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
梅雋感受到了古驁炙熱的目光,抿了抿唇,偏過了頭去,抬起下巴趾高氣揚地走了。 目送著女子離開,古驁這才不動聲色地將那鑰匙踢到了那位虞家部曲的腳下。那虞家部曲也早注意到了適才的一幕,亦不動聲色地再次走到角落坐了下來,將那鑰匙不經意地收入掌中。 那虞家部曲心道:“大人請纓來出龍山,果然還是有些門道,否則怎么剛被囚禁,適才便有人前來,竟送了開門之匙?” 而古驁此時卻亦心道:“如此佳人,令我晨間一睹颯爽英姿也就罷了,如今再觀,竟又這般機智警敏……先告訴了我這是她弟弟報恩之舉,江湖事江湖了,又告訴我等會兒守衛之人有隙,暗示我擇機逃跑……適才她見我看她,那偏過頭的樣子,真是直撩我心……還有她適才抬起下巴的模樣,亦十分有趣,我從未見過女子這般張揚跋扈。雖然不合世風,但不知為何,我卻覺得她極美……” 果然不過一會兒,那門外看守之人便漸漸散去了,虞家部曲見狀立即割斷了自己捆綁的繩索,又來到古驁身前,輕劃幾下便將古驁從束縛中解脫,又拿著鑰匙開了柵欄之門,走了出去,舉目一望,守衛之人全果都不在近處……只有遠方有人逡巡,那虞家部曲帶著古驁隱蔽起來,壓低了聲音對古驁道:“大人,那邊就是馬廄?!?/br> 古驁卻回道:“我不打算出寨?!?/br> 虞家部曲聞言不禁睜大了眼睛,古驁輕聲道:“找個地方,我們躲起來,就在寨子里,觀察幾日再說,能辦得到么?” 那虞家部曲抽了口涼氣,他想了片刻,這才有些勉強地點了點頭:“那得找兩身衣服換上?!?/br> 古驁道:“好?!?/br> 那虞家部曲一路掩護著古驁,一路東躲西藏地,終于來到了一眾流寇的聚集起居的棚舍外,尋著氣味找至眾人通常大便小解之處,在草中潛伏了下來…… 不久,正有三個相伴而行的山匪朝這邊走來,有兩個到了地兒脫了褲子,一邊尿著尿唱著歌,回過神來時已被暗器直中了喉管。而另一個剛擦了屁股從草叢中站起,就眼睜睜地看著適才兩個同伴倒了下去,剛要大叫,卻被人從后面捂住了嘴巴,拖入了草中。 那虞家部曲將寒刃抵在他的脖子上,古驁在一邊低聲道:“適才你也看見了?我問一句,你答一句?” 那人忙不迭地點頭,古驁便依次問出了寨中掌事人幾何,各部所轄,倒班巡夜等等一干。得到了滿意的答案,古驁點了點頭,虞家部曲從后面拖住他的頸項,微微一扭,那山匪便斷了氣。 古驁動手將那三人全部拖入深草,見后面有個小山崖,便將三人的尸都推了下去;古驁與那虞家部曲兩人換上了從尸體上扒下的衣服,再用黑灰抹了臉, 兩人互相檢驗了,覺得乍看之下并無不妥之處,這才站起身,大搖大擺地向之前那適才去過一次的寨中當家起居坐臥處走去。 兩人在竹階之下,不過等了片刻,果然就看見幾位掌事之人,都匆匆地帶著人馬趕來了。那虞家部曲帶著古驁從寨中后側繞了過去,只聽里面傳來聲音,來自一個陌生的男子: “怎么就跑了呢!還不趕快派人去追?肯定就在山中,山中路遠障迷,量他們也跑不遠……唉……” “三叔,您別急……”說話的是小當家梅昭。 那被稱為‘三叔’的男子道:“小當家??!我怎么能不急?老二做這個事,怎么不叫我們一道商量商量?朝廷的使節,是說斬就斬的么?斬來使就是開戰吶……如今寨中存糧本就不夠,若是連戰連捷也就罷了;若守軍圍困幾日,我們該如何好?” 話音一落,那‘二叔’嘶啞難聽的聲音亦傳來:“哼,老三,大敵當前,你便如此怯懦?這有何難?守軍攻來,我們不與其在山下交戰,佯敗引他們入山,這叫甕中捉鱉!” ‘三叔’道:“二哥啊二哥,你就知道打打殺殺!