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節
產婆來不及攔,她就走遠了。 雙魚心中自有計較,斷然不是沖動行事。從這些日子嚴裕對謝蓁的重視程度來看,若是謝蓁臨盆,他一定會在邊上守著的,相反,若是因為擔心晦氣而沒有告訴他,他才會生氣才是。 所以她立即通知一個下人前往太子府,就說娘娘要生了,讓安王爺趕緊回來。 下人拽著一匹馬就往太子府趕。 彼時嚴裕還在嚴韜的書房,兩人分別占了正室內室,中間隔著一道瓔珞翡翠珠簾,面前都擺著一個汝窖水仙紋茶杯,茶色晶瑩,茶湯飄香??上涝W詮淖谶@張太師椅上后,連一口茶都沒喝過。 他微垂著頭,骨節分明的手指握著花梨木云紋扶手,拇指慢慢沿著花紋的紋路婆娑而去,一語不發,似有所思。 他不說話,嚴韜在書房內室也不說話。 兩人就這樣保持了許久的沉默,嚴韜才慢吞吞地翻了一頁書卷,唇邊含著一抹淺笑,朝嚴裕的方向看去:“六弟考慮得如何?” 說著放下書卷,兩只手交叉而握,撐在翹頭案上,一副靜候佳音的模樣。 嚴裕的睫毛微微顫了下,卻沒抬起來,始終不肯看他,聲音清冷孤高,仿佛不帶有一絲情緒:“二哥萌生這個念頭,已經有很久了吧?” 一句話似一塊石頭落進平靜的湖泊,激起一圈圈漣漪。 嚴韜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大抵是覺得這個弟弟聰慧,倒也沒有隱瞞:“確實,這個念頭已經在我心里構思很久了,只不過一直沒有說出口?!?/br> 嚴韜忌憚他,還沒問鼎大寶就開始忌憚他。 仔細一想也不出奇,嚴裕在蘭陵表現得太過出色,前面還屢屢擊敗了西夷大軍,元徽帝對他刮目相看,文武百官也對他心悅誠服。嚴韜尚未登基便有人謠傳他更適合寶座,怎能不讓嚴韜心生隔閡? 所以太子把他請到府上,與他商量條件。 這個條件很誘人,嚴韜承諾日后登上寶座,便給嚴裕在東南一片劃幾座富庶的城鎮,封他為榮親王。他可以親自管轄那幾座城鎮,城中官員可以不聽皇帝的命令,直接受命于嚴裕,等于說他在這幾座城鎮中,地位等同于皇上。 嚴裕唇角彎起一抹諷刺的笑,因為側臉對著太子,所以嚴韜并未察覺。 地位等同于皇上……嚴裕點了點扶手,看不出來,二哥為了對付他竟然費了這么大的心思。 他如果去了封地,手中兵權自然要帶到封地去,到那時候,人不在京城,可不由著他們怎么說都行了?手握二十萬兵,擁兵自重,隨便安一個造反的帽子,都足以讓他成為千古罪人,跟大皇子一個下場。 嚴裕沉吟片刻,出乎意料地問:“二哥怕我么?” 嚴韜微怔,就連一貫溫和的笑意也僵在了嘴邊。 “二哥擔心我搶走你的位子?”他又拋出一問,語氣平緩,氣度坦然,似乎談論的不是什么家國大事,而是稀疏平常的天氣。他等了片刻,等不到嚴韜的回答,抬頭往內室脧去一眼,鳳眸清冷,似笑非笑,“二哥大可不必擔心,人各有志,我的志向與二哥不同。我既然幫你走到這一步,便不會中途變卦,喧賓奪主。等到父皇退位以后,你御極大寶,我做我的閑散王爺,若是邊關有外族侵犯,我便上陣殺敵,若是天下太平,我便閑在家中,照顧妻兒,我們互不沖突,有何不可?” 他們談論的話題不適合被人聽見,是以書房門里門外早已支開了下人,只剩下他們兩個。 話說到這份兒上已經很明顯了,嚴韜若是再不放心,那就說不過去。 他只得暫時壓下顧慮,站起身道:“有六弟這句話,二哥就放心了?!?/br> 其實現在說這些為時過早,畢竟元徽帝還沒有退位,他仍舊是太子,若是今天的談話傳出去,對兩個人都不利。然而他太過急進,嚴裕的功勞就像一根刺刺在他心尖兒上,一日不拔除,便一日寢食難安。 