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
只是,恍惚間,好似也有個白發蒼蒼的老人站在自己面前。 他的后背微微佝僂,滿面都是藏不住的關懷笑意,然后伸手輕輕摸摸自己的頭頂,愛憐道,“小池乖乖不哭了,哭了可就不漂亮了。如此,小池若是笑一個,外祖就帶你去看花燈如何?” “外祖?”阿四喃喃自語,眼中也跟著燙了起來。無端的,她覺得心口刀絞一般地疼。外祖,你在天有靈,為何不告訴小池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呢? 想到此,阿四抹了抹眼角的淚珠,抬腿朝那一老一少走去。 那二人已經在收拾祭具,此時倏地竄出個人來,把他們嚇得夠嗆! 眼見著小孩兒扁著嘴又要哭,那老嫗連忙緊緊抱住輕聲安慰。 “這位老人家......”阿四上前作了一禮,客氣地開口。 而此時的老嫗正好抬頭,待看清阿四面目,竟是又驚又喜,叫道,“表小姐?!” 阿四一愣,卻見那老嫗將小孩兒一放,搖搖晃晃幾步到了自己跟前。她先是上下打量,繼而一聲驚呼,竟是熱淚縱橫,“真的是表小姐......” 阿四瞧著老人家哭得泣不成聲,連忙伸手扶住她。那老嫗卻是一個回身,跪在了地上,道,“老爺,您快看啊,您最疼的表小姐她來看您了!她還好好的,和大小姐長得真是一模一樣啊......” 老嫗哭得不能自己,阿四站在一旁竟也莫名心揪成一團,抽著鼻子道,“老人家,您認識我?” “老奴怎會不認識表小姐,你是我家老爺封太傅的嫡親外孫女。雖然表小姐從未在這府中住過,但因得了老爺喜愛,倒也經常來玩耍。當初若不是大奶奶看不過你,又與大少爺聯手,偷偷將你的名冊送進了宮,老爺是一定會將你養在府上,直到你出嫁的。唉,不過此時看來也是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表小姐你偏偏因此而逃過了一劫......” 那老嫗似乎是激動非常,見著她便抹著眼淚怎么都停不下來。阿四聞言心中又痛又喜,哽咽道,“對,我就是古池。時過境遷,我遭人算計很多事記不清了。不知老人家是否知道,我家外祖究竟是因何而判罪,個中原因是否真如外界所言,外祖他......” “呸!”老嫗聽后,氣得連腮幫子上的垂rou都抖了起來,她憤憤道,“老奴雖是個婦人,但也知道老爺他與六皇子走得不近。這明明就是有人栽贓陷害,將他與那謀反的六皇子硬生生放到了一起!” “六皇子謀反,外祖就算參與,也不至于滿門抄斬,還株連九族。到底誰才是背后黑手,我在京城徘徊多日,竟是毫無所獲?!?/br> “還能有誰?”那老嫗嘿嘿一聲冷笑,道,“老奴其他的不清楚,卻知道此案乃是當今太子旁聽,甚至親自監斬的!” “軒轅徹?!”阿四陡然一驚,竟一時有些喘不過氣來。卻聽那老嫗咬牙切齒道,“就是他,老奴當年因為家事回了鄉下而逃過一劫。那一日監斬,老奴是親眼看見那人坐在首位,看著老爺他們一個個,一個個地被......” 老嫗再次陷入了回憶,閉著眼睛嗚嗚哭了起來。 阿四腦中嗡嗡有聲,一遍遍閃現著軒轅徹那張俊朗溫柔的臉。 難道,真的是他? 竟然,真的是他?! 如果是他,就算有朝一日真的查清,她一介孤女,又該拿什么去斗去拼! 阿四痛苦不堪,她一直以為軒轅徹只是背叛了他們的海誓山盟,卻不料,他還殺了自己唯一的親人! 背叛我,我可以不想不理不報復!永永遠遠地離開他,然后走得遠遠的!但若是...... 老嫗傷心了好一陣,回過神來,發現阿四怒容滿面,纏在手指上的紗布沁出了血絲。她安慰地拍了拍阿四的手臂,嘆息道,“那個人位高權重,我們又能如何,表小姐你千萬想開,要保重自己身體。老爺他若是泉下有知,定會欣慰?!?/br> 阿四紅著眼眶點了點頭,卻聽那老嫗接著說道,“老爺遭人陷害與那太子脫不了干系,而那左相府便更加可疑!” “老人家何出此言?” 老嫗瞇著眼睛想了想,道,“雖已過去多年,老奴卻仍然記得,事發的半個月前。老爺與左相大人在書房吵了起來,惹得老爺將那幅最喜愛的古畫都扔了。好巧不巧,這廂封府才出事,那廂左相府的三小姐卻要與當時的七皇子大婚了......” 時光乃是手中沙,一個不小心,它便溜得不見了蹤影。阿四默默站在原處,目送著一老一少離開。 青石巷,老殘墻,那個黃口小兒絲毫不知大人們的哀愁。他嚼著糖,哼著不成調的小曲,一蹦一跳,漸漸走遠。 ☆、第83章 東方既白 輕月流云,寒星迢迢。 夜,來得很快。 蘇幕遮指尖輕勾,膝上的古琴便錚然低吟,最后裊裊消失于夜色之中。