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
言盡于此,下次莫再讓我知道你如此! 雍馳?!?/br> ……仇牧看著信,逐字逐句地讀去,這是不是他第一次接到雍馳責備的來信,但如此聲色俱厲,義斷情絕,卻是頭一遭,仇牧看著信,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 在仇牧深深的內心中,雍馳似乎還是那個少年時常常捉弄他,又神機莫測的頑劣公子,可累月經年、光陰荏苒,雍馳早已長大,長大到他的肩上足夠背負更多。如今名滿天下的雍公子已不再是那個和他一道暢飲玩鬧,直至天明的人了,而變成了一個胸懷天下的有志者。 仇牧許久沒有收到雍馳的信,原本胸口尚存著悸盼與期冀,可是如今將信讀完,心中立即又被灌滿了失落……昨日還在他腦中占據了幾乎所有空間的“古驁”二字,這下早已消無聲息地在收到來信的那一刻,抑郁地剝落了。 仇牧一言不發地轉身出了軍營,看著四野蒼茫無盡的荒涼,心中苦笑:“是啊,我來這里干什么呢?又是一時興起……” 仇牧坐上了來的馬車,不過這回不是他擔當御者,而是如他郡守長公子的身份,只簡單吩咐了幾句,令人駕車護送他回郡城。 “回去罷……” “是,公子?!笨じ钠鸵蹜?。 啟駕前,仇牧又與那適才送信的部曲吩咐道:“你先行一步上京,著人為我安排好住處,我回府便準備行裝,這就去京城,親自向雍公子解釋原委?!?/br> “少主,那末將可要讓人與雍公子通報一聲?” “不用了……”仇牧嘆了口氣,“我徑去就是?!?/br> “是!”那部曲換了一匹馬,這才再次上路了。 這時候守在仇牧身旁的仆役躬身請示道:“那公子來帶軍營中那兩人……?” 仇牧道:“……招待好,他們想待到何時,便待到何時罷。若他們問起,就說本公子有要事上京?!?/br> “是?!?/br> ……這天古驁和典不識一道住在了軍營里,典不識喝酒喝得高興,并沒有意識到仇牧已先行一步。而古驁在仇牧離開不久便注意到了,心想:“他定吃不慣這里的飯,今日又駕車一日,回去歇歇也好,我正好與典不識在此暢談深入了解一番?!?/br> 古驁著典不識帶了酒,所以一開始,兩人在尋常甲士中就大受歡迎。起初圍著他們的只有一行一伍,后來整個甲士休息之處的將士都圍了過來,古驁又拿出銀子,叫人去買了牛rou,與大家分食。 軍中官長知道他們是仇公子開口留在這里的人,因此也并不阻止他們與軍士談笑,再者郡中守軍所轄一直不嚴,本就沒有所謂管與不管了…… 酒盡酣高,話題很輕易地被古驁從他們感謝之辭轉到了他們個人的際遇上,又從他們的個人際遇,轉到了他們的生活方式上,有些曾經有地之農,酒后向古驁傾訴著自己如何變窮,當年務農時村中官地公地幾許,后來又如何來當得兵…… 而這時夜已更深,軍中官長之前看了他們一會兒,如今早去歇息了…… ……古驁在軍營中住了整整一個月。 這一個月中,他與士兵同吃同住,哪怕去校場cao練,古驁也跟著一起,到了晚間休息的時候,他們便圍著古驁,讓他講他游歷天下的奇聞趣事。 典不識亦敞開了胸懷,這些當兵者都不懼他,又與他稱兄道弟,令典不識極為高興。他常常加入他們的談話,而古驁則總是問與傾聽。在這段日子里,典不識發現古驁相比于一路上頻頻指點江山,相反變沉默了。 