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論年齡,手榴彈小她三個月,但說話行事之老成世故是曉芙望塵莫及的。 “組織不好意思要??!”曉芙扭捏道。 他們說這話的時候,是在手榴彈和大蔥位于郊區的小家。那天,大蔥也在。 這會兒,手榴彈正把兩條因懷孕而又腫成瓠子狀的腿抻直擱到茶幾上,說:“都睡一張床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他要是在乎你,在乎這個家,他就一定給你!沒二話的!一個小排長一個月少說也有小兩千塊錢呢!” “你別咋呼,小點兒聲!”曉芙不滿道。她不想讓正在廚房給她們做果盤的大蔥聽見。 沒想到手榴彈沖著廚房就是一聲吆喝:“孩兒他爸,你偷聽我們說話沒?” 大蔥立刻端著盤切好的水果顛兒顛兒地從廚房跑出來,一臉無辜地矢口否認:“沒有,我什么都沒聽見。我剛把耳朵捂得可嚴實了!” 說著,雙手托著果盤殷勤地獻給二位女士,曉芙趕緊接過來,手榴彈抓起兩大塊梨就往嘴里送。 大蔥見了忙說:“嘿喲,孩兒他媽,您悠著點兒!生果吃多了對我孩子不好!” 手榴彈立刻一瞪眼:“又光想著你孩子了是吧?吃口水果的自由我都沒有,我是你們家傳宗接代的工具???” 大蔥忙擺手:“不不不,您是大地母親,我才是工具!我才是!” 手榴彈一臉“這還差不多”的得意勁兒,然后抬起一只腫得跟豬蹄似的腳踹踹對面沙發上的老公:“和這位無產階級大小姐說說,哀家平時是怎么教導你,怎么鞏固你對組織的忠誠度的!” 大蔥一面按摩著她的那只腫腳,一面和曉芙一本正經道:“組織一定要主動收取黨費,這樣,我就是想當叛徒也沒經費!” 手榴彈滿意地點點頭:“孩兒他爸今天悟性不錯!賞!”說著,用小牙簽插了最小的一塊梨晃了晃,大蔥忙湊過去用嘴接著。 一旁的曉芙早樂得直不起腰來。 樂歸樂,事后,她也替手榴彈擔心過:“你對你們孩兒他爸那么兇,就不怕他哪天煩了,起兵造反?” 手榴彈不屑地瞅她一眼:“瞧你那傻啦吧唧的樣兒,凈瞎cao心!和男的過招得講究策略,審時度勢!他要自甘下賤,讓你騎他脖子上拉屎,你就拉個痛快;他要跟驢似的開始尥蹶子了,你就拿糖衣炮彈轟炸轟炸,但也別太過,一次只給他吃一塊兒糖就夠了!正所謂,打一巴掌揉三揉!” 曉芙聽得連連搖頭:“你可夠陰的!” 手榴彈狡黠一笑:“嗨,誰讓咱不是君子,是女子呢!” 曉芙在心里打定了主意,她是不會跟鴻漸張這個口要工資卡的,這可太難為情了。這世界上唯一能讓她好意思伸手要錢的人,只有她媽。還有一點,她是覺得,雖然都是新婚燕爾,但她和鴻漸的狀況跟手榴彈和大蔥這一對活寶不一樣,究竟哪兒不一樣,她也說不上來。每回看到那一對活寶在一起,她就想到四個字:其樂融融。她似乎能一眼看到他們三十年之后的樣子。但是這四個字放在鴻漸和她的身上就完全不合適,她也想過以后,可是總覺得前面是一團迷霧,每每想到這兒的時候,她的心里就有種對未知的興奮和恐懼。 這會兒她發著愣,鴻漸已經不耐煩了,把卡往她眼前又送了送:“拿著呀?!?/br> “我不要?!睍攒酱瓜卵酆?。 “為什么不要?你也不工作了,又不會做飯,以后你要是餓了想出去吃個飯什么的怎么辦?” “那你呢?” “嗨,我周一到周五都在食堂吃,你每個月給我充個一百來塊在我的飯卡上就行了?!?/br> 她不說話了,也忘了接卡,眼睛定定地瞅住他,心里有一種從沒有過的悸動。也就是這個時候,她發現,他的頭發都是站起來的,跟蒿子似的。她想,在一起這么久,她怎么都沒有留心到這些。 