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明媚,燦爛,單純,溫暖,快樂。 多么美好。 今夜的大宴,陛下連一些因為前太子而退離官場的掛職閑人也邀請了,為的便是彰顯其胸懷,表示既往不咎之意。 似乎……顧太傅家,也收到了請帖呢。 高嫻君突然有些期待,再次自己見到顧樂飛的場景。聽說他終日無所事事,成了一個吃喝嫖賭樣樣俱全的紈绔子弟,這實在令她痛心。 如果今夜有機會,她該勸勸這位昔日舊友重走正道,畢竟如今司馬誠已登地位,顧家的前太子舊臣身份,是可以寬容的。 抱著這樣的心思,高嫻君攏了攏頭上金步搖,忽然覺得不夠漂亮,又喚來司寶司的宮女拿來首飾盒重新挑選。 如此折騰一番,終于到了宴會。 此次來的臣子眾多,且攜家眷,可謂盛況空前。鼓樂齊鳴,輕歌曼舞,錦衣華服,夜空倏地亮起火樹銀花,好不漂亮。 高嫻君隨司馬誠高坐臺上,放眼望去,盡收眼底,可是左右看去,皆不見顧樂飛的身影。 莫非顧家竟敢不來? 高嫻君覺得奇怪,也微感失望,索性不再尋找,轉而與其他貴婦應酬去了。 無意的一個側頭,卻有一人突然吸引住她的目光。 那是一個獨坐于案桌旁大吃大喝的男人。他的面前擺滿瓜果、烤rou、羹湯、面點等諸多食物,亦有好酒兩三壺,此人自斟自飲,神情愉快,無心猜燈謎看煙火,反而自得其樂。 他吃東西的速度極快,不過吃相優雅,禮儀得體,倒也讓人挑不出錯來。 若他身形修長容貌俊秀,說不定還當得上名士風流。 可惜此人長相非但不滿足以上任何一點,反而胖得出奇。 他拿起一碗珍珠玉露羹,露出的手因為胖而顯得粗短,指上的rou旋格外明顯。單他一人坐在那里,便讓人感覺那一處的空間逼仄,直擔心黃花梨的結實案桌會不會因為他的手臂支撐而崩塌。 隨著他的動作,包裹在衣服內的層層脂肪如海洋般輕盈地抖動起來,因為營養過剩而特別白里透紅的胖臉徹底撐開了眉眼,使得他的五官顯得尤其無辜。 這是誰? 圍繞在高嫻君身邊的女眷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均掩袖輕笑起來:“多日不見顧家二郎,似乎又‘豐滿’了不少呢?!?/br> 高嫻君悚然一驚。 “你們剛才說……他是誰?” “貴妃娘娘不知道?”女眷們互相交換一個驚訝不已的眼神:“這人便是前太子太傅顧延澤的公子,顧樂飛顧二郎呢?!?/br> 顧樂飛?! 怎么可能?! 顧樂飛怎么會是這個樣子,怎么會……這么、這么的胖…… 高嫻君長年浸yin在大靖的權力最中心,練就喜怒不形于色的好演技,可是此時此刻,她流露在面上的震驚和不可置信絕非作假。 不遠處正和臣子們說話的司馬誠,將高嫻君的驚訝收盡眼底,面上的笑容變得更加真誠。 看吧,嫻君,那就是你曾經的青梅竹馬,如今帝都可是無人不識,無人不曉啊…… 顧樂飛似乎并未發覺來自皇帝和貴妃的同時關注,他依然在埋頭享受皇宮御廚的美食,并在心里細細品評,和自己收羅的幾個廚子手藝對比一番。顧延澤遠在河北道講學,崔氏一心禮佛,他便厚著臉皮、大大咧咧地帶著自家meimei來蹭吃蹭喝。 不過,連顧晚詞也嫌棄哥哥太胖吃得太多,自行去找舊時結識的閨中友人聊天,不肯待在哥哥身邊。 無人妨礙的顧樂飛清凈自在,正自得其樂,英國公家的長孫單奕清卻嗅著食物的香味來了,望著案桌上的佳肴兩眼放光。 單奕清一個晚上幾乎什么也沒吃,一會是未嫁貴女主動與他攀談,一會是某位夫人有意為自家女兒相看他,他連喝口水的時間都沒有。無奈,誰讓他愛好雖然怪異,但是出身好、相貌好呢?