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
第57章 看著窗外漫道雄關,呂謀忠隨即又想:“都說阿凌病得重,也不知他好些了沒有……他若是現在去了,卻是令我不好騰挪啊……”然后又不禁想:“這次太子新立,我也算擁立有功,日后倒是不用像待阿凌這般委屈求權了……” 而就在呂謀忠行途之中籌謀時,古驁此時也正好行于路途之上,之前他一直疑惑,為何自己之于虞君樊有誤判之處,吹著蕭蕭西風,看著路途漫漫,古驁忽然靈光一現,明白了過來。 他之前聽云卬所言時,覺得虞君樊屈心抑志,神機鬼械,心深叵測,定然欲將其叔父所奪舞陽侯之爵位連本帶利取回,如今一看,倒未必是虞君樊日思夜想,而是為他揚名之人所計——這股帶著仇怨的暗隱之流,看似無張膽明目,卻潛伏在每一句關于虞君樊的美名之中,倒與自己那夜所見溫雅之行不符。 ……看來,如果世上真有一人,希望報那征巴蜀在外而受暗箭之仇,令虞君樊鯨吞虞家,盤踞巴蜀,那么那個人……一定是呂謀忠。 他才是站在虞君樊背后的黑影,所以才讓自己誤以為那片陰暗,便是虞君樊。 古驁還記得云卬曾言于他,虞君樊在黔中郡可謂被人交口稱贊。 反駁之言歷歷在耳:“若真如你所說,為何在世家之中,虞公子只有孝悌之名,甚至連一絲才情都不曾有?若他真有虎狼之志,為何他在虞家生活十余載,無人看出;他出門交游,巴蜀那么多名士,也無人看出?他叔父如今已經開始讓他掌虞家部曲了……按你的意思,他是把所有人都騙了?” 原來虞君樊并非行騙于人,所謂騙,乃是隱藏心中真實所想,而將偽裝部分示人,令人產生錯覺……可前日之一見,虞君樊本就如此渾然天成,如一塊美玉,絲毫看不見瑕疵,又何謂瑕不掩瑜?若世上有如此一人,連琴聲都聽不出陰暗詭秘,這世間,又怎會有人能真正了解他?恐怕,是沒有人能看穿他心中所想了……又或,他心中所想明明白白,只不過凡者以己度人無法理解罷了。這個虞君樊,倒還真是個迷呢…… “大人,不好了!”外面御者的聲音響起,將古驁拉出了紛雜思緒。古驁聞言,欠身出了馬車,問道:“……怎么了?” 這御者喚作‘黃二’,乃是山云書院中的奴仆,據說駕車十分精熟,所以方才被山云子指派給古驁此行做了車夫。起初這黃二一聽是給‘曾率兵護衛山云書院’的那位御車,忙不迭地便答應下來,連聲道:“那次初春來匪寇時,是大人帶著我等如神兵天降趕走了賊人,既然是大人有意出行,我自是愿意為他駕馬!”。 這時候,黃二便漸漸勒住了馬車,對古驁伸手指道:“大人,您看前路?!?/br> 古驁隨之望去,只見那并不寬敞的官道之上,兩側樹木蔥榮,一顆被雷劈倒之木橫攔住了去路,而在那顆橫臥之木后,道路亦被毀壞得嚴重,似乎是前日連綿陰雨使山石泥流沖下所致。 古驁行路并無經驗,便問道:“你常在外行路,可知這該如何?” 那黃二立即答道:“官道既然走不了,便也只能繞遠些,走條小道,錯過這一段?!?/br> 古驁點了點頭,道:“那便如此罷?!?/br> “小道就是有些顛簸?!?/br> “顛簸無妨,只要能走便可?!?/br> 于是如此這般,古驁所乘之車駕便轉而行至小道之上,除了沒有官道走得舒爽,常常遇見坑洼處,古驁不得不下車與黃二一道推拉片刻,其他倒也并無大礙。行了一日,黃二道:“大人您坐好嘞,前面又能拐到大路上去咯!” “甚好?!?/br> 在距離大路尚余十里時,黃二停了車,起身去小解,古驁見黃二就在路邊哼著曲撒尿,頓覺有些不雅,自己便往草叢樹林中走深了些,這才撩袍解帶。 