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呼延博在腦中極盡幻想之時,司馬妧冷靜地拉開長弓,搭上利箭,小臂蓄力,朝殺氣騰騰的隊伍中一箭射去,三角形的箭簇刺穿一個人的脖子,他無聲無息地滾落下馬。 殺一個,是一個。 嘉峪關城頭的血戰從天黑到天亮,烽火臺上的滾滾狼煙已從嘉峪關一直傳到硤口關、黑山關、會寧關、金城關、馬關……很快,遠在千里之外的鎬京也會看到升起的狼煙。 此刻瓜州城中,一片狼藉,街道是北狄人踐踏過的痕跡,許多人還在酒的藥效下無法起身。 突然殺出來的呼延博令所有人都措手不及。樓重年事已高,又喝了過多的酒,此刻仍在床上癱軟無力,只能望著太子身首異處的尸身老淚縱痕。 樓定遠正在調集剩下的可用兵力,左胳膊只簡單包扎卻仍能透出血跡,那是他為了讓自己強行清醒而刺的。若不是帶著司馬妧信物的周奇及時趕到,樓定遠此刻已死于呼延博刀下。 大本營的軍隊全著了這酒的道,如果不是太子已死,樓定遠幾乎要懷疑是太子差人下藥又故意透露風聲給北狄人,好放他們入關。 從更遠的硤口關調集大批軍隊還需要時間,不過樓定遠已不打算再等,他命副將留守以待后援,自己先行領兵趕往嘉峪關。 司馬妧還在那里苦苦支撐。 即便他死,也必須把她救出來。 望著湛藍天空中不斷升起的不詳黑煙,騎在馬上的樓定遠高高舉起了陌刀:“全軍出發!” 鎬京城中,因為賭錢一夜未睡的顧家二郎揣著兜里的銀票,從千金賭坊踉踉蹌蹌地走出來,他無意識地一抬頭,望見天空中飄上來的幾縷黑煙,因為熬夜困乏而充血泛紅的雙眼微微瞇起:“那是……狼煙?” 西北方向的狼煙。 真是好久都沒有看到過了啊。 顧樂飛軟軟地靠在墻上,望著天邊充滿不詳意味的黑煙,順著墻根坐了下來,突然呵呵呵笑出聲來。早起擺攤的鎬京百姓以莫名其妙的眼神對他側目,皆不知這個一身華服卻形容狼狽的年輕人在笑些什么。 太子必已出事。 不過萬萬沒想到,居然是以這種方式。 天才,果真是天才,假胡虜之手殺想殺之人,半點不留痕跡——好聰明的手段,好愚蠢的見地。 北狄狼子野心,到嘴邊的肥rou,難道還指望他們吐出來? 顧樂飛越想越覺可笑。他倒是很好奇,太子若真的死了,最終漁翁得利的那些人,是不是他所料想的那些? 腐朽至此……顧樂飛回頭望一眼北邊巍峨宏偉的皇宮,隨即眼神漠然地轉身離去,面上嘻嘻笑著消失在了巷口深處。 在京郊的佛光寺一座寶塔中,也有人對著天空中的幾縷黑煙露出了笑容。他負手而立,靜靜等待報信的信鴿從西北的方向飛來。 “元良,事情可會有變數?” 發話的人是如今正在佛光寺潛心“修身養性”的五皇子司馬誠,他口中所稱的“元良”,則是高嫻君的父親——升任光祿寺卿的高延的字。 “即便有變數,埋伏下的刺客也會趁亂執行任務?!备哐与p手攏在袖中,老神在在。他的長相實在非常符合時下對男子的審美,身長六尺,臉長而有輪廓,鬢角和胡須亦蓄得十分有美感。 “這個吾知道,”司馬誠淡淡道,“但是呼延博野心勃勃,必定不甘于只搶掠一番,如果他覬覦的土地過大,那……” 高延摸著自己的胡須微笑:“嘉峪關恐怕是保不住的。不過我們的人早就混進他的隊伍,如果他得到張掖后,還想再往硤口關邁進,我們就不得不對他毀約了?!?/br> 聽到這里,司馬誠的臉上露出舒心的笑容:“事情若成,把硤口關以北的地方讓給他也沒什么。河西走廊那么大,分三分之一出來,換回的好處,可是無窮無盡啊?!?/br> 高延揖禮道:“殿下英明?!?/br> “唉,我何來英明一說,全仗元良輔佐,”司馬誠回身扶起高延,正色道,“吾若成功,必不忘君如今嘔心瀝血之勞苦,還有嫻君,雖委屈她暫待父皇身邊,他日吾必以后位相待。吾若有違誓言,天打雷劈!” 高延大驚失色,慌忙跪下:“殿下豈可發此毒誓!