與眾人熟悉了之后,古驁常常坐在一邊,聽著眾人發言,或點頭贊同或微笑示意,待有人東說西扯,言不及義的時候,古驁又總能恰如其分地插入話題,寥寥幾句便適當總結前人之言,列出綱要,并提問引導此人繼續往下敘述。 典不識還發現,當有人用些稀奇古怪的問題,相詢古驁之時,古驁總是一臉認真為其分條縷析地剖析,許多人的迷惑亦就此迎刃而解。 而古驁經過這一個月的軍旅生涯,也有不少感慨。 要說一開始入營,古驁亦有些不習慣。比如尋常兵士睡得地方十分簡陋,不過整齊的茅草堆而已,旁邊蟲鼠甚多,臭味難聞。古驁雖然出自寒門,但是如此惡劣的生活條件,卻也是第一次感受。 一開始,古驁不過是忍耐,可到了后來,聽聞有兵士因為失去土地,流離失所,不得不當兵的過去;還有雖然出生入死曾立功,卻不得不將功勞讓給大姓兵統的往事,漸漸地,古驁不再覺得睡的地方臟了,他眼中的這些人,亦不再污垢滿身。 ——他們雖然手掌黝黑,腳上有馬糞,面目也不干凈,甚至許多在曾經的戰亂中破過相,但古驁卻覺得,他們的血液里有一份純凈,與那些整日尸位素餐的上位者相比,他們才是最干凈的人。 想法發生了轉變,古驁在后面的日子里,夜夜安然地伏在茅草堆中睡著,日日酣然入夢。 ———— 而在漁陽郡另一邊,仇牧拋下了一家子姬妾伶人,已經連夜啟程趕往了京城。叩響雍府大門的時候,雍馳正在堂內里,招待著一眾同入虎賁的世家子夜宴。 而雍馳之妻楚氏,亦著侍者不斷地呈上好酒好菜,招待丈夫的手足。 言及這位楚氏,當年被雍馳迎娶,倒還有一段故事…… ……原來楚氏未嫁之時,曾被稱為“京城一絕”。所謂絕,便是艷絕才絕之意。當年雍馳不過是雍家族子,并非嫡長,又無官無職,而楚門世家鐘鳴鼎食,四世三公,這一代卻沒有嫡子,只有三個嫡女,長女便是這位楚氏,楚氏曾對著踏破門檻的求親者揚言說:“非英雄豪杰不嫁!” 許多人都因此以為她想進宮,可后來不知什么機緣,楚氏去踏青的路上,遠遠看了一眼雍馳,便從此松動了口風。 下嫁雍馳以后,兩人著實過了一段時間柔情蜜意的日子,可雍母卻看不下去了……雍父早喪,雍母含辛茹苦撫養雍馳成人,自雍馳年幼時,雍母便以堅韌之力以身作則教導雍馳:“我兒生來尊貴,在外萬不可落了世家之份,千萬莫要跟著那些不上進的混了去……” 雍母見兒子好不容易長大成才,前途眼看一片坦蕩光明,卻來了個如此身貴貌美的兒媳,令兒子失去了進取之意。雖然當初提親時,雍母亦覺得此門親事正好——“必此佳婦才得配我佳兒!”可是當雍馳婚后沉溺閨閣時,雍老太太便改變了對兒媳曾經的看法。她舍不得責備兒子,便把楚氏叫去痛斥了一頓。 楚氏也剛烈,從雍老太太的房間出來,她徑直就往雍案臺上留了封信:“妾不敢妨礙夫君上進,望夫君摒棄兒女私情,不枉為堂堂男子!” 留了遺書,楚氏回了院子,就把自己掛房梁上了;幸好雍馳那日回來得巧,恰看見了桌上的信,立即沖進了楚氏房中,拔劍這才斬斷了白綾。 進門時候門戶大開,雍馳剛救下妻子,回過頭,卻見老母親直直地就在院子里倒了下去。 那一次,楚氏救了回來,卻徹底傷了嗓子;而雍母親亦一病不起。 雍馳愧疚萬分,作《罪己書》,言道: “求全責備,母有何過?盡心侍夫,妻有何過?永思厥咎,在予一人。上不能孝母,下不能御妻,沉溺積習,何不慚畏?唯晨興夕惕,反省前非,方不枉為人?!?