可就在古驁出完恭,返身準備回到馬車時,卻從疏密不間的樹叢之隙依稀看見,馬車周圍竟不知道何時已經站了一群人,細數有七,帶頭的那人握著一把缺了口的破刀,其他幾人都扛著鋤頭或鐮耙,倒都是衣衫襤褸又面黃肌瘦,他們正竭力擺出一副惡狠狠之容立在馬車身周。 再順目而望,卻見原來他們已將黃二團團圍住,那領頭的cao著刀就抵住了黃二,而黃二則撲在了馬車板上,硬聲大叫道:“你們這群賊寇!休想從我這里拿走半分,我說不給,殺了我也不給!” 古驁微微一愣……他知道黃二亦曾經參加過自己在書院中組織的那次對流寇之伏擊。因那次以詐力輕松取勝,書院各人并無太大傷亡,以至于后來隨著日子的推移,有些事跡在書院仆役之中越傳越離譜。 古驁曾親耳聽到有人曾在書院婦孺面前吹噓:“喝!那時我大叫一聲,賊人你哪里走!說著我揮劍一擊!你猜怎么樣?” 眾婦孺都緊張而屏住了呼吸,連連搖頭,“快說,快說!” 那仆役道:“我這一擊而出,面前十個賊人紛紛倒地!我道,你們想來山云書院上撒野!也不看看是誰在這里!賊人,你們休想擄掠去半分!” 眾婦孺歡欣鼓舞,紛紛叫好。 古驁路過偶遇此場景,也就一笑而過了,可如今見黃二對著刀刃還如此嘴硬,不禁上前一步,走出草木叢林,道:“我車里有糧,你們要,就拿去吧!” 那領頭的聽見有人說話,不禁一驚,扭頭一看,只見一個身著質樸的青年正從高草中一步跨出,長身挺立。說著青年走到了那車夫身前,對領頭的道:“糧食都給你們了,把人放了……” 被餓得饑腸轆轆的幾個人一聽有糧,便忙往馬車中沖,一時間你撞了我,一時間我擠了你,倒一個都進不去了。馬車中狹窄,并不能同入,那幾個推搡了一番,這才有一個脫穎而出的鉆進了車中,翻箱倒袋。 那領頭的拿眼一瞟,也知道古驁是掌事的,便把刀刃從黃二的胸前,移動到了古驁的胸前。 古驁將這一幕幕都盡收眼中,心下不禁微微一笑。他算是看出來這伙人是半路出家了,不說別的,就說拿著刀指著自己的姿勢,就破綻太多。哪怕僅僅學過初等防身之武,要破解也是易如反掌,但古驁此時并未妄動,反而毫不在意地對那不斷在馬車中翻倒的人呼道:“糧食在靠左邊,壓在最下面的那個袋子里!” 黃二心懷不甘地看著那些人一眼,又小聲對古驁道:“他們就是來搶米的哩,大人怎么還給他們?” 古驁亦小聲道:“他們沒有米嘛!” 那領頭的發現古驁與黃二在交頭接耳,便喊了一聲:“你!對,就是你!去把米給搬下來!”說著那領頭用下巴指了指黃二,黃二咬牙切齒地抿了唇,只好弓著身子在諸人的注目下,鉆進了馬車中,倒是適才那幾個人原本還在爭搶,見黃二要給他們搬米,這才都站到車下安安靜靜地把馬車給圍了起來。 古驁這時還有一份閑情逸致,便問道:“今年收成不好罷?” 眾人不言。 “……唉,你們也是可憐啊?!惫膨埖?。 “嘿,我搶了你的東西,你還說我可憐?”那領頭的一聽古驁這么說,便有些生氣。 古驁道:“庶民吃不飽,不是庶民的錯,是為官者的錯?!?/br> 這時倒是有個站在旁邊的扛鋤頭的聽了古驁所言,心有戚戚焉地應了一句:“講得好?!?/br> 可剛說完,就被那領頭的瞪了一眼,把其他的話都瞪回了肚子里。 古驁心道:“搬得也差不多了,我得留足些兩人的口糧到下個郡城……這就跟他們別過吧……” 正如此思考著,古驁便準備試一試自己曾練的反手奪刀之法,可就在此時,那小路盡頭,卻忽然傳出一陣急急的馬蹄聲,隨之而起的是不遠處一聲暴喝! 