老臣一片丹心,只愿輔佐我朝最賢明的君主創千秋功業,其余別無所求!嫻君她也是心甘情愿為殿下的??!” 司馬誠聞言,感動得涕泗橫流,亦在對面跪了下來。這一老一少,一個皇子一個臣下,一個拍馬屁一個許諾言,各自做戲,好不真實。 一番做戲下來,司馬誠突然想起支持他的高家里還有一個不定數,便狀似隨意地問道:“元良的長子姿容甚美,鎬京城中女兒家無不為之動心。但吾聽說他曾有婚約,對方竟是樓皇后之女?” 樓,是一個敏感的姓氏。 死去的太子的外家是樓氏,司馬妧的外家還是樓氏。 這一次和北狄里應外合的好戲,不止是為了殺掉太子,還是為了搓掉樓家氣勢,滅掉樓家的兵,最好借機奪了他們的兵權。 五皇子的這一問,高延頓了兩秒,故作無奈地回答:“唉,哪里有什么婚約,都是年幼時幾個小孩子說著玩的,不然陛下怎么連指婚的圣旨都沒有下過?” 司馬誠笑道:“可是吾聽說令郎對公主始終念念不忘,記得她當初的救命之恩呢?!?/br> 高延搖頭笑道:“公主離開的時候還是個五歲的娃娃,我那小子能記得啥?而且近日老夫正命內子相看京中貴女,畢竟崢兒也到了該成家立業的年紀。不過到底挑中誰,老夫還是允許他自己決定。至于公主殿下,她……”高延頓住不再說下去,只微微一笑,回頭望了望天邊久久不散的狼煙,這動作不言而喻—— 司馬妧有沒有命活著回京,都還不一定呢。 ☆、第6章 司馬誠不明白,嘉峪關是不能丟的。 嘉峪關一旦被攻破,北狄強悍的騎兵將在河西走廊平坦的地勢上無所阻礙。騎兵的高機動性和廣闊平原令靖兵很難阻擊成功。即便得到消息后速速前往迎敵,很可能抵達之時看見的只是被劫掠一空的城池。 而且,呼延博有意占領河西四州的兩州——瓜州和張掖,如此一來,北狄將橫亙在從西域通往鎬京的絲綢商路中心要地,這條生機勃勃的漫長商路將由此被生生阻斷。 更重要的是,張掖州中,焉支山下有山丹軍馬場,這是大靖最肥沃最富饒的大片養馬草場,卻即將成為呼延博的囊中物。 北狄以騎兵聞名,經驗證明對付騎兵最有效的就是騎兵,而騎兵的關鍵又在于馬的好壞。 ——失去山丹草場,大靖再無可堪匹敵的馬場。 馬劣,兵就弱。 總而言之,嘉峪關一丟,大靖的騎兵力量很快會被削弱,而北狄步步緊逼,最終將把整個河西走廊拱手送人,自己只能縮在烏龜殼里,疲于防守。 這絕非夸大其詞。 因為史書就是如此記載的。 數日前那場嘉峪關血戰的血腥氣仿佛還未散去。 額上系著白布條的司馬妧,提刀踏上被火燒得漆黑的張掖城頭,她望著殘破不堪的中央長街上還在燃燒的房屋,看見路邊一些百姓躬身默默拾著殘骸好用來修補,還有一些人躲在自己的屋里閉門不出,更多的人則把家當打包放上板車,準備往南、往金城的方向遷徙。 這些遷徙的隊伍中,不止有漢人,還有跨越沙漠戈壁、千里迢迢來中原做生意的胡商,以昭武九姓為代表的西域商人們面對北狄來勢洶洶的鐵蹄,深感無法歸家的痛苦,被搶劫一空的財物又令他們此趟血本無歸。 如今除了希望樓重帶兵早日驅逐北狄人之外,他們只能跟隨靖朝百姓一起,暫時前往金城避難。 數日前,嘉峪關陷落,樓定遠戰死。 樓重白發人送黑發人,以古稀高齡重披戰甲,組織軍隊上陣迎敵。 司馬妧不知道,如果她能預料到最終的結果,自己還會不會聽從大伯的命令,先行由周奇和田大雷護送,喬裝趁亂離開嘉峪關。 額上緊緊纏著的白布條在不斷地提醒司馬妧,那個細心教自己馬術和兵法、領她一寸寸踏過河西肥沃土地的大伯已經不在了。 可是戰爭才剛剛開始。 司馬妧望了一眼北方天空上依然飄散的狼煙,回身走下城樓。 張掖的刺史府臨時成為軍隊的集議地,郡守被呼延博的人殺死,張掖城以及下轄府縣群龍無首,全由樓重暫時接管。 樓重已經七十多了,即便他看起來精神矍鑠,也架不住歲月不饒人,北狄的咄咄逼人、陣前喪子之痛和數十日的熬夜老作,這個老人……他還能夠扛多久? 