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節
顧香生正是看清了這一點,方才給冼御史出了那么個主意,冼御史也正是看清了這一點,才順坡下驢,很痛快就離開邵州了。 他只要把自己帶走的那一半家財,再分出一半給當易州刺史的小舅子,就完全可以背靠大樹好乘涼了,何必再回京城當那勞什子有名無實的御史? 至于徐澈,他的處置旨意還沒出京呢,就在中書省被攔截下來,朝中大臣紛紛上疏為徐澈求情,說沈氏之死定然與徐澈無關,請太后網開一面,讓徐澈盡快查明真相,交出罪魁禍首,戴罪立功。 究其緣由,不是因為徐澈人緣好,而是因為邵州那地方沒人愿意去,之前好不容易逮著徐澈這個冤大頭,結果現在他才剛上任沒多久,就又要換人了,大家自然不同意。 沈家內部也不太平,有些人早看沈南呂不順眼,借著這次機會,就在沈太后面前進言,將沈南呂這些年在外頭干的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情都一一匯報,又說他在邵州遍地仇敵,人人都想殺之而后快,徐澈一個剛上任沒多久的刺史,應該沒有那個膽子殺他。 沈太后震驚萬分,又因朝中風向幾乎一面倒,她沒有辦法,只得將罷免的懿旨撤了回來,改為限期讓徐澈捉拿真兇歸案。 此間種種內情,早已被徐澈和顧香生等人料及,所謂捉拿真兇,不過是個讓大家面上都過得去的借口罷了,隨便從邵州找個本該秋后處斬的死囚去交差也就罷了。 然而真正讓徐澈出盡風頭,令南平朝野內外為之轟動嘩然的,并不是沈南呂的死,而是他在十月底上的一封奏疏。 這封奏疏的前半段很正常,里頭詳細說明了沈南呂的死純屬意外,因為當時旱災剛過,有兩個縣鬧瘟疫,百姓們急需藥材治病,他卻還要高價出售,而且控制著其他藥商,不準他們私下跟官府談妥,這才觸犯了眾怒,被百姓打傷了,后來徐澈帶人及時趕到,只是沈南呂心情不好,鬧著要去喝酒,結果喝了個酩酊大醉,方才猝死了,結果停尸時又走了水,尸體被燒得面目全非。 任誰都知道這種話不過是騙鬼而已,但沈太后需要這樣一番解釋,朝廷也需要這樣一番解釋,不管多么玄幻,徐澈總算交代了來龍去脈,而且將“真兇”也交出來了,就是當時帶頭毆打沈南呂的“百姓”。 徐澈誠誠懇懇請罪之后,又說邵州長史張思,與前任刺史徐年勾結,貪贓枉法,徇私瀆職,以致邵州百姓怨聲載道,呈請將其罷免,順道推薦了一個繼任的長史人選,姓焦名芫。 這年頭,像長史、司馬、兵掾這等刺史佐官,有由朝廷直接任命的,也有經由刺史推薦,朝廷通過任命的,徐澈身為邵州刺史,自然有權推薦長史人選的。 但問題就出在,他推薦的這個人,竟是個女子! 這可真是不能再稀奇了! 武朝年間,女帝當政,像上官婉兒,也是當過內舍人的,但那畢竟是特例,不能以常理來論,眼下又不是女帝當政,沈太后也沒有扶持女人的意思,這徐澈冷不丁推薦一個女人當官,是何意思? 他在奏疏里寫得明明白白,這焦氏,原是邵州當地人士,出身大家,幼承庭訓,長于文書,是周家藥鋪東家的親戚,喪夫獨居,徐澈剛到邵州時,她便幫了不少忙,鑒于她的才干,所以徐澈才上疏推薦她任長史。 長史為刺史副手,沒有具體職務,權限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要看具體情況。 但不管權力多小,也斷斷沒有讓一個女人來當官的道理! 朝野上下都道徐澈是瘋了,又說他為了一個女人,竟拿朝廷的官職來開玩笑,一時間彈劾四起,沈太后自然將他的奏疏駁了回去,又命人到邵州將徐澈罵了個狗血淋頭,徐澈這才消停下來,不再提及此事。 