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節
“方才不是有很多話么,怎么這會兒都不吭聲了?”元徽帝重新坐回龍椅上,氣喘吁吁地問。 他年事已高,又常年勞累,身體早已大不如前。平日看不出來,一旦動怒就喘不過氣來。 老公公一臉擔心地給他順氣,口里不住地勸道:“圣上息怒,圣上息怒……” 嚴裕知道今天來得不是時候,語氣平坦,不驚不懼:“回父皇,既然您已立了二哥為儲君,我便一心一意擁護二哥,不敢有任何二心?!?/br> 嚴韞跪在一旁,遲疑許久:“兒臣也不敢有二心?!?/br> 元徽帝吹胡子瞪眼,冷哼一聲:“現在說得好聽,指不定背后又要做什么小動作!” 兩人不語。 元徽帝如今看見他們就心煩,揮揮手讓他們下去:“這兩個月你們都在自己府里待著,哪兒都不準去,誰若不從,朕便剝奪他的王爺封號,讓他嘗一嘗當平民百姓的滋味!” 嚴裕和嚴韞齊聲應是,從宣室殿退出來。 * 騎馬并肩走在出宮的小路上,嚴裕和嚴韞誰都沒先開口。 嚴裕收到一封沒有署名的信,看到信上內容后大吃一驚,抱著懷疑的態度讓吳澤和吳濱私底下調查,沒想到這一查還真查出點名堂來。嚴韞數次與西夷大將來往,想會的地點正是在城中一品樓,嚴裕讓吳澤花重金收買酒樓的伙計,那伙計便把知道的全說了出來。 本以為趁著最近的風頭把這封信呈遞給元徽帝,能一舉扳倒平王,卻沒想到他晚了一步,讓平王先一步賊喊捉賊。如今元徽帝非但兩個都不相信,還把他們禁足兩個月,真是失策…… 嚴裕正想著,掉在后面的嚴韞忽然加快速度擋在他前面,鷹目直勾勾看著他,耐人詢問,“行刺本王的刺客真不是六弟的人?” 嚴裕從他身邊繞過,雖然平時不聲不響,但是關鍵時候說話卻能把人噎死,“大哥值得我這么魯莽么?” 嚴韞沒有生氣,一反常態地哈哈大笑,“本王只是覺得稀罕,沒想到六弟竟如此能忍。換做是我,殺父殺母之仇,無論如何也要報的吧?” 嚴裕握緊韁繩,下頷緊繃。 他恍若未覺,繼續刺激他:“又或許六弟從沒把他們當成父母,雖然不是親生的,但怎么說也養育了你七八年……” 嚴裕眼瞳充血,咬得一口牙都要斷掉。 韁繩死死地嵌進他手里,他手背青筋泛起,最終閉上眼睛,許久以后劇烈起伏的胸膛才平靜下來。他語氣冰冷:“大哥終于承認是你所為?” 嚴韞跟在她身后,笑容極其放肆,“就算本王承認又如何?你有任何證據么,你為了兩個毫無血緣的人,還能手刃親兄不成?” 當年元徽帝下旨一定要把流落民間的六皇子找回來,六皇子是當時最受寵過的惠妃所出,彼時仍未立太子,大皇子與二皇子之間劍拔弩張,大皇子自然不希望再多一個人爭皇位,是以得到消息后,便連夜派出侍衛,要在宮外神不知鬼不覺地取走嚴裕的性命。 只不過他沒想到,嚴裕的那對養父母如此執著,即便自己只剩一口氣了,也要拼死護住嚴裕的安全。 侍衛最終殺了他們兩個。 正準備解決嚴裕的時候,恰好元徽帝和二皇子的人馬來了,他才幸免于難。 可惜宋氏和李息清已經斷了氣。 嚴裕背脊挺得筆直,父母臨終前那一幕再次出現在他的腦海,他卻已經不是當初被恨意沖昏頭腦的少年。 彼時他剛入宮,得知是大皇子的人殺了他的父母后,一次次企圖為父母報仇,卻一次次差點喪命于大皇子手中。