嚴裕沒有接話,跟著他站起來。 出來半日,是時候回家了。 告辭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窗外便匆匆閃過一道人影,接著一個穿青色直裰的小廝來到書房門口,模樣有些焦急:“殿下!” 嚴韜掀開珠簾從內室走出,叫他起來:“何事慌慌張張?” 小廝站起來回話,對嚴裕道:“回稟殿下,是安王府來人了。聽說,聽說王妃要生了!” 嚴裕渾身一震,狠狠地盯著他:“是誰說的?” 小廝如實稟告:“是奉一個叫雙魚的丫鬟吩咐……” 他神色一凜,不再多問,舉步便往門外走。 腳下生風,速度極快。 來到前院后,果見安王府的人正在那里等著,說的話相差無幾。嚴裕沒想到他剛出來這么一會兒,謝蓁就要生了,當即片刻不敢耽誤,甚至沒有跟嚴韜招呼一聲,便走出太子府騎上馬背,快馬加鞭趕回安王府。 嚴韜跟在他身后走出府邸,看著他的背影,少頃吩咐道:“去,給本宮也準備一匹馬?!?/br> 小廝微愣,“殿下去哪兒?” 嚴韜負手而立,微微一笑,“六弟妹要生孩子了,本宮不去看看怎么行?!?/br> 可是……不太好吧?又不是自己媳婦兒。 小廝心里雖然不解,但卻沒有拂了嚴韜的面子,畢恭畢敬地應下,很快便從馬廄牽出一匹棗紅駿馬。 嚴韜接過韁繩,翻身而上,“駕”一聲揚長而去。 * 安王府。 一人一騎飛快地沖到門口,穩穩地停在門口兩座石獅子跟前。門房下人還沒來得及看清是誰,便見對方扔下馬鞭,一陣風似地卷進了府里。 再一看那馬,不正是王爺的坐騎青海驄么! 嚴裕徑直走向瞻月院,剛來到院子門口,便聽到里面傳來撕心裂肺的叫聲。 他心中一緊,加快步伐往里面走去。 丫鬟從正室進進出出,熱水燒了一盆又一盆,有些不能讓嚴??吹?,他便喝住那丫鬟,問她手里端的什么。丫鬟掀開蓋在銅盂上的巾子,只見盆里的水都被血染紅了,也不知道流了多少血,看起來觸目驚心。 嚴裕踉蹌了下,好不容易穩住,便往內室沖去。 丫鬟們都不敢攔他,齊齊退到一邊。 內室門窗關得嚴嚴實實,正值春末,撲面迎來一股燥熱之感。 謝蓁的聲音從里面傳出,她已經叫得沒多少力氣了,從一開始的哭叫變成現在細細嗚嗚的悲鳴,貓爪子一樣撓在他心尖兒上:“我疼……好疼……”她抬手抓住床邊的產婆,巴掌大的小臉被汗水浸濕了,一雙水汪汪的眸子滿含希冀,“小玉哥哥還沒回來么?我快死在這里了……” 屋里有兩個產婆,一個在床尾掰著她的腿,一個在床頭給她鼓勁兒。 床頭那個一邊聽她說胡話,一邊拿帕子給她擦額頭的汗:“娘娘別想這些了,先使勁兒把孩子生出來再說……王爺身份尊貴,是不能進來看您的?!?/br> 謝蓁顯然疼得迷迷糊糊了,只覺得自己一點力氣也沒有,隨時都有可能昏過去,“為什么……我……我快生不下來了……” 產婆一聽頓時慌了,這生孩子要是沒了力氣,那可不得了!她趕緊給謝蓁鼓勁兒,讓她想著肚子里的小世子,“小世子還沒見過爹娘……娘娘一咬牙,就出來了……” 胡說,謝蓁心想,她都咬了好幾次牙了。 正昏昏沉沉間,聽見產婆驚叫了聲“王爺”,她掀眸看去,只見嚴裕正站在床邊。 產婆忙道:“您怎么進來了……” 說著便要把他往外趕。 嚴裕不為所動,坐在錦杌上握住謝蓁冰涼的手,“羔羔,我回來了?!?/br> 床上的姑娘臉色蒼白,渾身被汗水浸得濕漉漉的,他何時見她這么痛苦過?只覺得一顆心絞成一團,心疼得不得了。 謝蓁有點委屈,豆大的淚珠從眼角溢出來,落在枕頭上。她虛弱地抱怨:“你怎么才回來?我都快疼死了?!?/br> 嚴裕情不自禁握緊她的手,一個勁兒地道“對不起”。 