我們與守軍已七年沒有打過仗了,為了一個使節,又要死那么多弟兄,你何必懲一時之快?你得先聽聽他說什么,呂老兒派他來究竟是什么個意思?” 梅昭道:“三叔,這個我問過了,那使節說,他帶來了呂太守的任命之書,想招安我們哩!也不知道真假?!?/br> “這倒是蹊蹺……”這時另一個人的聲音傳了出來,眾人都停止了爭執,這時那‘三叔’道:“老四,你平日智謀最多,你倒是說說,姓呂的這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四叔’悠悠地道:“二哥啊,我看這使節是真不該殺?!?/br> “狗屁,你再說一遍?!” “二叔,我們聽四叔把話說完?!泵氛阉坪跤行┎粣?。 “招安一事,乍一聽蹊蹺,畢竟之前剿了咱們那么多次,怎么忽然又說要招安呢?二哥擔心得有理,二哥不信,也有理??墒羌毤毾雭?,呂老兒此時派使節來招安,倒也不無道理啊……” “四叔為何如此說?愿聞其詳……” “……我聽說,皇帝老兒……快要不行了。這呂謀忠能做太守,難道不就是靠的皇帝老兒垂青?你說他是一個寒門出身的太守,萬一皇帝老兒死了,那世家可不得合起來打漢中?” 眾人都道:“是呢!怕是要如此!” “那呂老兒最缺什么?他缺兵!招安了咱們,能給他沖鋒陷陣,給他的親兵做替死鬼,他何樂而不為?” “原來是這樣……”梅昭的聲音似乎若有所思。 那‘四叔’續道:“若是當時沒殺那使節,倒是可以佯裝答應下來,等上了戰場,再倒戈向朝廷,我聽說京城那位雍公子提倡世家掌軍,我們若是倒戈,得的定是閑職,到時候諸位,便能在京城開府建戶,成為京官,脫了這身匪皮了?!?/br> “那我們現在究竟該如何辦?”三叔急道。 四叔回答說:“人都已經跑了,現在自然是想辦法捉回來要緊!” “好,那便這樣辦!” 古驁和那虞家部曲躲在窗下,屏息凝神地靜聽。這時忽然又有腳步聲近,破門而入,有人低語了幾聲,那‘二叔’忽然叫道:“好你個雋娘,我問你,人是不是你放走的?” 這時一個女聲冷笑道:“怎么又怪到我頭上來?半年前我要出山去救當家,還不是你們說,女人能有什么能耐,不許去!如今卻又非要誣說我神通廣大,連二叔關著的人都能放走,這不是笑話么!” “哎呀,雋娘,當初叔叔們都是為了你好 ,你怎么還嫉恨上了?”那三叔道。 “哼,我一輩子也忘不了!” “阿姐,你少說兩句!” 一時間眾人都陷入沉默了起來,這時小當家梅昭道:“那還請幾位叔叔搜尋搜尋,看能不能把那使節活捉回來?!?/br> “唉……都散了吧,都散了吧!” 古驁用一個眼神示意了那虞家部曲,兩人這才悄悄地離開了,來到僻靜處,古驁低聲道:“大當家一去,下面的人竟如此不和。此事再等幾日,定有轉機?!?/br> ———— 古驁在此山寨之中,一潛伏就是十日。山中到處都是尋找自己的分隊,可謂布下了天羅地網;倒使得山寨中守衛逡巡之人更加稀少了,正巧方便了古驁的活動。古驁原本已有了打算,可突如其來的一件事,卻讓古驁徹底改變了計劃。 這天山下忽然有個小頭目拔腿飛奔上山,喊道:“報!報!山下來了個長了老虎頭的漢子!立在山下,就喊開門??!” “是何人?”大頭目問道。 那小頭目喘了口氣,道:“不知是何人,只知他冬日里竟赤著上身,全身都是鞭痕!也沒穿衣服,就圍了個虎皮的小裙,背后背著雙板斧!喊著要見咱們大哥!” “要見大哥?可是大哥冬前已經去了??!難道是從千里之外趕來吊唁大哥的?” “這個倒不知道了,不過他那般穿著,定不是官兵就是了!看著像咱們自己人!” “那肯定是來吊唁大哥的,說不定是來投奔咱們的,還不快請進來?!” 古驁在一旁路過聽見,差點僵在了原地,這兩人口中談論的,可不就是典不識么!