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節
歸根結底,因為于宋二人都不是那等利欲熏心之徒,在其位,謀其政,他們都愿意做些實事,這就為彼此相合提供了前提,而徐澈又是大度之人,能夠不計前嫌重用他們。今日一席談話,其實也是邵州未來幾年的施政方向,假如能照著這個方向努力下去,邵州的未來,即便不能在亂世中稱雄,但起碼不至于任人魚rou。 等到飯畢散席,各自告辭離去時,宋暝方才驚覺,自己不久前還嘲笑于蒙被人賣了還幫忙數錢,他現在何嘗不是被賣得心甘情愿? 他不由嘆了口氣,問于蒙:“你對焦芫此人如何看?” 于蒙:“我看挺好的,雖是女人,卻不扭扭捏捏,有話直說,我喜歡爽快人,不過她方才說自己進過魏國皇宮的藏書館,該不會是什么魏國貴族罷?” 宋暝將自己的猜測與他一說,于蒙點點頭:“看不出來,你亂猜也能猜出一丁點兒道理來,我看也像,說不定還真是魏國皇宮逃出來的女官,反正跟使君的關系肯定不簡單,你沒看使君瞅她那眼神,跟見了心上人似的,又忐忑又不好意思說,嘖嘖,我要是女的,不動心都難!” 宋暝不可思議:“你一個大老粗,注意這些事情作甚,難道也看上了焦娘子?” 于蒙:“呸呸呸,雖說那模樣美貌得很,我可不想娶一頭母大蟲回家,到時候我要是納個小妾進門,她還不翻天了?一箭射過來,我的子孫根都沒了!” 宋暝笑倒:“不用擔心了,就你這德行,還指望焦娘子看上你呢?” 于蒙大怒:“我這德行怎么了,你這德行才矯情呢!當初說不摻和沈南呂的是你,現在我看徐澈的誠意也很足,肯讓我帶兵,又對你委以重任,你還成天唉聲嘆氣個沒完,矯情!” 宋暝:“我矯情?我看你是少根弦!” 于蒙:“對對對,你多根弦,你弦太多了,都成蜘蛛網了!” 宋暝:“……” …… 徐澈與顧香生從飯莊出來,也沒有乘馬車,便徐徐走在街道上。 雖然已經是宵禁時分,不過有徐澈在,倒沒有巡差上前質問,夜晚的邵州城異常安靜,風拂過不知道種在哪里的桂花樹,帶來淡淡的桂花香氣,眺目遠望,今日去過的云霧山似乎又蒙上一層神秘的云霧,若隱若現,家家戶戶都已經掌燈,打更的聲音遠遠傳來,更顯出一幅安寧的景象。 偶有幾個醉酒的紈绔子弟搖搖晃晃結伴而來,瞧見顧香生美貌,還待上前調戲兩句,再看他們一行仆從前后隨行,個個身強體壯,念頭立刻打消一般,灰溜溜地走了,也不消說上半句。 “阿隱,你有沒有想過……” “嗯?”顧香生沒聽清后半句,轉頭看他。 他的側面俊美如昔,就像他們當初剛剛遇見的模樣。 “你有沒有想過,以后還要回魏國?”徐澈猶豫了一下,還是將話問完了。 顧香生愣了一下:“怎么會忽然這么問?” 徐澈無奈一笑:“你這樣盡心盡力幫我,我很感激,從前我不曾發現你這樣厲害,但在我這里,你能發揮的終究有限,若是回到魏國的話,有魏臨在,你可以做得更多,不是嗎?” 顧香生低著頭看鞋面,從前在宮里或王府時,她連穿的鞋子都異常精致,魏臨知道她喜歡蘇繡,特地請來擅長蘇繡的師傅,在緞面上繡了鳳求凰,秋色連江那些圖案,再在做鞋時覆上鞋面,鑲以珍珠邊,有時候還會嵌上寶石,精美絕倫,華貴異常。這樣的鞋子,她起碼有十數雙換著穿,每回出門也不重樣,顧畫生當初嫉妒她能嫁入皇室,不是沒有道理的,因為即便是顧家,也沒有富貴到這種地步。 