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
不過所謂常人,自然不包括仇牧。 仇牧自詡品鑒的名家,既然是名家,自然也有收集之癖。 仇牧的妻妾中,有驚才絕艷的,有小巧玲瓏的,有高雅清淡的,有小家碧玉的,有大家閨秀的,而他的契兄弟中,有身軀強悍的,有溫弱柔美的,有善解人意的……如果說伯樂是善于‘相馬’的話,那么仇牧便一直自詡為善于‘相人’。 其實仇牧自己又如何不知……他當初為何對于雍馳幾乎百依百順? ——追根溯源,不過是因為雍馳長了一張漂亮的容貌,還有那一身似乎能蟄傷人的凌氣,令仇牧不得不傾心罷了。 仇牧在自己的憶中搜尋了片刻后,更加確定,他從不曾遇到古驁這樣的男子…… 他從未見過一個人,在如此質樸衣衫中,卻顯出如此魅力……這種氣韻中隱藏的堅毅,卻似乎又帶著囊括四海的博大與不畏艱險的韌性。 誠然如此出色,卻掩藏在一襲陋衫之下,這樣的反差更強烈地刺激了仇牧的感官,令他無法將目光從古驁身上離開…… 仇牧再細細看去,只見面前的青年雖被這身老舊衣衫所裹襲,但不僅僅是氣質,就連姿容顏色都是絕佳,風骨之間盡顯有男兒之硬朗英挺,卻又不失一股斂神于內的涵色。 古驁此時也有些奇怪,適才仇公子剛摘下面具時尚不覺得,他眉宇之間似乎還如常,怎么自從剛才開始,這位仇公子的目光已經不僅僅是炙熱了,而是有些便發了癡般呆呆地看著自己。 就在古驁疑惑間,仇公子忽然十分熱情地捧起古驁的手,笑道:“……你就憑適才說得那么幾句,就看出來我是仇牧?” 古驁看著眼前人有些激動的樣子,連自稱都用上,不禁失笑,心道‘可能心懷絕藝之人和我們尋常人不同’,見仇公子相問,古驁便如常般答道:“如此寶石雕金的面具,如此錦紋繡祿的舞靴,難道是尋常人能擔負得起的?” 在古驁說話的時候,仇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古驁,見古驁作答,他一字不漏地停在耳中,一時間簡直覺得古驁的一舉一動——包括適才那微勾帶著點無奈的唇角,那不知不覺中散發出的調侃氣韻——一時間都如此吸引人。 仇牧咽了一口口水,心如擂鼓地道:“我不會看錯,真沒想到,今日不過一時興起,居然能遇見一位氣魄與雍公子不差上下的人……”一邊如此想著,仇牧不禁心中越來越開心了起來,大力點頭應和道:“那倒是?!?/br> 古驁終于意識到了仇牧對他不尋常的熱情,見仇牧死死地捧住他的手不放了,不禁有些奇怪。古驁身高與仇牧差不多,兩人都是較為高大的青年身材,如今如此相近站在一處,倒令古驁感到些許不適……古驁用另一只手緩緩地拿開了仇牧捧住自己的手,這才擺脫了束縛,古驁有些疑惑地道:“仇公子,你是不是身體有些不適?” 仇牧原本帶著些紅潤氣色的面頰,聽到古驁這句話,臉上不禁漲紅了顏色。適才仇牧這滿腦子都是臨行前推薦信中一掃而過的名字:‘對了,他叫古驁!’仇牧這樣對自己說。 這時見古驁問他是不是不適,仇牧感到一陣羞觍,心道:“我這是在美人面前丟臉了!” 他連忙調整了心態,抬起眼十分體貼地邀請古驁道:“這里風冷,今夜不如來府上住吧?” 古驁微微一怔:“今日夜深,還是不叨擾了吧……” 仇牧力邀道:“這有什么所謂,我通常都睡得極晚!你若來,我令人給你準備沐浴的熱水,這別館卻是沒有的!” 就在這時,典不識忽然將手放在了仇牧肩膀上,在一邊橫眉怒目地道:“這位公子爺,我大哥說不叨擾你了,你沒聽見么?!” 