鴻漸讓她瞅得老不自在,索性把工資卡往她面前的茶幾上一放,兩眼亂看著搭訕道:“那什么,以后反正也不上班了,把家里收拾收拾。你說你到樓下散個步都要化個妝的人,怎么這么臟?你看看這家里頭,這還能住人嗎?別的不說,你至少把你自己吃過的碗給洗了吧?你不怕生蟑螂???平時可就你一個人在家,生了蟑螂沒人幫得了你!” 他不是感覺不到她慢慢涌出的熱情,他是還沒有想好,怎么從心底去承接那份熱情。 他找補了一句:“密碼很好記,810222。我已經發到你手機里頭去了?!?/br> “你這密碼怎么看起來像誰的生日???”曉芙看了一眼手機短信上的那串密碼好奇地問。 鴻漸的臉丑了一下,很快又正色道:“嗨!你想多了,就一串阿拉伯數字?!?/br> “嘿!這人的生日和肖邦是同一天!”曉芙興奮地朝他晃著手機。 大泡芙的思維永遠和常人不在一個軌道。是他想多了。 他看著她一臉沒心沒肺的喜色,白而圓乎的臉蛋讓她身上那件桃紅色棉睡衣襯得粉撲撲的,忍不住笑著在她腦門上彈了一指。 曉芙的心又悸動了一下。 似是故人來 小金有一副能做出滿漢全席的手藝,但她從不輕易拿出來,如果不是為了公公的六十大壽和元宵節趕在同一天,她是不會屈尊下廚房的。本來說好是要去酒店里頭定包間的,但公公說了,家宴要在家里才有氣氛。小金知道,公公婆婆也是想在親朋好友面前顯擺顯擺她這個出得廳堂,入得廚房的兒媳婦。 司令員一家進門的時候,她正在廚房里頭忙活著。全家人都迎了出去,唯獨她不動,丈夫大宋使勁搡把她也沒用。 大宋急了:“哎呀,這都過去多久的事了!你這不是給人心里添堵嘛!” 小金板著臉不說話,手下卻不停。 大宋只好自己出去了。 “小金呢?”司令員太太在門口換拖鞋的時候問。 “哦,大姑,她忙著做飯呢?!贝笏蚊πΦ?。 “哦,今天小金下廚???那我們可都有口福了!”司令員太太知道小金為了她一直容不下她表妹蘭蘭心里老大不痛快,連鴻漸和曉芙的婚宴她都不來,不過司令員太太倒是個體胖心寬的人,進門第一件事就是直奔廚房去和侄媳婦打招呼:“小金好吧?” “嗯,挺好的,大姑來了?”小金禮貌而冷漠地微笑著,手里的刀“當當當”急速而不紊地落在砧板上,刀下的冬筍沒一會就成了一段段尺寸一樣的細絲。 “啊,你忙!”司令員太太知趣地走開了。 大宋開了一瓶白葡萄酒,倒入桌上的酒杯中,臉向著司令員說:“姑父,這是九三年的意大利白葡萄酒。我一朋友給我從歐洲帶的?!?/br> “有名沒有?”司令員問道。 大家盯著瓶子上的外文字母看了半天,也沒研究出個所以然來。 曉芙這時候發言了:“爸,這是意大利的pinio?!?/br> “什么玩意兒?”司令員好像在聽天書。 大家都笑起來。 “是白葡萄酒的一種,中文我也不知道怎么說?!睍攒浇忉?。 大宋問:“你還懂酒呢?” “上大學的時候,我們口語老師讓看一本葡萄酒的百科全書練習閱讀來著?!睍攒叫Υ?。 司令員打趣她:“你還要看百科全書?你不就是一本百科全書!” 大家又笑,廚房里又傳來菜下油鍋時的“刺啦”聲。 司令員太太說:“曉芙啊,你給你小金嫂子也端杯酒去,敬敬她。她今天可是大功臣!” 曉芙正要動,鴻漸忽然說:“我好久沒見小金了,我去吧,順便跟她打個招呼去?!?/br> “也好也好?!彼玖顔T太太偷偷沖曉芙使了個眼色,示意曉芙和他一起去。 然而曉芙一點都沒領會到那眼神,大大咧咧地跟鴻漸說:“那你順便去冰箱里頭拿點冰塊來,這酒得再冰點兒才好喝?!?/br> 這個年過下來,曉芙虛長了一歲,心眼可沒跟著長。司令員太太只得暗暗在心里著急,她可不樂意鴻漸和小金單獨在一塊兒。誰知道他們會不會談到一位故人?! 假如說小金看著司令員太太是長輩的份上,還賞她個笑臉。