而她現在穿的鞋子,是普普通通的青色細棉鞋,毫無花樣可言,更因走了不少路而變得灰撲撲,其實也不是買不起更好的綢緞鞋子,但出門在外,又要養活好幾口人,她覺得鞋子穿著舒適就好,未必需要太多花樣,也就不讓碧霄在這上面花太多錢。 “我不會回去了?!彼哪抗鈴男由鲜栈貋??!斑@件事情我們已經談論過了,不是嗎?” 徐澈:“邵州再好,畢竟有限,跟整個天下比起來,這里只能算坐井觀天,我是怕委屈了你,尤其知道你這么能干之后?!?/br> 顧香生回以一笑:“這么能干,嚇著你了?我知道時下女子都講究個三從四德,像我和周jiejie這樣成日里拋頭露面的就更少了,現在你身邊可用之人不多,等將來書樓建成,聚到你身邊來的謀士肯定越來越多,到時候我若在待在你身邊出謀劃策,反而驚世駭俗,會讓你被別人笑話的,在那之前,我會找個機會退居幕后,又或者干脆離開,斷不會讓你為難的?!?/br> 徐澈搖頭:“你知道我不介意這些,他們會笑話你,是他們見識少,而不是你的錯,宋兵掾和于都尉,先前不也對你有些偏見,現在可都改觀了?!?/br> 顧香生:“那是因為他們倆還算開明,你在魏國時,不也常常見到那些迂腐儒生嗎,他們只會認死理,一味地攻訐?!?/br> 徐澈:“那也不怕,你的功勞,沒人能夠抹殺得掉,還有我護著你?!?/br> 顧香生瞅了他一眼,抿唇笑道:“你今日忽然又提起魏國,是不是聽見了什么消息?” 徐澈:“沒有啊,你多心了?!?/br> 顧香生搖頭:“你連撒謊都不會,眼神游移不定,都不敢看我?!?/br> 徐澈:“……” 他沒有辦法,這才輕聲道:“魏臨怕是要立后了?!?/br> 顧香生一怔。 “你怎么知道的?”好一會兒,她才出聲。 “前兩天遇見一撥魏國商人,說是魏國禮曹那邊要舉行皇后冊封,上好的綢緞不夠用,是以跟他們買了一些?!?/br> 那些商人自然是將其作為炫耀的談資來講的。 這年頭資訊流通不便,各國京城天下消息流通匯聚之地,四通八達,但像邵州這種地方,魏國皇帝大婚這種事情也不可能出現在南平的邸報里,就只能從商人口中得知了。 顧香生沒有說話。 徐澈心中不安,忍不住看了她好幾眼。 對方顯得很安靜,沒有哭,當然也不可能興高采烈。 他不知道說什么才合適,能說的也十分有限,若是放在從前,他自然可以拉著她的手讓她不要傷心,讓她跟著自己過一輩子,自己愿意待她好,愿意和她一生一世一雙人,絕不會像魏臨那樣傷她的心。 但徐澈不能。 所以他什么話也說不出口,只能沉默。 前頭碧霄提著燈籠,停住腳步,回望他們:“娘子,進了前頭巷子就到家了?!?/br> 顧香生也站定,對徐澈道:“春陽,不用再送了,有老柴他們在呢,你也回去歇息罷?!?/br> 徐澈啟唇:“阿隱……” “我沒事?!鳖櫹闵尤灰恍?。 徐澈只能將一肚子的話都吞回去:“那好罷,你好生歇息?!?/br> 兩人告辭,顧香生目送他離去,便轉身與碧霄柴曠他們一道往前走。 這世上所有女人,或許都曾經幻想過:自己喜歡的人也喜歡自己,并且只喜歡自己一個,對方很強大,很有能力,但不管遇到什么樣的情況,他都只守著自己一個人,在他心目中,其他女人再好,也不及自己的萬分之一,曾經滄海難為水,就算自己不在,他也不可能再看上其他女人。 