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節
當黃土一把把撒落在神色棺木上時,張小曼終于抱著寧茴,哭了。 欒傾待一死,宣告著她這半生中最美好的時光也隨著他一起,塵已歸塵,土已歸土。 人生漫漫,從此只剩下身不由己的凄苦和迷茫。 張小曼想在欒傾待的棺木上埋下一株茱萸,卻被欒傾山制止了。他對張小曼說,“你已經是羅敷有夫?!?/br> 張小曼不怪欒傾山。如果換了她是欒傾山,只怕出言會比這更加刻薄難聽。 她回到秋波弄的時候已經是深夜,顧眉生坐在水上居門口的廊檐下正等著她。 張小曼眉心間有著深濃化不開的悲傷。顧眉生跟著張小曼進屋,“mama,你不要難過?!?/br> 張小曼轉身望向女兒。燈火闌珊間,顧眉生看起來那么乖巧,那么懂事。那陣針刺般的疼痛又開始瘋狂地戳著張小曼的心。 她下意識地捂著心,朝著女兒輕輕招手,“眉生,你來?!?/br> 顧眉生朝著張小曼走近。 哪知,下一秒,張小曼一個反手,極用力地打了顧眉生一巴掌。 顧眉生被母親打,眼中有意外,有不解,更有委屈。她粉白面頰上很快便泛起紅腫的淡淡掌紋。 張小曼的眸中迅速地聚積了霧水,凝著她,“疼嗎?” 顧眉生抿唇,垂眸沉默。 “我生你養你,17年了?!?/br> “你出生的時候,我身邊沒有一個人,獨自一人咬牙撐著,千難萬難,好不容易才將你安全帶到這個世上來?!?/br> “望著你粉嫩小臉,我在心里對自己說:張小曼,為了這個孩子,認命吧?!?/br> “你的小時候,體質差,常常生病。我因為心疼你從小吃了太多苦,恨不得將這世上所有的好東西都給你?!?/br> “眉生啊,mama對你從無要求,我只希望你可以成為一個健康善良的孩子?!?/br> 張小曼心上劇痛,她凝著顧眉生,“你轉眼就大了,卻再不復小時候那個善良柔軟的小眉生?!?/br> 她說著,伸手將女兒擁進懷中,話語哽咽而艱難,“眉生,你告訴mama,我該怎么樣才能把你變回來?我要怎么才能幫你呢?” “你拿著那根大提琴拉弦殺了何美琪的時候,你可曾想過你自己的將來?前途?后果?!” 顧眉生倚在母親懷里,眸眼也漸漸濕潤了,“mama?!?/br> 張小曼對她說,“眉生啊,mama不該打你。我不是對你失望,我何嘗不明白,你小小年紀,對何美琪哪里能有那么深濃的恨意呢?你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我?!?/br> 眼淚像澎湃的浪潮,不停地從張小曼的雙眸間滾落。 顧眉生見母親哭得這樣傷心,她慌了。不停地用雙手替張小曼擦著眼淚,“mama,你別哭。我不疼的,我一點都不覺得疼?!?/br> 張小曼抱著女兒,心中五味雜陳,又是心疼又是懊悔。千言萬語,最后卻只是緊緊抱著眉生,哽咽長嘆,“我可憐的孩子啊?!?/br> * 欒傾待的葬禮結束后,欒傾山與欒亦然有過一次屬于父子之間的促膝長談。 欒傾山說:“當初你叔叔來榮城,我與你爺爺都是不贊成的。我讓你看著他,你卻將他照顧成了一堆毫無溫度的黃土?!?/br> 欒亦然沉默。他知道,父親心中藏了太深的悲傷無處宣泄。 惟有欒亦然,是欒傾山如今所有負面情緒的唯一出口。 欒傾山說:“你叔叔苦了大半生了,為了愛小曼,卻落得了這樣的下場?!?/br> 夜里,欒亦然睡不著,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發呆。耳邊隱約傳來父母爭吵的聲音。 寧茴說,“你一向是明事理的人,傾待的死,心中最痛的人莫過于小曼。你不能怪她?!?/br> 欒傾山:“我沒有怪她。只是這么多年了,什么都該變了。以后,若無必要,也不必再見了吧?!痹僖?,只會是滿目的傷。 寧茴:“怎么可能不見呢?亦然與眉生,他們那么好?!?/br> “你當顧鴻華是傻子嗎?他怎么可能把他和小曼的女兒放心交到你兒子手上?他心中現在在謀算些什么,你知道?你能猜得透嗎?” 欒傾山坐在床邊,長長嘆息,“寧茴,經過傾待的事,你還看不明白嗎?做人,真是不得不認命的?!?/br> 寧茴不出聲了,她想:欒傾山這是因為弟弟的死而傷透了心,所以才會說出這樣消極的話來。 等他情緒平復過來,他會想通的。 這個夜晚,注定無人能成眠。 欒亦然靠在窗邊,望著窗外月朗星稀,腦海滿中是顧眉生淺淺笑顏。 他想:這樣的時候,顧眉生怕也是難以成眠的吧?心中是否也與他一樣,充滿了對未來的未知和疑惑。 凌晨3:30,欒亦然給顧眉生打了電話。 電話那頭很快傳來女孩波瀾不驚的聲音,“喂?!?/br> 欒亦然沒有問她好不好,也沒有問她心情如何,他只是拿著電話,對他的女孩說,“忽然很想你,想聽一聽你的聲音?!?