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節
欒傾待至今還能清晰地記得,那位教授用幾位沙啞的聲音講解這篇文字,他說,“泉干涸了,魚共同困處在陸地上,用濕氣來相互滋潤,用唾沫相互沾濕。事實上,魚是不可能出現相濡以沫的?!?/br> 老教授微笑,望著講臺下那一張張鮮活而年輕的臉龐,“相濡以沫,是文人用來哄騙世人的花言巧語。就像年輕人的情愛,若熬不過生活的磨折,倒不如早早相忘于江湖吧?!?/br> 眾人唏噓不已。 時光真是經不起推敲和回顧的,尤其是那些格外美好旖旎的往昔時光。 越是忍不住回味留戀,越表示美好已經漸行漸遠。 欒傾待怎么能接受得了呢? 他與張小曼近乎二十年感情和回憶,一句輕飄飄的“相忘于江湖”,如何能終結? 欒傾待從往事里回神。他慢慢起身,將手中的一紙簽文撕成了點點碎片,隨手扔進了身后的風雨塵土之中。 12月26日上午10:00,欒傾待去商場挑選禮物。因為想著舊金山有張小曼在,她平時愛看古籍,欒傾待便去書城挑了一個電子閱讀器,然后又去為欒家的其他人挑選禮物。 中午12:00,欒傾待拎著許多的購物袋,站在路口等司機將車子開來。他忽然想起早上欒亦然給自己打過電話,于是取出手機,撥通了欒亦然的電話。 “喂,二叔?!?/br> 欒傾待彎腰放下手中的購物袋,“你早上找我有事?”不遠處的十字路口,有輛黑色跑車急速朝著欒傾待駛來。 真的只是一個眨眼的瞬間。欒亦然聽到電話那頭傳來一個極刺耳的車輪摩擦地面的聲響,然后,是一個更刺耳的吱呀聲。 聽筒里,又開始響起路人的尖叫和驚恐之聲。 欒亦然叫了很多次欒傾待的名字,電話那一頭卻再也沒有響起過欒傾待的聲音。 12月26日的午間新聞,正在播一起極嚴重的交通事故。 “傷者名為欒傾待,美籍華人,自從十多年前開始從事房地產生意,……” “這輛肇事逃逸的跑車不僅撞傷路人,警方并不排除他是酒后駕車……” “欒傾待被緊急送醫救治,醫生說傷者身上有多處嚴重性骨折,不排除以后會有終生癱瘓的可能?!?/br> ☆、繁華彼岸:情字太誤人 12月26日下午,唐朦來秋波弄陪顧眉生。 與前幾日不同的是,今天唐朦是在顧鴻華的邀請下,作為秋波弄的重要客人而來的。 唐朦喜歡聽歌,顧眉生便陪著她一起在午后陽光溫暖的試聽房里,聽了許久的流行音樂。 這幾年臺灣有個極有名的女子組合,她們為自己取名為s。h。e,三個女孩都是甜美有觀眾緣的樣貌,唱了很多頗受歡迎的“口水歌”,她們仿佛想要唱盡這世上萬千女子的少女心事。 唐朦是少女,所以她很喜歡這個女子組合。 顧眉生也是少女,但她心智遠比外貌成熟許多,所經歷過的也遠比她的年紀要厚重許多。 她的容貌很年輕,卻已經很久不記得什么是少女心事。吸引顧眉生的,不是這個少女組合的歌,而是唐朦告訴她的故事。 唐朦說:“她們唱過一首歌叫《我愛你》,這首歌的背后是有個故事的?!?/br> 曾經有對情侶,他們在彼此最美好的時光里相遇相愛。 但那是一個戰火紛飛的年代,北京城里到處有人流亡,遍處皆是戰火餓殍。少女家人決定舉家前往臺灣。 兩人在校園林蔭間道別。男人柔聲安慰心上人,“去吧,我等你回來?!?/br> 滄海轉眼桑田。 多年后,女子早已經在臺灣結了婚。有一年的暑假,她帶著自己的孫子去北京旅游。 她回到曾經的母校才發現,當年的初戀情人終生未娶,且已經在這所大學了教了半輩子的書。 他說等她。真的就這樣等了一輩子。 “后來呢?”顧眉生問唐朦。 唐朦輕輕搖頭,“不知道了?!?/br> 彼時,顧眉生并不知道欒傾待出了嚴重的車禍,正在手術室里搶救。 彼時,欒亦然已經在醫院足足四五個小時,無聲陪伴著正在手術室里與死神博弈的欒傾待。 12月26日黃昏,秋波弄里很熱鬧。顧鴻華雖未在家,劉文卻將顧鈺墨和唐胥唐朦兩兄弟招待得極為妥帖。就連情緒沉悶了數日的顧云禮也在顧鈺墨的影響下,晚餐時多吃了半碗飯。 反倒是顧眉生,胃口欠佳。 唐胥看了她一眼,“你沒事吧?” 顧眉生轉眸看了唐胥一眼,微微笑了笑,“沒事?!彼龑γ娴淖罩?,餐具一直擺著,客人卻沒有來。 那是第一次,欒亦然在有顧眉生的場合里失約。 顧云禮淡淡抬頭,看了眼顧眉生,說,“爽約,是禮數中最為差勁的一種?!?/br> 顧眉生沒有因為顧云禮的話而流露出一絲一毫的不悅。她慢條斯理地放下手中筷箸,輕道了一句,“吳媽不在,家里的菜好像連味道都變了?!?/br> 顧云禮聞言,“啪”一聲放下筷子,面色陰沉。 