這樣的愛情不能說沒有,然而太少太少了,因為少,所以方顯珍貴。人心復雜多變,即便經得起考驗,也抵不過歲月侵蝕。 在離開魏國之后,沒有聽見魏臨立后的消息,顧香生心里,何嘗不是也存著這么一絲幻想,覺得其實在魏臨心底,早已認定皇后非她莫屬,即便有嚴家涉足,她也下意識為魏臨尋出種種開脫的理由,甚至幻想著有朝一日,對方因為她的離去而痛徹心扉,后悔莫及,從此不再立后。 那樣子,或許,或許兩人還是能破鏡重圓的呢? 但事實證明,這些幻想都是可笑的。 這世上沒有誰離了誰就過不下去,女人若是總將希望寄托在別人,尤其是男人身上,到頭來傷害的只有自己。 往前看,風景才會更好。 巷口多了兩盞燈籠的微光,燭火在里頭微微搖曳,是詩情和席二郎。 “師傅,我來接您啦!”席二郎揚起大大的笑容。 他并沒有因為拜師顧香生,就留在這里不走,而是依舊在席家村和邵州之間來來去去,回去照顧祖母,幫席大郎和村人做些事情。 少年日漸成熟,在邵州見了世面,談吐言行也變得更得體,若是他不說,現在幾乎無人看得出他是從小鄉村里走出來的,但他對顧香生尊敬如初,顧香生也很喜歡這個少年,有勇有謀,不驕不躁,假以時日,未必不能成才。 看見他,顧香生也露出笑容:“怎么過來了?” 席二郎:“阿婆腌了些泡菜,讓我帶幾壇過來給您,還有陳弗,他把您交代的功課做完了,讓我帶來給您看呢?!?/br> 陳弗年紀小,往來不便,就還是住在席家村,偶爾由席二郎帶來讓顧香生給兩人上幾天課,其余時間都在席家村讀書習字。 詩情笑瞇瞇:“家里煮了些桂花圓子,他嘴饞,我說盛一碗給他,他還不好意思呢,非說等您回來,這不,聽見娘子回來,約莫是想終于能吃上圓子了,便高興得出來迎接!” 對上顧香生戲謔的眼神,席二郎鬧了個大紅臉:“師父來了,當弟子的怎好不迎,詩情jiejie你快將我說成一條大饞蟲了!” 詩情調侃:“難道不是?” 又接過碧霄手里的燈籠:“外頭風大,娘子,我們進罷?” 聽著兩人說說笑笑,顧香生心頭一陣溫暖。 “嗯,回家再說?!?/br> 有舍必有得,有得必有失,人生不可能處處圓滿,即便沒了魏臨,她何其有幸,還能有詩情碧霄這些人陪在身邊,其實并不孤獨。 魏臨是她心中始終難以彌補的一塊缺憾,然而不能因為有缺憾,就對世界絕望,就覺得天底下不會有白頭偕老的愛情,其實夫妻情深還是有的,也有妻死之后就不再娶,為她守一輩子的男子,雖然極少,但不能因此否認它的存在,只是許多緣分強求不來,正如徐澈與她,正如魏臨與她。 往前看,風景才會更好。 …… 到了九月底,隱隱綽綽的確切消息終于傳到邵州,說是魏國皇帝立了皇后,嚴氏也由此成為魏國后族,又據說嚴后姿容出眾,德才兼備,自閨中便有國色,名動京城,又是嚴家嫡女,也只有這樣的歸宿,才配得上這樣的女子。 又有些知道內情的,不免要感慨皇帝先前那位王妃沒有福氣,明明都熬到丈夫登基了,自己卻疾病而亡,連個后位都沒能撈上,可見是個福薄的。 一般情況下,既然是潛邸時的正妃,等皇帝登基后,即便是人死了,也會將原配追封為皇后,再上個謚號。然而事情到了魏國皇帝這里,卻出現一些變化,他也追封顧氏,卻不是皇后,而依舊是淮南王妃,單一個謚號敬字。 也就是說,往后旁人提起這位短命福薄的淮南王妃,僅僅也就是以“已故潛邸敬妃顧氏”來帶過,而非是“先皇后”,又或者其它稱呼。 