難得他出府一趟且身上不帶那些奇怪又危險的物件,今晚不抓緊機會,更待何時? 不過,單奕清剛在顧樂飛身邊坐下沒有一會,睿成候的三子齊熠便來拉人了,似乎是發現了什么新鮮玩意,他非得拉著兩人去看看。 顧樂飛滿臉不情愿地站起身來,被兩頰rou團給擠成一線的兩只眼睛瞇起。他理理被撐得幾乎成了球形的衣袍,邁著慢吞吞的步子跟在二人身后。 他胖得已經沒了脖子,仿佛是一個大元宵頂著一個小元宵,大元宵上伸出四個短短的小棍左右揮動,稱得上憨態可掬。 高嫻君不由得掩袖,像圍繞在她身邊的女眷們一樣,勾起唇角輕笑起來—— 也沒了與君交談、勸君奮進的心思。 以上,是被封為端貴妃的高嫻君,再次見到少時伙伴的情景。 而當司馬妧從陳庭口中聽完對顧家公子的長相描述時,她放在膝上的十指忍不住動了動。 胖=圓=又白又大=軟乎乎滑溜溜=…… 司馬妧的十根指頭都禁不住癢了起來。 捏起來的手感,一定非常棒吧。 她情不自禁地在心底暢想起來。 陳庭正在和司馬妧詳細說明他所打探到的顧樂飛此人的經歷,比起前面兩個人選,他覺得這個人更加難以捉摸,不過也更加有趣。 可是,對面的長公主殿下似乎根本沒有在聽,她的唇角勾起奇異的淺笑,目光發直,正在出神。 如果小樓氏還活著,她或許能猜測出來愛女的心思——司馬妧小時候最愛的一件事情,便是趁小孩子不注意,趁機伸手捏他們軟嫩香滑的臉蛋,百玩不厭。 自小樓氏去世,司馬妧費盡心機好不容易來到外祖父身邊,一心想著把握光陰、好好努力,將來為國作戰,再也沒有心思和時間去逗弄幼童。 等到她及笄,戰事一起,征戰四方,平定之后要處理的事務又是一件接一件。而且圍繞在她身邊的都是沙場征戰、鐵骨錚錚的將領士兵,少有女眷孩童,想要重拾舊時愛好也沒有機會。 “吾覺得,若是此人為駙馬,倒是很不錯呢?!彼抉R妧蠢蠢欲動的十指交握,一臉夢幻的表情,驚得儒雅持重的陳庭差點從椅子上摔下來。 原來,長公主殿下對軍中無數男子的隱晦示愛視而不見,乃是因為……因為她的偏好與常人、與常人迥異? ☆、第13章 天啟二年秋,帝司馬誠下旨: 威遠大將軍、傾城長公主司馬妧以女子之身平定西北,護國有功,特封為大長公主,賜號“定國”,食邑一萬六千戶。 定國大長公主為國征戰多年,年逾二十,仍云英未嫁、待字閨中。帝為兄長,深感愧疚。遂令前太子太傅之子顧樂飛尚主大長公主,并封其為關中侯,視六百石。 驃騎大將軍樓重年歲甚高,不宜再征戰沙場,帝感其為國效力、忠勇可嘉,特賜帝都太白園一座,令大將軍攜妻兒在此安度晚年。 連續三道圣旨發往張掖,而當使者抵達三千里外的驃騎將軍府時,已是天啟二年的寒冬。 臘月將至,正是要過年的時候。 此外,隨著圣旨一起來的還有數道調令: 八品宣節校尉田大雷隨大長公主抗擊胡虜、守衛邊境有功,升為從五品寧遠將軍,調往河北道,協領府五十一。 從六品飛騎尉姜朔祖升為從四品輕車都尉,調往江南道,協領府七。 從九品歸德執戟長周奇升為從五品游擊將軍,調往劍南道,協領府十一。 七品云騎尉符揚升為正六品昭武校尉,繼續鎮守嘉峪關。 …… 大靖實行道、州、縣三級,共有關內、河南、河東、河北、山南、隴右、淮南、江南、劍南和嶺南十道。實行府兵制,“軍府”是最基本的組織單位。 每道所置軍府因實際條件而數量不一,如江南道因為地處南方,經濟不夠發達且遠離鎬京,故而僅僅有七個軍府而已。 而河北道轄境在黃河之北,東并海,南臨于河,西距太行、常山,北通渝關、薊門,自古繁華昌盛,地理位置十分重要,軍府數量多達五十一個。 