古驁驚見一匹高頭大馬踩踏而來,不禁一步便跨開了刀刃,順勢一滾,一個支身,便半跪在了路旁叢中了。 古驁抬首而望,尚未回神,只見眼前白刃紛紛,刀光陣陣,看不真切……視域中一時間血rou橫飛,“砰”的一聲,一個首級掉在了古驁身旁,古驁側頭一看,這不就是適才應和自己的那位么?古驁再抬頭,只見那領頭的重傷之下,已被一柄巨斧嚓的一聲,整個身體砍成了兩段,這時那拴在馬車前的馬也受了驚,拉著車就朝前奔去,碾壓過路邊尚且溫熱的尸體。 古驁來不及呼喝,只擦了擦眼睛,抽了口氣……終于見血霧散開,典不識滿身濺紅,手持雙板巨斧,目光猙獰掃視了一周,見諸人已斃。這才大步朝古驁邁來,朗聲笑道:“古先生!不識來遲了!我想好了,我得跟著你!” 第58章 古驁看著諸人身首異處的尸體,再看看滿臉興奮的典不識,有些發愣,一時間無法盡收神智。 “你……”古驁抽了口氣,忙起身跨前幾步,趕到血泊中的黃二身前,伸手摸了摸他的鼻息,見已然完全感覺不到了,這才長長地嘆了一聲,又看了一眼典不識,痛心疾首地道:“你呀……” 典不識恍若不覺地嘿嘿一笑,尚自以為功:“古先生!你看幸好我來了,我就說先生會遇見匪徒,你還不信!” 古驁皺眉瞥了典不識一眼,典不識有些奇怪,心道:“我救了他,他怎么還瞪我。我舍家棄幼地追隨他至此,為何一個笑臉也得不到……”這么一想,典不識心中就有些不是滋味。 古驁一言不發地將黃二拖到一邊,有些不忍心看他的臉,卻又不得不伸出手,將黃二未曾瞑目的雙眼輕輕闔上。古驁站起身,又走到前馬失蹄處,將那拖車之馬從旁邊的泥地里牽了出來,摸了摸它的鬃毛,待它適才暴烈的氣息平復下來,這才欠身進到車中拿了一件外衫,下車走到黃二身旁,將他蓋好了。抬起臉,古驁看著典不識道:“既然你還叫我一聲先生,我就問一句,你知道這是誰嗎?” 典不識看了黃二一眼,鼻子中抽了抽氣,見古驁對他并未和顏悅色,典不識便也有些生氣地道:“他給匪徒搬米,自然是匪徒了?!?/br> 古驁冷道:“他是我的車夫,山云書院的仆役?!?/br> “……什么?”典不識微微一怔后,立即倒豎橫眉:“這個吃里扒外的東西!怎么跟匪徒成了一伙?!” 古驁怒道:“你錯殺了好人居然還說這等話?……你以后別叫我先生!我沒有你這樣的學生!草菅人命,你行啊——” 典不識一下有些傻了眼:“……”見古驁對他聲色俱厲起來,典不識頓時感到一陣委屈——他又不知道那人不是匪徒,那人臉上也沒寫‘山云書院仆役’幾個字,一瞬之間自己又怎么分辨得清? 典不識初見古驁時,尚帶著些期冀與興奮的心懷,如今終于完全黯淡消散,當下便鐵青了一張臉,低了頭,把大斧往地上一扔,一屁股坐在了路邊的矮石上,嘴里喃喃地辯解道:“……我……我從小就想做豪俠,你之前也說好,說我能做豪俠,怎么現在又變了?” 古驁不答,只給典不識露了一個背影,典不識見古驁一言不發地跨過那些尸體叢中,躬身撿起一把鋤頭,走到路邊林中,便開始刨坑。典不識盯著古驁看了半晌,見古驁絲毫不理會他,不由得更加生氣,這下便難過地轉過了腦袋。 兩人默默無言地過了兩個時辰,古驁已經挖好了一個丈長的方土槨,與一個單人的坑棺,古驁將那七人并排地搬進了方土槨,又將黃二單獨地放入坑棺,這才開始往里面填土。 典不識一時間只覺得委屈得不行,見古驁一直在忙活,終于忍不住粗聲問道:“你在干嘛?”他沒有叫古先生,因為古驁不讓他叫先生了,他便也賭氣不愿叫,只稱古驁為‘你’。 