若不是太子嚴韜護著他,或許他根本活不過今日。 如今他羽翼漸豐,慢慢懂得如何隱藏自己的情緒。 等等,再等等。 他告訴自己,遲早有一日要為父母報仇,取下嚴韞的項上人頭。 這一等便是八年,很快就等到了頭。 他走在前面不卑不亢道:“大哥是前皇后所生,我是惠妃所生,你我算不上親生?!?/br> 到了這地步,撕破臉也沒什么,繼續維持假惺惺的兄弟情反而顯得惡心。 嚴韞看著他漸漸遠去,唇邊笑意慢慢隱去,最終換上一張陰沉沉的臉,盯著他的背影。 * 嚴裕還沒回到安王府,外面便下起雨來。 今年夏天雨水格外充沛,三天兩頭便有一場大雨,每次都是下不多久便停了。起初謝蓁做在屋里沒有在意,可是一個時辰后,雨仍舊不見停,而且外面的天色越來越陰,嚴裕入宮兩三個時辰還是沒有回來。 她不禁擔心起來,在屋里來回走了一圈,讓雙魚去門口看看有沒有嚴裕的馬。 雙魚去而復返,搖搖頭道:“看不見安王爺?!?/br> 謝蓁問她什么時辰,她說:“申時一刻?!?/br> 雖然不算晚,但因為下雨的緣故,顯得與傍晚無異。 雨點砸在廊廡上,發出咚咚聲響,頗有大珠小珠落玉盤之勢。謝蓁擔心嚴裕在路上出事,便讓府里下人去外面尋找。下人沿著安王府到宮門這條路找了一遍,始終找不到嚴裕的身影。 謝蓁越來越憂慮,他怎么還不回來?究竟去哪了? 她在屋里坐不住,索性自己撐傘去外面尋找,雙魚和雙雁勸了又勸,最終勸不住她,只好一個替她撐傘,一個攙扶著她往門口走去。從瞻月院到門口這一段路,路上匯聚不少積水,打濕了她的鞋襪。 她往前走一段路,忽然看到前方有人騎馬而來,她幾乎一眼就看出是誰,歡喜地叫道:“小玉哥哥!” 嚴裕的衣衫被雨水打濕,濕漉漉地貼在他的胸膛,他勒馬在她面前停下,翻身下馬,“你怎么出來了?” 她把傘舉到他頭頂,“你出去這么久還不回來,我擔心你出事……” 她粉白酥頰滴上幾滴雨水,鬢發貼在頰畔,一雙妙目仿佛被雨水滌過,又清又亮。此刻她唇邊含著笑意,乖巧地舉著傘替他遮風擋雨,小手鉆進他的袖子里牽住他的手,“你怎么不說話?我們快回去吧?!?/br> 話音剛落,便被嚴裕扯進懷抱里。 她一愣,轉頭看他:“小玉哥哥怎么了?” 嚴裕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是很想抱她,想把她小小的身體納進懷里,填補他的空缺。 他說:“讓我抱一會兒……” 謝蓁唔一聲,有點為難:“可是外面在下雨……” 他堅持:“就一會?!?/br> “……那好吧?!?/br> 謝蓁一手舉著傘,一手抓住他后背的衣服,沒一會就開始抱怨:“小玉哥哥我的手酸了……” 總是這么愛撒嬌。 嚴裕偏過頭,在她臉上輕輕咬一口,最終松開她,接過她手里的傘跟她一起走回安王府。 * 兩人的衣服都濕了,尤其嚴裕更加厲害,渾身都濕透了。 雙魚雙雁從屋里找出衣裳,本欲服侍他們兩人換上,可是嚴裕卻說不用,拉著謝蓁走進內室,沒多久便換好衣服重新走出來。 謝蓁重新換了一身衣裳,上面是白綾通袖衫兒,下面是一條嬌綠緞裙,襯得她像春天抽出的筍芽,又嫩又嬌。她拆散發髻,半濕的長發披在身后,從丫鬟手里接過帕子為嚴裕擦拭手臉,“你剛才去哪了?” 外面大雨還在不停地下,伴隨著斜斜輕風,把雨點吹入廊下。