顧眉生一提吳媽,顧云禮就想起了那個不爭氣的顧子墨,心中又怎么會不生氣? 顧眉生聽似清淺的一句話,卻戳中了顧云禮心中最介意的傷疤,他又如何能不惱? 顧云禮很想罵顧眉生“放肆”,但他轉念仔細一回想,顧眉生好像根本也沒說過什么。她甚至連一句失禮頂撞的話都未對顧云禮說過。 反而是他自己沒有忍住心中情緒,當著幾個小輩的面,失了禮數。 顧鈺墨連忙不著痕跡地幫顧眉生打起了圓場。 飯后,唐朦忍不住對顧眉生說,“你爺爺剛剛看起來太可怕了,我還以為他會罵你呢?!?/br> 顧鈺墨和唐胥走在她們兩人身后,顧鈺墨笑道,“眉生可不怕,她是我們家膽子最大的女漢子?!?/br> 四個人在紅酥閣的客廳里,圍著火爐,喝茶聊天。 席間,顧眉生有些心不在焉。唐朦遞了一杯茶給她,顧眉生一時沒接住,茶色液體就這樣不慎滑落在顧眉生的白色羊絨毛衣上。 唐胥就坐在她身邊,見她失神犯迷糊,起身拿起紙巾想要為她擦去身上茶漬。 兩人一下子離得很近。唐朦這時悄悄拉著顧鈺墨走出了紅酥閣。 顧眉生輕輕接過他手中紙巾,往后退了一小步,重新坐在沙發上,“謝謝?!?/br> 唐胥望著她略顯疏離的嬌容,忽然蹲下身,對上她清麗藍眸,“眉生,眉生……” 唐胥念著顧眉生的名字,念得仿佛全然沒有目的。 就像那小和尚念經。越念,越覺思潮起伏;越念,越覺信仰太難,成佛太苦。但美滿彼岸仿佛就在眼前,放棄?心中又實在有千百個舍不得。 欒亦然推門走進紅酥閣的時候,正巧看到這樣的一幕: 沙發間,女子穿白衣,低眉順目,說不盡的光華流轉。 爐火旁,男子穿青衣,客華淡佇,掩不住的情難自禁。 欒亦然站在門口好一會兒,沒有再繼續往里面走。他走到院中的那棵合歡樹下,高大身影沾染了寒風濕氣,俊逸五官這一刻看起來顯得有些冷峻。 顧鴻華今天故意請他與唐胥一起來秋波弄做客,這個唐胥看起來又很喜歡顧眉生。 欒亦然微微低頭,唇間嚼著極淺的一絲笑意。顧鴻華又在警告他了。 天邊玄月被冬夜的寒氣斂去了許多的溫潤。 顧鴻華以為欒亦然喜歡顧眉生,他便就順其自然地占了上風。 他以為:欒亦然會因為一個唐胥,就在顧眉生面前失了分寸嗎? 欒亦然抬眸又看了一眼紅酥閣的花梨木大門,終是沒有進去,轉身離開了秋波弄。 欒傾待剛剛從手術室出來,欒亦然若不是擔心顧眉生敏感纖細的情緒,根本不會在焦頭爛額中還特地跑來秋波弄。 顧鴻華這一局玩得太大,機關算盡,將欒傾待死死地把玩在了鼓掌之間。 回醫院的路上,欒亦然接到了父親的電話。欒傾山說,“我看電視新聞才知道出事,我們已經在機場,大約明天下午就會抵達榮城?!?/br> 顧眉生匆匆來到秋波弄門口的時候,只看到了欒亦然剛剛開走的車子。她原本還在想,欒亦然忽然的反?;蛟S與顧鴻華在深夜找過他有關。一直到接到張小曼的電話,顧眉生才知道是欒傾待出了事。 * 翌日黃昏,顧眉生往機場接張小曼。 與欒家人相遇,也是意料中的事。 遇上欒亦然,顧眉生也并不覺得意外。 飛機大約是6:20到埠,顧眉生5:45已經到了機場,她怕張小曼找不到她會著急,于是早早地下了車,站在出口處靜靜地等著。 欒亦然就在距離她大約兩百米的地方站著,顧眉生知道,但她選擇視而不見,獨立一隅。 兩個都是相貌出眾的人物,引得四周的過客頻頻將目光落在他們身上。 “這是在拍電影嗎?那女孩長得真是美呢?!?/br> “是美,但總覺得背影太冷?!?/br> 欒亦然好幾次轉眸凝視她,偏偏顧眉生卻連一個余光都吝嗇給欒亦然。 他又朝著她走近了一些,顧眉生接著又往一旁移了點。 下一秒,欒亦然已經伸出長臂,動作偏霸道,直接將她拉進了自己的懷里,“氣什么呢?” 顧眉生沒有掙扎,卻也不回答他的話。 欒亦然又是輕笑,又是嘆息,“一會兒被你mama見了,還以為我怎么欺負你了呢?!?/br> 顧眉生心想:欒亦然的確是沒有欺負她。一顆心因為他而七上八下,忐忑難安,原本就是她自己的問題。 她終于伸出手,環住了欒亦然的腰,在他懷里,語氣稍顯有些底氣不足,“我沒有生你的氣?!?/br> 欒亦然眼中有層層笑意,他低下頭,親吻著顧眉生柔軟發鬢,“小騙子?!?/br> 可是,就是他口中的這個美麗“小騙子”,卻很輕易就能拂去欒亦然心中隱藏著的各種煩躁不安。 張小曼與欒傾山夫婦走出機場,就看到這兩個年輕動作親昵地相擁著,四周人來人往,繁忙而喧囂。 惟有這對樣貌出挑的年輕人,美好的婉如生命贈予俗世最悠揚綿長的樂章。 這是顧眉生與欒亦然父母的初次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