如此一來,嚴氏就不是繼后,而是元后,她將來所生的兒子,自然也就是堂堂正正的嫡長子,毫無爭議的儲君。 至于先王妃娘家,人死如燈滅,沒了顧氏,自然也不可能榮及家人,雞犬升天,焦太夫人去世之后,皇帝仿佛還顧念些舊情,據說定國公長子顧凌,從原先的閑職外遷為實職縣令,還算是升官了。至于其他人如何,顧香生不知道,也沒有刻意去打聽,自打得知焦太夫人去世的消息,她大哭一場,之后便不再去打聽顧家的消息。 同月底,本來應該帶著沈南呂尸身回京匯報的冼御史,據說中途卻忽然發了急病,然后就上了一封奏疏,說自己重病在身,無法支撐到京城了,只能先留在易州養病,然后讓隨從帶著沈南呂的尸體回去。 像徐澈他們,自然知道冼御史這病是假裝的,實際上,易州刺史就是冼御史的妻舅,他怕回京之后,沈太后要找自己的麻煩,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帶著徐澈給他的那一半沈家家財,跑到易州去投靠妻舅了。 這個餿主意還是顧香生給出的。 可想而知,這件事傳到京城,必然引起軒然大波,沈太后沒看見徐澈的屈服,也沒見著冼御史的人影,反而見到了侄兒的尸體,差點兒沒被氣死,險些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第99章 沈太后怎能不怒? 沈家雖然在南平是世家大族,但久已沒落,還是沈太后當年被立為先帝皇后,境況才稍稍好轉,及至先帝駕崩,天子年幼,太后垂簾聽政,沈家在外經商,其中不乏仗著太后權勢的意思,也不是沒有人因此告到太后面前,說沈家跋扈之類的,沈太后也屢屢叫來沈家子弟訓話,約束他們不要在外任意妄為。 這些沈家子弟里面,沈太后最喜歡的,便是沈南呂,只因沈南呂在外雖然胡作非為,在京城時,尤其在太后面前時,卻慣會討巧賣乖的,也從不到沈太后面前相求什么,這樣反而越發讓沈太后覺得這個侄兒很是聽話,又因沈太后未嫁時,在家中便與沈南呂的父親最為要好,愛屋及烏,對沈南呂自然也另眼相看。 而且沈南呂在外經商,可謂是沈家子弟中最有出息的一個,每年回京都會給沈太后上貢大量的好東西,什么南海珍珠,東北人參,山林松茸,天山雪蓮,什么稀罕挑什么送,有些連皇宮內庫也未必有。 然而現在這個侄兒,卻無聲無息就死在了外頭,雖說冼御史的奏疏上寫的是被亂民所殺,但焉知其中沒有徐澈的手筆? 現在徐澈沒帶來,竟連冼御史也中途逃跑,分明是不將朝廷放在眼里。 沈太后氣得要命,先是讓連下三道旨意到易州,命冼御史即刻啟程進京:不管你有多重的病,只要還有一口氣,爬也要給我爬到京城! 又下旨申飭徐澈,說他罔顧朝廷法紀,草菅人命,論律當革職候處,又讓底下擬出新的邵州刺史人選,隨即出發去邵州,將徐澈給替換下來,再將徐澈押送入京。 然而沈太后忽略了一個很重要的事實:但凡朝廷中樞有些威望和號召力的,冼御史也不至于膽大包天到中途溜號。 今時今日的南平,各州都由宗室把持,明面上雖然還尊天子和太后為主,實際上,他們愿意聽就聽,不愿意聽,朝廷也奈何不了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