雨水落在廊下濕了又干,留下斑斑駁駁的痕跡。 嚴裕坐在八仙椅上,眼瞼微垂,沉默片刻才道:“我去了城外青要山上一趟?!?/br> 青要山是埋葬李氏夫妻的地方。 謝蓁動作微頓,仔細端詳他的臉色,“你怎么想起來要去那里?外面下那么大的雨,萬一出事怎么辦?” 他不出聲。 謝蓁在一旁的銅盂里洗了一遍巾子,繼續擦他的雙手,“你下回若是想去,可以讓我陪你?!?/br> 他看著她,低嗯一聲。 謝蓁察覺到他情緒不對,但也沒逼問他什么。等他自己想說的時候自然就說了。只是沒想到他夜里居然發起熱來,渾身燙得像火球,偏偏他手腳都纏著謝蓁,把她緊緊抱在懷里,讓她連動都不能動,只能喚丫鬟去請大夫。 大夫看過以后,說是著涼才導致風寒,吃一副藥,發發汗就沒事了。 謝蓁喂他吃過藥后,又拿了兩條被子焐在他身上,她今晚本想到偏室睡覺,沒想到他卻緊緊握著她的手不讓她走。 謝蓁沒辦法,只要踢掉繡鞋上床陪他一塊睡。 可是他身上太燙,而且大夏天的,盡管下過一場雨,蓋兩條被子也熱得厲害……沒一會謝蓁就出了一腦門汗,反觀嚴裕,睡得倒是很安穩。他雙手摟住她的腰,兩人之間毫無縫隙,她抗拒地嚶嚀:“好熱,別動?!?/br> 他睡著了沒聽見。 到了第二天早晨,謝蓁是被熱醒的。 她一睜眼,就對上嚴裕漆黑如墨的雙眸。 他什么時候醒了? 謝蓁下意識摸他的額頭,長松一口氣:“總算不燙了?!?/br> 說罷要從被子里鉆出來,她非得先洗個澡不行……身上都是汗,也不知道昨晚怎么睡著的??墒莿傄粍?,就被嚴裕反身壓在身下,她呼吸一窒,雖然他是病人,可是也很沉??!她抗議:“小玉哥哥起來,我讓丫鬟給你煎藥?!?/br> 他不為所動,反而默不作聲地在埋在她頸窩蹭了蹭,聲音帶著病愈后的沙?。骸案岣帷闩阄乙粫??!?/br> 謝蓁的小臉貼在枕頭上,回頭不解地看他:“我不是一直陪著你么?” 他的手掌放到她的腰上,沿著她光滑的肌膚來回摩挲,“……以后也要陪著我?!?/br> 謝蓁覺得莫名其妙,好端端的為何要說這個?但是看他一本正經,于是先答應下來,“好好,你先放開我行嗎?” 他更緊地摟住她:“不行?!?/br> 跟個鬧脾氣的小孩子一樣。 謝蓁既好笑又無奈,慧黠的眼珠子轉了轉,“那你今天不吃藥了?不下床了?你打算以后都這么抱著我?” 他想了想,“起碼以后兩個月我可以天天抱你?!?/br> 謝蓁從他的話里品味出怪異,翻轉過身,直勾勾地看著他:“你昨天進宮,是不是圣上說了什么?” 他答得渾不在意:“父皇禁足我和平王兩個月?!?/br> 謝蓁一愣,怎么跟平王也有關系? 她歪著腦袋,“你跟平王一起入宮的?” 他說不是,便把昨日進宣室殿后的情景跟她說了一遍,她這才恍然大悟,“……你和平王一同入宮,他難免會不相信你們任何一方?!鳖D了頓,安慰他:“這有什么好難過的?禁足兩個月,就當休假了?!?/br> 她倒是看得很開,嚴裕被她輕松的語氣逗得一笑。 他貼著她的臉頰,在她耳邊道:“不是因為這個?!?/br> 她努努嘴,“那是因為什么?” 頓了許久,嚴裕才跟她慢慢講述這么多年的前因后果,“你還記得當年我們在普寧寺遇害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