋對岸站著一群人,站在人群最前面的有她爸媽,司令員和太太。大家都鼓勵她說:“曉芙你快過來,這橋我們這么多人走著都穩妥得很,你就放心大膽地過,???鴻漸一會兒就來跟你會合了!” 她鼓起了勇氣上了橋,誰知剛過一半,橋斷了。她“噗通”一聲掉進河水里,這河水跟一般的河水不一樣,很熱,她撲騰了半天也上不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一雙有力的手抓住了她,把她弄出了水面,她大大地吸了一口氣。那手拽著她往岸的另一面游,她努力想回頭看看是誰,可就是看不到…… 然后就醒了,醒來就嚇了一跳。她的身邊不知道什么時候蹲著一個皮膚黝黑的白大褂,正面容嚴峻地看著她。她趕緊坐了起來,他也站了起來,身高肩闊,像座雷峰塔似的立在她眼前,白大褂的領口里露出陸軍軍裝的領章。他的身后還站了一群年輕的白大褂。 “你就是二號床的家屬吧?”那人忽然問,聲若洪鐘。 小劉醫生忙上前介紹:“這是我們馬主任?!庇窒蝰R主任介紹曉芙:“馬博,這是劉志蘭老太太的外孫女兒?!焙髞?,曉芙才明白“馬博”是“馬博士”的簡稱。 誰知道這個馬主任很不領情地回頭瞪了小劉醫生一眼:“我問你了嗎?” 小劉醫生忙閉上嘴,后退一步。 馬主任幾乎是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口吻對曉芙說:“我想,劉醫生昨天已經和你說過了,病人已經沒有危險了,完全沒有必要再住在重癥監護室!請你配合我們工作,中午十二點以前必須讓她搬去普通病房!把床位讓給更有需要的病人!” 曉芙仰望著他,有點跟不上思路。那人已經邁著鏗鏘有力地步子走開了,后面的一群白大褂趕緊跟上。 她這兒腦子正稀里糊涂地轉彎的時候,那人忽然又轉過了身,扯開洪鐘似的嗓門,隔著小半條走廊沖她說:“下回睡覺的時候,別拿外套捂著臉,容易窒息!” 曉芙下意識地一摸自己的頭、臉,全是汗,不由自忖:剛剛夢見溺水的時候也不知掙扎了沒有?要是掙扎了,那蛙泳初習者般胡亂撲騰的糗樣也不知被多少人瞻仰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