原來典不識在一旁看了古驁和仇牧半晌……他見這人本來帶著面具,忽然又不帶了,還覺得有趣,從古驁言語中,典不識發現古驁似乎還認識這位什么“糗公子”,便坐在一邊也沒管,只顧著把剛才看跳舞沒吃完的羊腿拿出來繼續吃。 可是就如野獸能聞到鮮血的味道一般,典不識一邊吃著羊腿,一邊卻嗅到了一股不尋常的意味。典不識也說不清為什么自己會不舒服,那種厭惡的感覺,被藏在仇牧眼神后的意蘊一點而燃…… 典不識與古驁一路行走江湖,原本在外被古驁告誡了許多次不可魯莽,于是當下又耐著性子看了一會兒,可那句“這里風冷,不如來府上坐坐吧”話音一落,那語意中的輕率,令典不識不禁皺眉…… 典不識向來將古驁看成大哥,看成親人,那是他敬仰欽佩的對象,這一幕落入典不識眼中,只令他感到全身一震惡寒,心中奇道:“這是個什么家伙?” 隨即又憤怒起來:“我大哥是你想請就請的么?你算個什么東西?” 見古驁答了:“今日夜深,還是不叨擾了吧……”,典不識就已經從椅子上站起來了,等仇牧說了“這有什么所謂,我通常都睡得極晚!”的時候,典不識已經走到了仇牧的身后。 仇牧一門心思都在古驁身上,哪里還管得了是否有人走近,如今一下子就被人打斷拍了肩膀,仇牧不禁有些生氣的望去,然后他就看見了身后豹頭虎目的典不識。 然后典不識就聽見仇牧有些發愣地問自己:“……你可是他的契兄弟?” 典不識沒聽清,皺眉:“你再說一遍?” 第67章 見典不識一副挑釁的模樣瞪著自己,仇牧略一怔忡,便有些惋惜地嘆了口氣,看了一眼古驁,又看了一眼典不識,萬分不舍地退了一步道:“……既然如此,那我也就不打擾了?!?/br> 典不識見仇牧聽了自己的話,似乎收起了適才令人不快的眼神,垂下了眼睛,讓開了古驁身邊的位置給典不識。典不識目送著仇牧走了,這才氣呼呼地道:“這糗公子莫不是腦子有???” 古驁回身幾步坐到了榻上,拿起羊腿遞給典不識,自己也吃著一塊:“任憑風浪起,穩坐釣魚臺,我們來此,做好我們自己的事方為要緊?!?/br> 典不識跟上幾步,接過古驁遞給他的羊腿,問道:“大哥,我們明日還看城防?”說著,典不識又將在集市上買的燒酒給古驁滿上了一杯,推至古驁面前。 古驁端起酒盞喝了一口,道:“你我走遍了這么多地方,之前鄉間閭里無論什么,我們大體都看,但從京城出來這一路上我又想了,這般紛紛雜雜,總得有個切入之綱,否則萬事沒個頭緒?!?/br> “……什么意思?” 典不識這些日子跟著古驁也長進了許多,這下便問道:“難道我們看的不就是地容地貌,田糧賦稅么?” “……這些都是概況啊,”古驁嘆了口氣:“適才所謂切入之綱,放在租稅之上來說,無外乎是地主與佃農,還有無地農民間的關系,看不同人等各占鄉間幾成;而軍事武備切入之綱,還是要更細致著手……之前我們一路看得還是太粗略了,早些時日走過的那幾郡,只知郡中貧富、糧產幾何、人口多寡、民風民情;可是地主與庶農間之好惡卻并無深入探查,兵者亦然,我們不過是看了攻守之勢,還記得我們之前在潁川郡遇見的那守關的寒門什長么?” 典不識點了點頭:“記得?!?/br> 古驁道:“戰時和平時,軍旅中提拔所任不同,中原與戎地也不同,但千百年來,都是安定北方者定天下,我們若是考察軍旅,重點在北。之前那位什長所說,軍中的確積弊甚深,然我亦想看北地程度如何,從南邊北上,田間地頭還算略微清楚,可這軍旅之間,倒是一直不好深入……初到此地,既然這位仇公子有意,為何不借他的東風,明日看一看北地之軍?” 典不識愣了一下:“就他?我不喜歡他,今日打發走也就算了,怎么明日還要一道看軍?” “……真正讓我憂心的倒不是他?!