到了來年春天,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邵州長史張思主動請辭,沒等朝廷回復下來,他自個兒便走了,長史本來也不是什么重要的官職,有些州府甚至沒設,當時天子生了重病,他年紀尚輕,連大婚都不曾,自然也沒有兒子,朝中正為了立儲人選吵得天翻地覆,自然也不會去過多關注一個偏遠州府發生的事情。 五月時,天子終于熬不過去,駕崩了,因為朝中派別林立,又有沈太后從中作梗,直到皇帝駕崩的前幾天,方才匆匆忙忙定下儲君人選,乃是安王徐賦,算起來還是天子的堂弟,算是血緣最近的宗親了。 然而這樣一個人選,卻并不被所有人接受,還沒等新皇登基,便有人站出來反對,說安王無德,不當為天子,易州刺史徐年的血緣雖然遠些,無論才德還是實力,都足以擔當重任。 各州本來就和朝廷面合心不合,此事便成了□□,一下子便如捅了馬蜂窩,各州府紛紛上疏表態,有支持徐年的,有反對的,有另外提出人選的,就是沒有支持朝廷的。 不管哪個皇帝上位,那都不是沈太后的親兒子,但他們都要繼續尊沈氏為太后,所以沈太后也不表態,只管作壁上觀,這就使得原本就混亂的局勢越發混亂起來。 直到過了半個月,也不知那安王私下與沈太后做了什么交易,沈太后這才表態,說安王為先帝堂弟,無論從血脈上,還是排序上,都是最合適的皇位繼承人。 六月初,新皇登基,南平十州,僅有兩個州進京觀禮,朝廷威信可見一斑。 徐澈本來是要去的,被顧香生和宋暝他們給攔下了。 宋暝甚至說得很不客氣:“如今各州離心離德,朝廷正愁沒有雞可以用來儆猴,去年使君殺了沈南呂,這筆仇沈太后可還記著呢,您如今去了京城,那可就是自投羅網了!” 顧香生掩嘴笑道:“是叫rou包子打狗,有去無回!” 徐澈無奈地摸摸鼻子:“非得說得這么難聽么?” 顧香生睨了他一眼:“去年使君也沒問過我,便貿然上疏為我求官,此事鬧得沸沸揚揚,幸好是朝廷無心追究?!?/br> 徐澈苦笑:“其實這事我也并非一味莽撞,只是你為邵州做了這么多,宋司馬他們都升了官,你卻籍籍無名,我于心何安?” 顧香生搖搖頭不再多說。 徐澈的舉動的確是有欠妥當,但他卻是一片好心,生性仁厚,這樣的人不多,這樣的上位者更是難找,顧香生宋暝于蒙他們碰上了,更覺得應該好好珍惜對待,宋暝更是忙里忙外,他這個司馬,如今實際上就等同于徐澈的左右手,許多事情顧香生不方便出面的,都有他來解決,藏書樓那邊開始建起來了,這些事情也都是他在負責。 徐澈很明顯有些理虧,他私底下已經被數落過幾回了,見顧香生舊事重提,就趕緊轉移話題:“罷了罷了,既然你們都說不要去,那我便不去了?!?/br> 宋暝拱手:“使君英明,若我所料不差,至多不過半年,京城必會生亂?!?/br> 顧香生笑嘻嘻:“那我便與宋司馬打個賭如何?” 宋暝:“什么賭?” 顧香生伸出三根手指:“我賭,不必半年,只稍三個月,或許就會亂起來了?!?/br> 這話雖然說了出來,但也不過是私底下的玩笑,誰都沒有當真,甚至連彩頭都沒說。 然而僅僅就在一個月后,京城果然就發生了大變故,先是某天夜里,沈太后不明原因暴斃,緊接著,朝中便有人將矛頭對準新帝,指他為了擺脫沈氏的影響而害死沈太后,與此同時,易州刺史徐年以誅昏君的名義,聯合懷州、源州一道,宣布脫離朝廷自立,自此以后不聽調令。 有人起了頭,接下來就變成群魔亂舞了,不出一個月,資州、笛州等地也紛紛效尤。 南平,徹底亂了。 …… 桃花春風,江湖夜雨,青梅煮酒,桂香滿枝,一晃眼,便是兩年悠悠而過。 離京城遠,對許多州府來說就意味著偏遠落后,但對于邵州的百姓而言,卻是好處大于壞處。 最明顯的一點,就是在朝廷一開始將易州源州定為叛逆,又命各州出兵匡扶王室時,邵州離得很遠,免于卷入尷尬的境地,也就免于無妄之災,即便是在南平大亂之后的兩年里,邵州也一直游離于紛亂之外,仿佛事不關己。 然而這并不意味著這兩年里,邵州沒有任何值得引人注目之處,恰恰相反,這兩年,邵州值得書寫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多到連當地百姓都感覺有些目不暇接了。 在顧香生看來,兩年雖聽起來久,卻果真就是一晃而過,她似乎還沒來得及體會融入邵州城的漸進過程,就已經變成地地道道的邵州人了。 這兩年中,大事小事不斷。 大事無非是與邵州城有關,與藏書樓有關,與練兵有關,甚至與日復一日的商貿繁榮有關,與取消宵禁也有關。 至于小事,便是那柴米油鹽醬醋茶,琴棋詩畫書酒花了。 詩情曾偷偷問過顧香生:為何她于政事懂得這么多,當初卻不在魏臨面前表現多些,說不定今日便不是這般的結局了。 顧香生是這樣回答的:魏臨看著溫文,實則是個要強的人,他自己能解決的事情,是決計不肯假于他人之手的,在他眼中,顧香生的可愛在于善解人意,體貼溫柔,而不在于指手畫腳,故作能耐,所以當初如果她自作聰明,仗著自己多上那么點經驗閱歷,便事事插手,兩人說不定連那段甜蜜的日子都不會有。 這話是實話,但還有另外一層原因,那便是顧香生其實也并不喜歡一心撲在政事上,要知道她并非那種事業心極強,想要在古代達到何等成就地位的人,當初是為了幫徐澈的忙,方才留下來,結果一留就留到現在,事事費心,殫精竭慮,成就感固然是有的,卻也累。 閑暇之余,她更愿意侍弄花草,種自己最愛的茶花,泡一壺梅茶,就這么在花前坐上一下午,那才是人間逍遙的至高境界。 又或者到常去的鋪子買上兩盒蜜餞,再到書局搜羅新近話本,然后往榻上一躺,邊吃邊看,還有詩情碧霄陪著說話,沒比這更令人享受的了,給個神仙都不換。 正好今日唐記又出了新的蜜餞品種,還專程派人來,說給焦先生留了兩盒,顧香生從刺史府出來,也不乘馬車了,便帶著碧霄直接往唐記走去。 如今邵州城,焦先生的名頭早已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便連那些被藏書樓吸引而來的文人,在還未真正認識顧香生這個人之前,滿耳朵聽見的,也三句不離徐使君和焦先生。 有這二人在,邵州城方有今天,甭管男人女人,仗義每逢屠狗輩,越是底層的老百姓,就越記著恩德,據說不少人家里還給徐澈和顧香生立了長生牌位。 顧香生出門匆忙,忘了戴冪籬,不防被人認了出來,不得不一路打著招呼過來,卻忽然聽見一聲叫喚,帶著不確定的語氣,和似曾相識的熟悉。 “香生jiejie?” 顧香生立時回頭,不由愕然。 ☆、第100章 會這么喊她的,除了弟弟顧準之外,就只有夏侯渝了。 但顧準是絕對不可能在這里出現的,顧香生轉頭的時候,也已經有了心理準備。 饒是如此,在看見對方的那一瞬間,她依舊禁不住恍惚了一下。 往日柔美的輪廓徹底長開來,變成令人目眩神迷的俊美,即便還帶了點陰柔,但這陰柔卻絕不會令人聯想到柔弱或女性化,顧香生以前沒有注意,現在卻忽然發現,夏侯渝的母親興許帶有胡人的血統,這使得他的眉目十分深邃,而鼻子又很高挺。 不笑的時候,那張薄唇也許會顯得冷酷或薄情,然而他現在對著顧香生,笑得幾乎連那對桃花眼都快瞇起來了,什么冷酷薄情自然也不翼而飛,變成完完全全的溫煦暖陽。 