那么她對曉芙連開個笑臉都懶得。 她不喜歡曉芙不光是因為曉芙取代了蘭蘭的位子,也因為曉芙的性格太咋咋呼呼,到哪兒都愛顯擺。眼下她手里的菜“當當當”地切得那么響,也蓋不住客廳里曉芙高談闊論的聲音。 鴻漸把酒直端到小金眼前,小金看都不看他:“擱臺子上吧,我現在沒工夫喝!”她把切好木耳和冬筍倒入鍋中,和已經散發出香味的rou絲一起翻炒。 鴻漸聽話地把酒杯擱在臺子上,小金算是他為數不多的幾位女性朋友中的一位。從前,他和蘭蘭,大宋和小金四人常常結伴出游:去春天的西藏看雪山下盛放的杜鵑,去夏天的內蒙草原上騎馬,去秋天的黃山看迎客松,去冬天的亞布力滑雪…… “你工作怎么樣?”鴻漸搭訕著問。 “挺好?!兵櫇u知道她實際上在說:關你屁事。 “蘭蘭呢?”吐出那個名字后,鴻漸的心跳得像在擂鼓。 “也挺好?!兵櫇u知道她實際上在說:現在知道關心蘭蘭了?還以為你只知新人笑呢。 “鴻漸,你冰塊拿這么老半天?”司令員太太的聲音從客廳里傳了進來。 “知道了,就來?!兵櫇u這才拉開冰箱冷藏室的門,里面滿滿當當地塞滿了食物。 他正窸窸窣窣的翻找著的時候,耳邊傳來小金的聲音:“她回來了?!?/br> 已經將魚香rou絲起鍋裝盤的小金聽見鴻漸手里的動作停下了。 “回來過年假的?!彼€是不看他。 “她是一個人回來的還是兩個人?”他猶豫了半天,還是問出了口。 “我們蘭蘭沒你想得開,一直單著,你開心了?” 鴻漸愣住了,滿心的疑惑,想張口問,又不知從何問起。 小金嘆氣道:“唉,我真是欠!當初就不該介紹你們這倆冤家認識。那位成天滿世界地瘋,就是不肯再找,逮誰都看不上!上回在飛機上遇上一美籍華人,在加州納帕谷有一整座葡萄酒莊園,還彈一手好鋼琴。人也不知道看上她什么,打飛的來找她,她看都不看人一眼,說人娘娘腔。為這,我舅媽三個月不接她電話!你說人哪點不比你這阿兵哥強?她還真曾經滄海難為水了!” 她說完就去翻炒另一個爐灶上的紅燒鯽魚,沒留心到失神的鴻漸把端給她的那杯酒也給喝了,也沒留心到他什么時候走出的廚房,直到她聽見了客廳里傳來的曉芙嗔怪的聲音:“哎呀,真笨!讓你拿冰塊,你把速凍餃子拿出來干嗎?” 眾人都笑,唯有廚房里的小金嘆了口氣。 沙發上的一夜春宵 開飯的時候,鴻漸先是出其得沉默,只顧悶頭喝酒;三杯酒下肚,又出其得話多。 大宋說:“今兒差不多都是紅燒的菜,都說白葡萄酒要配白rou?!?/br> 鴻漸立刻接上一句:“咱不是有白斬雞么!” 大家都笑。 曉芙偷偷看了他一眼,他已經喝得有點高了,臉黑紅黑紅的。大宋還在給他續杯。司令員太太忙說:“洋酒后勁大!你別盡灌他,他待會還得開車!” “不礙事兒!不是還有媳婦在呢么?大宋,滿上??!”鴻漸紅頭漲臉地笑道。 大家都笑著打哈哈,心里都詫異開了:鴻漸可從來不這樣。 他從沒稱呼她為“媳婦”!曉芙立刻在心里偷偷甜蜜一下,嗔怪地剜了他一眼,忽然感到只穿了一雙黑色連褲絲襪的腿上多了個粗糙的熱手心,摩來挲去,她的身上的某一處忽然軟了,心里悠悠的,蕩秋千似的。 “今天你開車,我給你看著。嗯?”鴻漸乜斜了一雙醉眼笑看著她抬了抬下巴。 “你這還沒醉呢,就輕狂成這樣兒!不許再喝了??!”司令員太太帶笑嗔罵道。 大家又笑,唯有小金冷眼瞧著這一切。 曉芙的臉早刷的紅到了耳根,她想他今晚準定又要辦她了。 她早就不疼了,但是對那事也不是特別享受。手榴彈說:“不來勁的時候呢,你就覺得在盡義務;來勁的時候呢,你就□□?!彼共挥X得自己是在盡義務,但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