/br> 顧眉生站在風聲鶴唳的庭院里,雨水順著深色瓦礫滴落在她腳邊,瞬間散開,似花開一瞬。 她伸出手,望著自己右手上的那只指環,“你怎么知道我喜歡梨花呢?” “真的想要去了解一個人的喜好,總會有辦法?!?/br> 顧眉生唇邊泛著笑,她問欒亦然,“那你知道我最喜歡什么呢?” 欒亦然答:“我?!?/br> 顧眉生:“……” 欒亦然笑,他對顧眉生說:“就像這凡塵俗世之中,我也最喜歡你?!?/br> 顧眉生無聲揚唇,笑得像個單純而滿足的孩子。 四周安靜極了,只有雨聲纏綿,風吹皺了心間百樣的情緒。她抱著電話,藍眸微濕,聲音卻是甜的,她說:“欒亦然,我背情書給你聽吧。我會背很多很多動人的情書?!?/br> “好?!?/br> “看現在的情形,我們的前途似乎毫無障礙,但即使有,我也決計要同小刺猬跨過它而前進的,絕不畏縮?!?/br> 欒亦然說,“這是魯迅先生寫給許廣平女士的《兩地書》?!?/br> “原是今生今世已惘然,山河歲月空惆悵,而我,終將是要等著你的?!?/br> “這是胡蘭成寫給張愛玲……”欒亦然輕聲打斷了她,“好了。不念了。我們不念了?!?/br> “眉生,我們沒有生活在民國。你未婚,我未娶,山河安好,時光走得從容而優雅。眉生,很多時候,情感不是因為輸給了外界的紛紛擾擾,而是輸給了我們太過年輕的兩顆心?!?/br> 顧眉生安安靜靜地聽著,唇角有淚侵襲,她勾唇輕舔,味道倒是甘甜的。廊前小徑因為淋了雨,在夜色下泛著酥油般濕潤的光華。路兩旁偶有花叢灌木。 顧眉生心中平和了,沿著小徑,往紅酥閣慢慢走回去。一路上,她對欒亦然說,“凡是只要有你在,夜深路滑,我都不怕?!?/br> 華庭一號里,欒亦然與顧眉生說完電話,心緒也平和了,耳邊仿佛依然能聽到父母長長短短的嘆息聲。 第二天一早,張春晉和鄭溫娟來華庭一號悼唁欒傾待。恰逢欒傾山和寧茴出了門,家里只有欒亦然一個人在。 他替兩位倒了茶,輕聲道謝,“兩位有心了?!?/br> 鄭溫娟望著欒傾待的黑白照片,心中也覺得不好受,“你父母一時間怕是會對眉生母親心生怨氣吧?” “十多年前,欒傾待第一次離開榮城,傾山就是很有微詞的?!编崪鼐暾f,“在傾山的心中,他這個弟弟與你這個兒子的地位怕是差不多的?!?/br> 張春晉這時卻輕輕開口,問欒亦然,“這件事,你爺爺知道了嗎?” “應該還不知道?!?/br> 張春晉點點頭,再次沉默了。 曾經關系那么親密的兩家人,現在不但分散在太平洋的兩端,彼此對面而坐,心中的苦澀多余舊情,傷痛多于回憶。 張春晉與鄭溫娟走出華庭一號。鄭溫娟問張春晉,“你說這件事究竟與顧鴻華有沒有關系?” “要是沒有關系,小曼怎么偏偏選在這個時候回了秋波弄呢?” 張春晉輕輕蹙眉,“我只怕,小曼會像當年那樣,是被迫的?!?/br> 鄭溫娟沉吟,“現在能令小曼妥協的,除了眉生,只怕也不會再有別人了?!?/br> 欒傾待的死如果真的與顧鴻華有關系,張小曼心中只怕會充滿了歉疚和懊悔。 鄭溫娟如此一想,對張春晉說,“我們去看看小曼吧?!?/br> 張小曼病了。整整一個晚上被偏頭痛折磨,再加上心口總是隱隱疼痛,第二天直接連床也起不來了。 家庭醫生來看過后,說她是情緒受到嚴重的波及,再加上這段時間勞累所致。 顧鴻華讓眉生去送醫生。他望著病床上面色蒼白的張小曼,“他死了,你就這么難過?” 張小曼看了他一眼,“難道我連生病的權利都沒有了?” 顧鴻華不想把她逼得太緊了,于是放緩了語氣,“一會兒,我讓他們給你熬些滋養的補品。如果嫌水上居里太冷,不如搬回主宅?!?/br> 張小曼瞇眸看著他,“顧鴻華,你休想我還會與你同睡一張床?!?/br> 顧鴻華走出水上居的時候,心中憋著極沉重的一團怒火。 如果有得選,他并不想要讓欒傾待死。 欒傾待這樣一死,他過去的那些對對錯錯,落在張小曼的眼中,就全部成了刻骨銘心,溫暖美好的回憶。 而他,則成了扼殺她全部人生希望的儈子手。 欒傾待若在生,顧鴻華有信心,總有一天能贏過他。 欒傾待這忽然一死,顧鴻華徹底潰敗。 他甚至相信,哪怕他顧鴻華現在死在張小曼面前,也是不會激起這個女人心中任何一絲一點的疼痛的。 顧鴻華覺得,白家夫婦這次真真正正地踩到了他顧鴻華的底線。他們將他的生活攪得一團亂。 這對貌合神離的夫妻,實在是太可恨。 ☆、她的委屈,只有他能明白 寒假后,春節前,榮大學生會舉辦舞會。顧鈺墨和唐朦有心想要讓顧眉生散散心,說什么也要讓她一同去參加。 自從張小曼生病開始,顧眉生就很少外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