古驁冷冷剔了典不識一眼:“給你收拾殘局?!?/br> 典不識眉頭一皺,虎了一張臉,又不言不語了。 過了一會兒,古驁終于把尸體都清理干凈了,見典不識仍坐在矮石上望向別處,似乎還在生氣,古驁終于走過去碰了碰他的肩膀,嘆了口氣,問道:“……你怎么過來的?” 典不識一指那匹高頭大馬,甕聲甕氣地答道:“武師父送我的,讓我騎馬來追你?!闭f罷典不識又指了指被自己扔在地上的雙斧:“這也是武師父新送我的?!?/br> 古驁從車上拿出一個水袋,遞給典不識道:“把臉上血洗一洗……我問你,你出來了,弟妹怎么辦?” 典不識虎背熊腰地窩著身子,低著頭:“……我托付給陳嬸了,陳嬸說,你日后要帶著村里人出山的,要我來好好保護你?!?/br> 聽到這里,古驁終是道:“……委屈啦?” 典不識低著頭,不言。 古驁翻身在典不識身旁坐下,道:“剛才,我也想了……我知道你是好意,但好意不等于善行,但凡人立身處事,難道不該在度上有所忖度嗎?你看,這一下死了這么多人,他們真的都罪已至死嗎?” 典不識喃喃地道:“難道你就為了他們,要趕我走?” 古驁嘆了口氣:“我怎么會趕你走呢?你來了,我高興都來不及……” “你都說不讓我叫你作古先生了……” 古驁鄭重地看著典不識:“你真的想當豪俠?” 典不識點了點頭:“那還用說?” “你知道‘豪俠’二字,所包含的是什么意思嗎?” 典不識想了想,道:“……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古驁道:“所謂豪俠,便是要懲惡揚善,為天下伸張正義。俠之大者,為國為民。你還記得嗎?我以前上課講過?!?/br> “可他們是匪徒???!殺匪徒,有什么不對?” 古驁看著典不識梗著脖子不愿認錯的摸樣,不禁在心中忖度著: ‘適才我平靜下來也想明白了,這次事情已經發生,人死不能復生,但我怕的是今后他再錯殺無辜。 看來對于典不識,我從前在陳村中時,對于他的教化之功,尚且不夠啊……他身上有一身血氣,當年如是,到了今天,仍然如是。就如田榕在田家莊如是,被詩書易理熏陶了數載,來到山云書院,仍然是脫不掉舊習。 如今循循善誘卻是無法令他心服口服認錯了……當年以大義勸田榕時,也是這般……也是,總不能令所有人,都跟著我所思所想法而行。要令人真心有悔,定要以其愿意接受之法才能行之有效,典不識粗莽如是,我與他講這么多,未必有一刀而斷來得有效……’ 思畢,古驁便換了一個方式,對典不識道:“你有這個心是好的,情我領了,但日后生殺予奪之事,交給我定奪。以后有人需要你相助,或是需要你懲戒,你報給我,我說殺就殺,我說放就放,如何?” 典不識看了古驁一眼,這才低聲道:“你早說嘛!你得給我個準繩!”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钡洳蛔R忙點了點頭。 古驁站起身,來到黃二的墳前,招手對典不識道:“你過來?!?/br> 典不識走了過去,古驁道:“給黃二陪個不是,認個錯?!?/br> 典不識道:“老兄弟,我是真不知道……我殺錯了人,我有不對的地方,可我是行俠仗義的,不是匪徒,一但你做了鬼,莫要冤枉在我頭上,是那邊那幾個人把你帶下了水,不關我的事?!?/br> 古驁又指了指埋了另外七個人的地方:“這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