/br> 后來不久雍老太太病中西去,楚氏俯在榻前哭了三天三夜,泣道:“孟母心苦,愷側慈詳……夫君何以為報,唯立志進上而已……” 第69章 以上都是舊話。 雍馳這時聽聞有人來報,說仇公子在外叩門,略一挑眉,便意有所指地掃了一眼同夜夜宴的世家公子們,他們一看雍馳面色,便知道他有忖度,都心領神會地湊了過來,雍馳笑了一笑,如是如是地吩咐了一番。 眾人都答了好,雍馳這才披了一件外衫,來到廳中。 見仇牧略微有些局促地站在那里,聽見腳步聲,這才抬起臉,臉上有些久違的感慨之色,滿面風塵仆仆。 雍馳信中的怒氣不是沒有由來,仇牧在這個風口浪尖放浪形骸,猶如觸了雍馳的逆鱗。 原來前日圣上頒詔,為太子置三師,分別是太子太師、太子太傅、太子太保。其中雍馳的遠房伯父雍相被任命太子太傅,太后母家的王大司馬被任命為太子太保,這也就罷了,雍馳最看不過眼的,卻是那個寒門呂謀忠居然被任太子太師…… 雖然當年“結交寵臣以圖進”,是雍馳自己出給雍相的主意,可如今見呂謀忠乘勢而上,雍馳心中仍不免深以為忌…… 雍馳自忖不敢絲毫放松,日日不輟地加緊虎賁之武備,食不暇飽,寢不遑安,可就在此時,漁陽郡的傳聞卻紛至杳來,盡是不思進取的荒唐之言。雍馳一時間只覺得自己這般費心籌謀,仇牧自恃他兄弟,卻如此拆臺,行跡狂逸不說,還甚為荒廢無度,雍馳一怒之下,便給仇牧去了信。 如今見仇牧懷信親至,兼又思及仇太守處十萬邊軍,雍馳的臉色這才緩和了下來,走近了仇牧,道:“牧弟,怎么來了?” 仇牧小心翼翼地看了雍馳一眼,只見他披著一件外衫就出來,平日在外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樣全然不見,滿面陰沉,又略帶些疲憊。 原來適才內堂夜宴爐火旺盛,雍馳本只穿了單衣,這下披了外衫,再加上酒氣上顏,依稀隱約間,光影明暗下,倒又趁著那雙鳳目格外妖嬈,仇牧看得發了怔,只道:“……我……我編那個舞,不過是為了明年為你慶生……” 雍馳聽了微微顰眉,看了仇牧一眼:“來的時候,吃了么?” 仇牧搖了搖頭,雍馳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進來罷,我讓你嫂子給你弄些吃食……” 說著雍馳先行一步走入了門里,仇牧盯著雍馳的背影看了一會兒,感到雍馳似乎沒有信中那般生氣,便挺起胸膛推門走進了內室??赏葎傔~過門檻,忽然就給人從后面捂住了嘴巴,蒙住了眼睛,仇牧雖然善舞,但武功卻是不行的,電光火石之間,他本能地掙扎著,背上卻倏地遭了一棍子,就這么生生地給打暈了過去。 虎賁軍中幾個世家子看著倒地的仇牧,相視一笑,背著他就出了雍家府邸。 仇牧再次醒來的時候,只感覺自己身處一個熏香繚繞的房間中,有些費力地睜眼,卻依稀間見滿目的僑嬌娘向他撲來……動了動雙手,竟發現自己已經被牢牢地綁在了床上,而手腳更是絲毫力氣也沒有…… 仇牧自詡品味高雅,床第之間自然都是美人伺懷,可如今仇牧清醒了頭腦,定睛一看,這環繞的‘佳麗’雖穿著華貴,可竟全是口歪目斜之輩,妝容更是極丑,見他在看她們,有人尖細地叫了一聲:“公子醒了!” 話音一落,房中立即響起絲竹之聲,但奇怪的是,那一聲聲每個音律,竟都不在調子上,簡直如亂音入耳……仇牧一時間難受極了。 