典不識之所以一直赤裸不穿衣服,是因為鞭傷太重,若穿了衣服,衣服貼在上面會凝成血塊,倒是不好上藥了,所以典不識養傷之時,一直都是赤裸著身軀。 至于那個虎皮圍腰,也不知是他從哪里弄來的,沒想到這一絲不掛加上虎皮之配,竟然讓這些山賊以為典不識是“自己人”了,還說什么“投奔”?還有,那說要見“大哥”,分明是要見自己嘛!按時間來說,典不識身上傷該是沒完全好,怎么就跑來了?思及此處,古驁忙幾步趕了過去,笑道:“這位大爺,適才我聽兩位說,咱們寨子又要入新人,要不要小的去搭個手?” “跟我一道來!” 古驁點了點頭,帶著那虞家部曲便跟上了小頭目的腳步,那小頭目來到山下寨隘前,令人開了門,指著古驁與那虞家部曲道:“你們倆去把他帶進來!” “是?!?/br> 寨門一開,古驁果然看見典不識正雄赳赳地挺胸凸肚著,立在一片蒼茫凍土上,赤裸著上身,叉著腰,正傲視著關隘中林立刀槍。古驁這下總算知道,為何山上匪徒將他看做“自己人”了,只見典不識裸露在外的遒勁肌rou上,布滿了蜿蜒的紅色疤痕,有的尚且翻出新rou,倒是令他整個上身,如爬滿了赤紅的長蛇蜈蚣一般,再加上他腰上圍住的一襲虎皮,背上背著的明晃晃兩把大板斧,與那令人望而生畏的豹頭虎目一搭——看在眼中,怎么都不像山下的良民,而像山匪的同道中人! 低著頭快步走到典不識身邊,古驁低聲道:“三弟,是我,大哥。進去了以后相機行事,就說你是來給大當家吊唁的,投奔山寨,想謀個將職!” 第82章 典不識適才看著兩個朝他走來的人,就覺得奇怪,怎么這兩個人身上黑黢黢的,臉上也看不出眉目,可走路的姿態,卻有兩分神似古驁和那同路行來的虞家部曲。 這時聽來人說了話,典不識一時間不禁睜大了眼睛,剛要開口,旁邊那看不清面目,聲音卻和古驁一模一樣的人就叮囑道:“不要與我說話,我晚些會來找你。進去了以后,隨機應變?!?/br> 典不識瞠目結舌地哽住了半晌,這才眨了眨眼,用眼神示意古驁自己知曉了。 然后典不識就被古驁押著進了山寨,那小頭目親自帶著典不識上了山,在一處棚舍之內安頓了,還說,遲些就會將典不識引薦給幾位掌事之人,典不識連忙滿口答應下來。那小頭目說罷,忽然轉身將一吊錢扔給那一直伺候在旁的虞家部曲:“拿去給這位大兄弟沽個酒!” “是?!蹦怯菁也壳ЧЬ淳吹亟恿?,與古驁一道,轉身去沽酒。 不一會兒,那虞家部曲就端著酒,同古驁一道進了安頓典不識的棚舍,見舍內終于只剩了典不識一人,古驁這才反身關上了門,走到了典不識身前。 典不識‘蹭’地站了起來,剛要開口,古驁做了個噓聲的手勢,低聲道:“我們小聲說話,怕外面聽到?!?/br> 典不識點了點頭。 古驁皺眉悄聲問道:“三弟,讓你在別館好好養病,怎么跑這里來了?” “大哥,我擔心你,你出門了許久,十天半月,也沒個音信……” 典不識悶悶地說著,伸手撓了撓頭,還帶著些委屈與畏怯看了古驁一眼。其實嘴上這樣說,可典不識心中真正擔心的,卻并非是古驁的安危;因為在他心中,沒有什么困難是古驁解決不了的,令他真正寢不遑安的憂慮之事,乃是古驁恨他濫殺,從此拋下了他,再也不要他了。 所以盡管傷還沒有好全,盡管不過是剛剛能上馬,盡管行路之間若是動作大些,還是扯著rou疼,可典不識卻全不管不顧地追隨古驁而來……一路上許多傷口裂開,又流出新血,翻出了剛長好的嫩rou,可典不識自忖皮糙rou厚,也顧不上那許多。如今終于見到古驁,典不識心下忐忑之余又有些擔心惹惱了古驁,便一字一句地小心翼翼答著話。 古驁在他身旁坐了下來,問道:“你出來,大家知道么?” 