眼看這樣拖下去不行,產婆不再趕走嚴裕,卻讓他站在一邊免得礙事。兩個產婆輪流給謝蓁打氣,讓她使點勁兒,再使點勁兒。 “快了,娘娘,就快了!” 謝蓁覺得自己快要撕裂了,從沒這么疼過,她想以后再也不要生孩子了……嚴裕還說要生一窩,他想得美!他自己生吧! 因為謝蓁盆骨小巧,又是頭一胎,所以生起來十分艱辛。這一次足足折騰了四五個時辰,謝蓁床上哭喊,咬得兩瓣粉唇都出血了,嚴裕聽得心肝欲裂,他什么都做不了,不能幫她分擔痛苦,只能在一旁干著急。末了把自己手掌送到她嘴邊,讓她咬著,另一手撫摸她的額頭,“阿蓁,阿蓁……不生了,我們以后再也不生了……只要這一個……” 他是真怕了,眼睜睜地看著床下的被褥都被她的血染透。那么小的身體,怎么能流出那么多血? 謝蓁一張嘴,毫不猶豫地咬住他的手。 也許是他的話起了作用,也許是時候到了,丑時末,屋里傳來一聲清脆的啼哭。謝蓁只覺得身子一輕,剛要喘氣,便聽產婆道:“還有一個,還有一個!” 什么還有一個? 小腹又一陣疼,她這才恍悟,原來肚子里還有一個! 謝蓁這回是真哭了。 一個時辰后,當第二個孩子掉出來時,她已經筋疲力竭,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 天擦亮,她甚至沒來得及看孩子一眼,便沉沉睡了過去。 嚴裕讓人換上干凈的床褥被子,親自絞干凈絹帕一點點拭干她臉上的汗珠。眼神專注,好像視野里只有她一個人。 產婆抱著清洗干凈的嬰孩走近,笑盈盈地說:“恭喜王爺,是龍鳳胎,先出生的是小世子,您瞧瞧……生得多精致呀……” 嚴裕抿唇,頭也不回:“抱走?!?/br> 產婆一愣,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兒女 產婆只好把另一個孩子抱過來,“那小郡主……” 兩個孩子哭得厲害,男娃聲音洪亮,一聽便十分健康。女娃聲音弱一些,哭不過哥哥,襁褓下只露出一張紅通通的小臉,眼淚吧嗒吧嗒掉下來,可憐得心酸。 嚴裕終于沒抗住這倆孩子的哭聲,讓產婆把孩子抱給他看看。 產婆把女娃遞過來,他接住襁褓,小小一團,閉著眼睛哇哇大哭,看起來脆弱得不得了。就是這個小東西折磨了謝蓁這么久?真是不乖,老老實實出來不就行了么?他想著,伸手在她臉上碰了碰,太軟了,他有點擔心把她碰壞。 抬頭看一眼產婆懷里的另一個孩子,男孩比女娃生得強壯些,大抵是在謝蓁肚子里沒少搶奪meimei的營養…… 猴子一樣。 嚴裕嫌棄地看了倆人一眼,哪里有產婆說得標致?五官都沒有長開,眼睛也緊緊閉著,只有頭上有幾根稀疏的毛發,一點兒也看不出漂亮的影子來。 他們的阿娘這么漂亮,怎么不見他們繼承一點? 嚴??磯蛄?,怕兩個孩子在這里會把謝蓁吵醒,便讓乳母把兩個孩子抱下去,吩咐人給產婆送了厚重的診金和謝禮,不多時就把人都趕走了。屋里恢復安靜,謝蓁恐怕真的累壞了,她向來淺眠,然而剛才那么吵鬧的哭聲都沒把她吵醒,可見她睡得多沉。 嚴裕想起剛才她生產時得痛苦,仍舊心有余悸……他當時甚至怕她撐不下來,畢竟這樣的例子不是沒有。好在她比他想象中的堅強,撐著最后一口氣,把兩個孩子都生下來了。 他伸手探進被子里,慢慢握住她放在身側的手,又愛又憐地捏了捏她的手心。 “阿蓁……” 她真厲害,一下子就生了兩個小東西。先前他還說想要四五個孩子,現在卻有點猶豫了,因為不舍得她再受一次這樣的苦,他在旁邊聽著都受不了,她又該有多疼? 窗外晨曦微露,居然已經過去整整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