就在仇牧以為自己的地獄之路已走到了盡頭的時候,忽然又從外魚貫來一隊舞者,胡亂地在房中舞起來……姿勢極無章法不說,還亂跳一氣,做盡鬼臉,仇牧一時間惡心得恨不得把自己的眼珠子挖出來…… 而就在這時,那身邊的丑娘又開始伸手解他的衣服…… …… 三日之后,仇牧如丟了魂般,神情落魄地走出了京城最大的青樓……他眼神呆滯,眼眶微微凹陷,思緒有些跟不上動作,看到了停在面前的雍家馬車,他喪失心力地走了過去,雍馳在里面掀起簾子,看著眼前的仇牧,挑眉:“夠了沒有?” 仇牧渾身上下一個哆嗦:“……夠、夠了!” 雍馳微微勾唇:“上車,我帶你去看看虎賁的校場,讓你知道什么是振奮人心,那里比此處,便如天上人間?!?/br> 仇牧有些戰栗地爬上了馬車,與雍馳坐到一處。 直到這時,仇牧才抬起了眼睛,看了看這位從少年時起便相識的友人,或說,心懷傾慕之人。 多少年來,此人帶給他的苦樂,似乎從未變過。 其實在仇牧被束縛于床,忍受著那些面目可憎者的近身時,他便如年少時那樣,無數次想怨雍馳戲弄于他,可是不知道為什么,每每一看到雍馳這張臉,心中懷有的所有怨氣都如風般煙消云散,這時他只得苦笑道:“……好,一道去罷?!?/br> 雍馳見他坐得并不安穩,便讓開了一點位置,仇牧聞了聞袖間:“……我身上庸脂俗粉的味道,莫要熏了你?!?/br> “無妨,為兄早看淡了的。不過是滅人心志之處而已,天下又豈有二致?” ———— 此時在京城的另一邊,虞君樊與呂謀忠亦踏上了前往漢中的歸途。 呂謀忠新任要職,志得意滿,不由得提韁縱馬于野,虞君樊駕著赤駒趕上幾步,言道:“呂先生,之前在山云書院見過的那位山云子弟子,明年開春,怕是就要來漢中郡了?!?/br> “喔?”呂謀忠尚沉浸在剛出京城壯志滿懷中,興奮之色尚未消減,聞言微微揚眉。 虞君樊微微頷首:“雍公子用虎賁僚臣、國子監主簿、還有京畿縣守……都沒有把他打動?!?/br> 呂謀忠感興趣起來,笑道:“還有此事?” 虞君樊點點頭:“我看,他該就是要落腳在漢中了……” “是么?”呂謀忠放緩了速度,漸漸停下了馬,神色認真起來:“你如何知道他會落腳在漢中?” “我與他在京城見過一面?!?/br> 呂謀忠聽罷伸手捋了捋胡子,容間難掩得色:“……難道他是為了來漢中郡,所以才推拒的雍公子?” 虞君樊微微一笑,并不作答。 呂謀忠轉念一想,又不禁憂道:“……可既然雍公子用此三職,都未挽留他于既行,然我漢中有何職位,能高過雍公子所市?” 虞君樊建言道:“呂先生何不讓他先在漢中游歷一番,然后令其自擇去處?呂先生也趁此可觀觀他的心性,所志所能,方能因才適用?!?/br> 呂謀忠點了點頭:“有理?!?/br> “他是寒門中的人才?!庇菥旨由狭艘痪?。 “放心,對于寒門之才,我自然上心?!?/br> 兩人又縱馬馳了一段路程,身后部曲不遠,呂謀忠忽然思及一件事:“……對了,我聽說楚司空,想把二女兒許配于你?” 虞君樊面露無奈地嘆了口氣:“……我身份尷尬,乃世庶混血,不好耽誤高門貴女吧?!?/br> 呂謀忠忽然笑了一聲,看著虞君樊的側顏:“我看你是看不上世家女!” 虞君樊道:“……叔母勸了我好幾日,可我如何不知,她是想讓堂兄娶楚氏,我已與順水推舟與她言道,說我鐘情于表妹?!?/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