惫膨埦従彽氐?,“他不過是一個依附在雍家身上的邊鄙諸侯之子而已,我擔心的是雍公子?!?/br> 典不識疑惑道:“就那個胡言亂語的公子,他有何可擔心?” “這幾日在京城游歷,我方漸知,原來雍公子之名在世家中竟如此響亮……后來我思忖,天下經過多年戰亂,神器迭更,你方唱罷我登場,倒使世家中人不思進取者多,風氣日糜,亦各自為政不說,在朝堂上為些蠅頭小利吵得不可開交,在私利上也多有爭奪……可我聞知,他雍馳單憑一己之力,卻將京城小一輩之世家子一統在麾下,盡勸他們入了虎賁,想重振世家之風,如此一來,日后怕是成勢啊……” 典不識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原來是這個道理?!钡洳蛔R想了半晌,卻又回到了原點,道:“總之,我不喜歡糗公子!” 古驁挑眉,典不識又撓了撓頭,道:“跟虞公子呆著就舒服!我喜歡虞公子!” 古驁失笑,正要打趣幾句典不識,談笑間,那位虞家暗曲卻敲門進來了:“大人,有您的信?!闭f著,他上前幾步,將一個竹筒雙手呈奉給古驁。 古驁接在手中,打開了竹筒的簡封,拿出其中疊好的絹布,在燭光展開一看,原來竟是虞君樊的來函: “古兄勛啟, 君樊近日才知,原來雍馳公子曾力邀古兄在京城入仕,被古兄婉拒。君樊觀雍公子以為招攬之職,皆乃京畿要津。若非至誠,何能絕此富貴之意? 此事京城世家子多聞之,皆妄言古兄眼高于頂,乃是寒門狂士,勸眾世家不納。君樊愿聞古兄初心,為兄籌謀一二?!?/br> 古驁看了信,令典不識在行李中擺出筆墨紙硯,在案幾上便提筆回信道: “弟不敢在京城入仕,并非妄自托大,原因有三。其一,弟家貧,京城入仕,身無萬金便無立錐之地;其二,京城天子腳下,許多禮節繁瑣,弟山野之人,恐不能勝任;其三,弟在江衢尚有一些學子追隨,若在京城入仕,他們不好安頓。還望虞公子為我銘心鑒志?!?/br> 適才那位送信的暗曲,交了信后又去外間安寢了,古驁也看天色也不早,便將信遞給典不識道:“明日交給那位……” 典不識點了點頭,接過古驁的回信,不禁有些好奇地問道:“剛才是虞公子的來信么?” 古驁頷首,典不識有些心癢地道:“我能看看么?” “你看罷?!?/br> 典不識看完收起了信,心道:“大哥不在京城入仕,原來是這個道理。我還以為大哥不愿留在京城,是因為在京城,大哥沒辦法做主,以前在陳村的時候,大哥在哪里都是說一不二……京城不去也罷……” ……典不識也不知為何自己會這么想,只是本能覺得:“大哥無論居處在何方,自然是要當老大的,不能屈居在京城?!?/br> 古驁見典不識收好了信,也準備洗漱就寢了,便也吹滅了幾只明燭,只留了堂中一盞燈火。 靠在北地冷硬的榻上,古驁不禁想,自己不可能在京城入仕,可究竟是為的什么呢? ……原因只有他自己知曉,在山云書院的那些日子里,他自覺已找到了愿意為之奮斗一生的方向;而長期駐留京城,不僅不能使他激流勇進,還會使他失去他真正的根基。 兩人一夜無話。 第二天一早,古驁剛出了別館大門,舉目便看見門前已列好了一隊十分豪華的馬車儀仗。 有人相迎倒是意料之中,但令人意外的是,仇公子竟親自坐在御者的位置,看見古驁出來,立即笑道:“古兄……”原來昨夜仇牧古驁遞交之薦信看了一遍又一遍,就差能倒背如流了,‘古驁’兩字也早已銘刻于心,這下張口便來:“古兄,在下想了很久……哪怕就這幾日,請你將我當做御者?!?/br> 說著仇公子便親自跳下馬車來,給古驁開門道:“還請上車!” 