不過這些信息都不重要,無論調往的地點貧瘠還是富庶,偏遠或是繁華,隨著司馬妧一起打過仗的這些將領們,團結一致的這群人,突然被這些調令打成一盤散沙,分散到大靖各地。 而河西走廊,將迎來新的、忠于司馬誠的最高軍事將領。 唯有像符揚這樣的,不甚重要的、卻也有些軍功的這群低層武官才被允許繼續留在河西走廊駐守。 畢竟司馬誠沒有那么蠢,他只是想要打散司馬妧的嫡系,并不希望打亂河西走廊的軍士體系制度的穩定。 不出陳庭所料,新皇蓄謀已久的意圖,隨著這些送來的表面光鮮亮麗、實則暗藏殺機的圣旨和調令,表露無遺。 樓重唯一的兒子樓定遠早在十年前就戰死沙場,僅余的一個外孫樓寧去年已中科舉,前往鎬京任職。 以姜朔祖為代表的、跟著樓重打胡虜的將領被調往各地。 司馬妧嫡系武官也遭遇同樣命運。 故而,隨著樓重的外孫女,大長公主司馬妧的回京嫁人,樓家的勢力將全面退出河西走廊。 如此大規模的人事調動,簡直就是在向天下宣布,司馬誠對西北邊關勢在必得,他不放心樓家人,連自己的皇妹也不放心,必須親手接管。 天啟三年的正月新年,是自嘉峪關攻破、樓定遠戰死之后的十年以來,這些邊關守將們過得最艱難、最寒心的一個新年。 他們不是在為自己的命運寒心。 對這些將領而言,自己無非是調往別道領兵、遠離這片土地,帶兵打仗的人,本就該服從上令,而且又是升官外調,沒什么不滿,反而應該叩謝皇恩。 他們寒心的是皇帝對于大長公主的態度。 一個“大長”、一個“定國”的名號,俱是虛銜,哪怕在原有基礎上增加六千戶食邑,如此就想輕易奪走司馬妧現在擁有的一切,還想把她隨便下嫁? 皇帝真會做買賣啊。 每年正月的時候,將軍府的大宴均是熱鬧非凡。觥籌交錯,喧鬧調笑,不分上下,哪怕樓老將軍一把年紀,也被屬下拉下臺跳過胡旋舞。 不過今年,宴會的氣氛異常沉悶,哪怕好酒好rou、絲竹伴樂、胡姬跳舞,這些血氣方剛、五大三粗的男人們居然看得不看一眼,只顧埋頭盯著案桌上的酒壺,無一不是cao著酒壺,仿佛不要命似的地往嘴里灌。 那借酒消愁的姿態,好像家里老婆全給自己戴了綠帽子似的。 落在末座的符揚見狀,悄悄按了按自己的胸口,心中忐忑。 胸口藏著一封請辭的文書,他再三考慮,已下定決心不要六品的昭武校尉官職,寧愿繼續做殿下的小小侍衛長。 收到圣旨后的這些日子,他聽同僚議論紛紛,只覺鎬京危機四伏,殿下回京后孤立無援,又被迫下嫁,身邊不能不帶些可信的護衛吧? 符揚本想趁大宴氣氛歡樂,趁機向殿下提出請求。誰知往年最熱鬧的大宴,今年竟然沉悶不堪,室內的氣氛比飄著大雪的室外還要僵冷。 “媽的!” 一聲“咣當”脆響,田大雷第一個打破沉默。 一句發泄的謾罵,大號的蓮花銀酒碗被他一把摔到地上,酒漿四溢,驚得跳舞的胡姬們一陣驚慌,紛亂地退下。 “毛沒張齊的小子,居然敢和殿下玩兔死狗烹的把戲!打仗那是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他娘的以為北狄是那么好打的?西域十六國全是老實乖順的?沒有殿下,他以為會有今日的絲綢商路????” 田大雷的話音落下,廳中回復死寂般的沉默,但是僅僅只持續兩秒,又一個武官摔了佩劍,破口大罵:“艸他娘的,皇帝小子問都不問就敢把殿下嫁人?那姓顧的是什么人,你他媽的從頭發絲到腳底板,屁配得上殿下!” 周奇端起一杯酒,冷冷道:“陳先生說過,此人不學無術,風流紈绔,身形肥胖?!彼槌鲅g匕首,道:“殺之,何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