幾員副將圍繞著地形圖愁眉不展,白發蒼蒼的樓重額上同樣纏著白條,他抬起頭來,看向剛進門的司馬妧。十幾天的時間,他整個人瘦了兩圈,眼有血絲,聲音沙?。骸盎貋砝?,城里的情況怎么樣?” 司馬妧抱拳答:“稟大將軍,呼延博有目的性地重點攻擊城中防御設施,且讓刺史府完好無損,可能有日后作為自己行轅的打算。呼延博整頓好兵馬、補充完糧草后,必定還會回來?!?/br> “我認為他的胃口很大,張掖他想要,如果可以,整個河西走廊,他都想要?!?/br> 樓重滿意地點了點頭,司馬妧的表現越出色,他就越暗恨她不是男兒身。心下一聲嘆息,樓重將一份文件遞了過去:“看看,斥候最新傳來的消息?!?/br> 斥候回報,呼延博正在張掖以北整頓兵馬,似乎打算將麾下兩萬騎兵分成兩路進發,北狄世代游牧,人口稀少,兩萬人馬看似不多,但戰斗力驚人。論單兵作戰能力,大靖的騎兵少有能與之匹敵。 戰報看得司馬妧直皺眉:“難道他想繞過張掖,先行攻陷其他府縣,再回頭把張掖包個餃子?”也不怕樓重的兵從背后偷襲他?好狂妄的作戰方式。 “將軍,我有個想法,或許能把他的主力再次吸引過來,”司馬妧沉吟片刻,“太子兄長的服飾是否尚在?” * 呼延博最近春風得意,北狄男兒的鐵蹄所向披靡,連樓重的寶貝兒子,威名赫赫的樓定遠都死在他手下,可惜沒活捉到那大靖公主。 即便那些靖人百姓咬牙切齒,也只能在他們的刀下留下一顆顆憤怒的頭顱。 河西走廊,這片肥美無比的土地,那樣適合放馬牧羊,怎么能讓懦弱的靖人占據著? 他美滋滋地規劃著日后的行軍路線——或者說劫掠路線,直到聽見探子報來一個消息——大靖太子還活著,而且就在張掖。 怎么可能?。?! 呼延博大驚失色,從椅子上高高跳起,毫無形象地抓著探子怒吼:“再探!” 再探,結果還是一樣。 大靖太子的衣服一眼就能認出,靖朝的服色配飾有嚴格等級規定,尤其是皇族。就算樓重吃了雄心豹子膽,也不敢讓人穿太子的衣服,而且張掖日夜修筑工事,不斷增兵,估計就是為了保護太子。 那么……自己在瓜州殺的那個人是誰? 呼延博的臉色陰晴不定,他想起曾經聽聞中原的皇帝太子都喜歡搞各種替身,以防備有人暗殺。而他只見過太子畫像,無法辨認真偽。 如果太子真的沒死……如果樓重偷偷派人護送太子回鎬京,那么他和涼州刺史的背后長官的約定豈不是…… 呼延博眉頭一皺:“傳令下去,備好糧草,明日突襲張掖!” 不就是小小一個張掖城么,他能打第一次,就能打第二次!不管這太子有幾個替身,他全都殺了! * 靖朝在此經營多年,雖然受戰亂波及,但消息還是比呼延博靈通很多,得到北狄決定明天打張掖的消息,司馬妧摸了一下身上穿的太子衣服,微微松了口氣。 本來只是不抱太大希望地試一下這個法子,居然奏效了。 她回來后,得知呼延博在打下瓜州后直奔太子所在,一劍斬下太子頭顱,然后目標才輪到其他人。這一點實在是讓她覺得很奇怪。 太子第一次來瓜州,呼延博怎么能認得出那人就是太子? 雖然太子是她血緣很親的兄長,可惜司馬妧和他之間感情淡薄,他的死沒有給她帶來多少觸動,只是覺得呼延博可能和靖朝內部的某勢力達成約定。不過現在毫無證據,呼延博又抓不著,沒法確定到底是誰。 此事不急,反正當下最重要的事情也不是這個。 “大將軍,我請求帶領一千騎兵,繞道扁都口,從北狄背后發動奇襲,和城中軍隊里應外合!”司馬妧一個抱拳,單膝跪地。 公主要帶兵出征?! 正商量如何對敵的眾將領聽到司馬妧的聲音,頭皮全都一陣發麻。 姜朔祖失聲道:“公主萬萬不可!” 樓重亦皺眉:“這里都是久經沙場的老將,哪里輪到你一個女娃娃帶兵?下去!” 司馬妧一動不動,硬氣道:“我要帶就帶輕騎,他們誰能?”她纖指一點,所到之處,個個老將,居然無人敢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