古驁看了仇牧一眼,微笑頷首,便毫不客氣地登車而上,典不識也跟在后面一道上了車駕,與古驁并排而坐,古驁對前面的仇牧道:“我想去看漁陽郡在城北的守軍,不知仇公子知道路么?” 仇牧絲毫不避諱地點頭道:“我知道!” ……驅車到了最北的雁門,蒼茫的原野上,日已向晚,古驁今日一路看來,皺眉從未舒展,心道:“這防衛做得也太差了些,不說京城、江衢,簡直連河間郡都比不上……” 仇牧雖然坐在馬車前面,卻時不時地回頭觀察著古驁的臉色,見古驁眉頭一直未開,便小心翼翼地道:“……這都是從前的遺跡了,現在漁陽郡已經近二十年不曾有兵患,如今天子與戎人交好……所以此處并無備戰?!?/br> “你真的這樣想?” 仇牧對于軍務最不在行,見古驁詰問,當下便有些摸不著頭腦:“這……” 眼前是雁門關大營,古驁道:“停車罷……” 車駕遂停,古驁與典不識一道下了車,看了看四周地形與駐軍各等,不禁有些憂心地嘆了口氣,朝大營中徒步前行,典不識跟在古驁身后。 仇牧這時候也丟了車駕給隨行侍者,追上一步,在一邊道:“古兄,你晚上想吃什么,我讓人準備?” 古驁躬身捧了一抔北地的泥土,握在手中,泥土干燥,如沙般隨風在指尖劃過:“這里軍士都吃什么?” 仇牧微微一愣,這一路上古驁問他的問題,他雖知大略,可但凡古驁問得深了,他卻一個也答不上來…… 若問他宮商角徵羽,又或問他景色光影,他能說上一天一夜,可要說軍士吃什么,這個他還真不知曉,看著古驁手中的一抔泥土,仇牧有些發怔。 古驁道:“如果仇公子不介意,我今日想與營中軍士同食?!?/br> ———— 乘著仇牧有求必應之東風,古驁第一次走進了真正的軍營……仇牧令人將營中千夫長都召集起來,準備陪古驁吃飯,古驁卻擺了擺手,辭謝了好意,卻與典不識一道,走進了尋常甲士休息飲食之處,鉆進了那群最臟、最低賤的兵痞中…… 仇公子遠觀而去……不禁抽了一口涼氣,在自己眼中,那些人身上爬滿了虱子,散發著惡臭,古驁卻和他們一道坐在了茅草堆上,竟還讓跟在他身邊的那個大漢‘黃二’逐一給那些人倒酒,那些人千恩萬謝地捧著北地最好的燒酒,仰頭忙不迭地喝下了肚去,那大漢‘黃二’在一邊哈哈大笑,再次倒酒,古驁倒是與眾人攀談起來…… 仇牧站得遠遠看著這一番景象,有些不知該如何是好。 正在這時候,身側忽然靠近了一位仇家部曲上前,躬身道:“少主,京城有信!” 第68章 原來昨日一回郡府,仇牧便著人去打聽古驁了,古驁上一處行經之地便是京城,這下晚間已經有人星夜兼程帶回了關于古驁的訊息,仇牧一邊接在手中,一邊看了看不遠處混在尋常甲士之中,仿佛與自己如隔云端的古驁,一時間不禁有些興致缺缺起來。 打開送信的竹筒,仇牧將其中的幾封信都取出,將關于古驁的略掃了一眼,知曉了大概,仇牧便向下一封信看去了。 ……展開那叢泛著暖色的錦絹,暗色中仇牧趁著燭光一瞥,發現了角下代表雍家的繡紋,仇牧心中不禁一個激靈…… 他立即招了招手,走到了一邊,一個仆役忙小步跟上,舉著火把給仇牧照亮光線。 在有些搖動的火焰的照耀下,仇牧這才小心翼翼地將那信展開了……其中正是雍馳時隔三月給他的來信: “牧弟: 為兄聽聞你日夜在府中排舞編曲,想你身棲要地,卻荒廢大好青春,簡直令我在京城都為你汗顏! 天下興亡,你我有責。如今寒門日強,四海賊寇日多,你我不犧牲,誰去犧牲?你我不奮斗,更待何人救天下于水火? 你日日不思進取,空負韶華,豈非愧對尊祖仇開國公北定邊鄙之力? 為兄且問你一句,若有一日,你我共歸于黃泉,你有何面目見列祖列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