典不識點了點頭:“虞公子說我身上尚不能穿厚甲,外面又冷,就送了我一張虎皮護體?!?/br> 古驁點了點頭,語中不乏關切道:“這么遠的路……真難為你了?!?/br> 典不識聽到這句話才放下心來,感到胸中一口熱血彌漫到四肢百?。骸啊蟾鐩]厭棄了我就好?!?/br> “愛之深,責之切。我自然是希望你好,才重責你,你改了,我們還是如之前一樣?!?/br> 典不識紅了眼眶,沉默了半晌,過了一會兒,他才抬起頭問道:“大哥,你為什么穿成這樣?” 古驁將來龍去脈講了一番,典不識連連點頭,道:“我明白了?!惫膨堄旨毤殗诟懒说洳蛔R許多,還給典不識編了身世,教他如何應對那些掌事人的詢問,典不識都一一答應了。 到了夜晚,外面都通明白亮起了火把,按說今晚本該有個山大王們的夜宴,幾位山寨之中掌事之人會召集諸位大小頭目一道吃個飯,典不識應該也會在那夜宴上被介紹給眾山匪??刹恢獮槭裁?,外面敲鑼打鼓地半天,鬧哄哄的,卻并沒有人來招典不識過去。 等了半晌,古驁終于感到有絲奇怪,便令虞家部曲出去打聽片刻,過了一會兒,那虞家部曲滿頭大汗地匆匆地跑了回來,對古驁道:“大人,不好,出大事了!” “怎么了?”古驁問道。 “那二當家趁著夜宴,率兵把小當家給圍了;三當家四當家也在,說什么要小當家給個說法!” “給什么說法?” “那里面人太多,吵吵鬧鬧的,我不敢走近了,也聽不太清……大約是說那小當家下山買糧之事……” 古驁微一思忖,便招呼典不識道:“帶上家伙,我們走!” 一路上山寨四處都插滿了火把,將那夜空映照得如白晝一般,人群漸漸密集起來,眾山匪個個都cao著兵器,引頸舉刀地吆喝著,形容亢奮,既看不出誰是誰的人,亦看不出絲毫的軍紀軍威,只如一道道人墻般,死死地圍住了最中心的地方。 古驁帶著典不識在人群中穿梭,越往深走,火把越密集,照在一柄柄的刀刃上,耳邊響著一道道震耳欲聾的呼聲,一時間只感到群魔亂舞,火光沖天! 往人群最密集的中心處趕去,呼喝聲越來越大,原來其中已經亂成了一團!刀槍出鞘,白刃血光——那二當家身旁的人喊道:“把寨子里的錢拿去買妾!到現在餓肚子的人多,吃飽的人少,你自己說,你究竟配不配做這首領???” 古驁循著聲音望去,只見那小當家梅昭周圍護衛之人早已受了傷,他自己身上的衣服,也被一片片大塊的血跡染紅,在明焰霍霍之下,照出他眸中的光彩,也不知是水光,還是精光,只聽他恨聲怒道:“父親死前,就是缺一個女人,我買一個冥婚與父,有什么不對?怎么如今倒翻出這等事來?!我未追究你們不施救之責,你們卻倒追究起我的孝道來!豈有此理?!” 又有人道:“弟兄們,就是他放走了殺我手足的朝廷密使,連尸身在山下都找到了!還有什么可抵賴?!” “你莫要血口噴人!”一道清亮的女聲響起,古驁只見梅昭身側原來站著一個血衣血面之人,正舉著刀護衛著他,古驁適才沒有發覺,如今一聽聲響,才知道原來她亦在此!只見她提刀怒道:“那人是朝廷的使節,有人說殺就殺,若真守軍攻來,你們誰擔得起?!” 古驁沉默地看了一陣,回頭低聲問跟在身后的典不識道:“……萬軍之中,取上將首級,你敢不敢?” 典不識從嘴中吐出一口濁氣,眸中漏出的目光,早被這一片血氣染紅,他嗤笑了一聲:“如何不敢?” 古驁遙指那人群中的二當家:“立斃之,再把他身邊的人全都制住,能不能做到?” 典不識嘿嘿勾唇,胸前猙獰的蜿蜒傷口隨之而動,顯得更為兇煞賁張,被火光照耀得明暗不清的臉上,這時笑出一口森森白牙:“倒也不難?!?/br> “好,那你去罷,自己小心?!?/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