褪去了細胳膊細腿的他,身體跟小樹苗蹭蹭往上拔似的,目測現在應該將近一米□□了,從前顧香生還能摸著他的腦袋說話,現在估計只能在回憶中重現當年萌萌軟軟小小的夏侯五郎了。 ……眼前這人,真是夏侯渝? 仔細數數,他們當年在魏國分道揚鑣,至今已經將近四年了。 景物依舊,人面全非,都說女大十八變,其實男的也差不多,而且因為比女子晚熟,男子越接近成年,變化就越大。 那把柔柔嫩嫩的小嗓音,如今也變得低沉,雖然未必不好聽,可顧香生覺得自己還是更喜歡那個白嫩得可以任意揉捏,十足聽話小尾巴的娃娃,而非眼前這個身形高大,連皮膚都曬成了小麥色的夏侯五郎。 “香生jiejie不認得我了?”夏侯渝自然沒聽見她玻璃心碎了一地的聲音,還當顧香生認不出自己了,面上笑容一收,露出有些失落的神色來,一汪秋水似的眼睛看著顧香生,多了幾分傷感和可憐。 故人重逢,哪里會有不歡喜的。人生的緣分不可謂不奇妙,當年在魏國都城,*莊飯莊的那頓飯局,她、魏初、夏侯渝、徐澈、魏臨、胡維容、張蘊,七個人在座,后來這七個人,彼此之間的命運就牽系在了一起。 兜兜轉轉,徐澈、夏侯渝、她,這三個人,又一次重聚。 當年離別時的話言猶在耳,如今彼此再相見,心中不免感慨萬千,更有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 她定了定神:“我認得,我就是一時沒敢相信。你怎么會到這里來?” 夏侯渝抿唇一笑:“說來話長,不如找個地方,我們坐下再慢慢說?” 顧香生點點頭:“我去唐記買兩盒蜜餞,你且等等我?!?/br> 夏侯渝:“我和你一道去?!?/br> 分別多年,他一點也沒變,依舊像小時候一樣,緊緊跟在她后面,就是從小尾巴變成大尾巴。 見此情狀,往日的記憶又一點一滴回籠,陌生感也隨之慢慢消退,顧香生笑道:“好?!?/br> 唐記在邵州城很有名氣,他們每天都會有新制的蜜餞出爐,伴隨著邵州城越來越繁華,城中店鋪的生意也越來越好,每日這里都會排起長龍。 顧香生忽然站定腳步,將錢袋遞給他:“你幫我去買罷,我在這兒等你?!?/br> 夏侯渝不明所以,卻沒有多問,接過錢袋就乖乖去了。 每一個jiejie都希望有個軟萌聽話的弟弟,顧香生也不例外,顧準小時候實在太皮了,沒能讓她享受到這個樂趣,相反,夏侯渝則完全滿足了她當jiejie的愿望,讓往東從不往西,讓走狗從不攆雞。 即便樣子變了,但他這個舉動一出來,兩人之間那僅存的一點點陌生感,也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不過還是晚了一步,排隊的人有注意到她的,忙道:“焦先生,您也來買蜜餞嗎,讓您先,您請!” 旁人也紛紛謙讓,顧香生只好擺手笑道:“我不買,我是帶朋友過來買的,讓他排隊便好了?!?/br> 夏侯渝在人群中無異于鶴立雞群,眾人頻頻注目,再看看顧香生,眼神不由帶上曖昧。 有些人甚至笑著拱手:“好事近了啊,恭喜恭喜!” 顧香生:“……” 她正在猶豫有沒有必要解釋,旁邊有人與夏侯渝攀談起來:“這位郎君何方人士,您是焦先生的朋友嗎?” 夏侯渝笑道:“是,我與她是青梅竹馬,從齊國來找她的?!?/br> 聽者恍然大悟:“原來是心上人啊,先前我們聽說焦先生守寡未嫁,還為她可惜呢,想來她要等的人就是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