他看了眼在角落縮了一下午的蘇左,笑道,“真是難得,你竟然在此安安靜靜、老老實實聽了半個下午的琴?!?/br> 蘇右原本垂著腦袋有些打瞌睡,聞言陡然一驚,連忙扯了扯嘴角,算是笑過。 蘇幕遮見狀指尖撥了下琴弦,搖搖頭笑道,“我們蘇右大人可是出了名的不懂音律,最不耐煩聽這些個催眠曲調的。說吧,你這次又給本公子找什么麻煩了?” 蘇右抹了抹額頭,將腦袋埋得更低了,“公子,您可記得尚未進京之時,提起過阿四姑娘?” “唔,如何了?” “這兩日蘇左在應付軒轅徹安排的殺手,我去排查了金四娘有可能藏寶的地點?!?/br> 蘇幕遮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怎么忽然說到金四娘了?不過,你此時的表情告訴本公子,藏寶的地點并沒找到?!?/br> “蘇右無能!”蘇右接口道,“金四娘仗義非凡,原本是要幫著陸雙雙解決寶藏事宜的,如今......” “如今陸雙雙意外喪命,金四娘秉著報恩之心,必不會將陸家財富公諸于世?!?/br> “是,我等難為的便是這個,瞧這金四娘的性子,若是想要從她手里拿到這些財富,怕是不太容易?!?/br> 蘇幕遮點點頭,卻面不改色道,“盡管如此,但她手中拽著陸府財產,心里也肯定不安。江湖之人仗義隨性,不受拘束,卻也終究只是一介凡人而已。是人,便會有弱點?!?/br> 蘇右眼前一亮,喜道,“公子難道已經有了對策?!?/br> 蘇幕遮嗯了一聲,卻轉了個話題,道,“小白那里,還是未有回復?” “沒有?!?/br> “這禿驢,總是改不了遲到的毛??!”蘇幕遮無奈地扶了扶額,又瞧了眼惴惴不安的蘇右,道,“還有什么話,說吧,本公子聽著呢?!?/br> 蘇右把心一橫,道,“還有就是,之前找到了一個封府的老人,便安排她去將部分信息透露給了阿四姑娘。今日戌時正,下面有人來報,說是......” 話未說完,“砰”的一聲,古琴落在地上,砸出了裂痕。而蘇幕遮驀地站了起來,顫聲道,“你說什么,你再說一遍!” 蘇右又抹了抹額頭,硬著頭皮道,“阿四姑娘已經知道,封府滿門抄斬之事與左相府,還有東宮那位有關?!?/br> 蘇幕遮一怔,這才猛然想起進京前,自己曾囑咐蘇右去安排此事。如今再一回想,真有抽自己兩嘴巴子的沖動!這下可好,阿四那一根筋的腦子,必然要削尖了腦袋往軒轅徹那湊了! 蘇右見自家公子面無人色,一副失魂落魄,又不得不強打精神的模樣,上前一步低聲道,“公子,其實封太傅之死與軒轅徹干系并不大,倒是那左相府謀劃了許久。我們是否可以將此事原委,毫無保留地說與阿四姑娘知道,或許......” “阿四雖然莽撞耿直,但并不蠢,你以為誰說她都信?再則,恐怕已經來不及了......”蘇幕遮暗恨不已,又道,“蘇右,你交代下去,千萬要盯緊紅袖樓,阿四有任何一舉一動,都要第一時間來報?!?/br> “是?!碧K右瞧著自家公子這心急如焚的樣子,暗嘆不妙啊不妙,真是大大的不妙! 這廂著急上火,那廂卻早已墜入了夢境。 青石板上,馬蹄嘀嗒遠去,阿四一個人撐著油紙傘遙遙望去,卻只瞧見一個模糊的背影。然而不知為何,她就是清楚地知道,那個人,是軒轅徹。 此時,身后來了個侍女,幽幽道,“姑娘你就莫要再糾纏了,七殿下這幾日為了封太傅之事徹夜未眠,今晨一早又偷偷跑出來看你。為了以免驚擾到你的清夢,他甚至只是看了你幾眼,便又急急忙忙趕去了宮中。這等尊貴身份,又如此癡情,你該當......” 耳畔的女人仍在喋喋不休,阿四卻低頭看了眼腳下的青石板路。 此路千人踩萬人踏,早已被磨得發光發亮。傘面上的雨聲越來越響,阿四卻執意不肯回去。她只是出神地盯著倒映在石板上的影子,喃喃道,“他不肯見我,我就在此等他?!?/br> 風雨交加,阿四覺得自己和那影子一樣,她們都沒有家..... 不知過了多久,雨勢陡急,而馬車便也是在那時緩緩停在自己面前。 一只纖纖素手撫開轎簾,簾后是一個花容月貌的少女。少女嫣然一笑,聲音婉轉動聽,她說,“小池姑娘,這大雨磅礴的,怎生站在此處呢?切莫著了涼,讓人瞧著心疼?!?/br> 阿四抬起頭,透過雨簾艱難地看著馬車中的貴女,脫口而出道,“三小姐?!?/br> 那三小姐口中關憐無限,卻連身子都未動一下。她反而嬌嬌一笑,道,“知你定是擔心封太傅的安危,七殿下在我左相府中,連下棋也下得不得勁。這不,著我過來接你呢?!?/br> 阿四眼中一暗,道,“有勞三小姐,但古池不去左相府?!?/br> 話音才落,駕著馬車的車夫怒聲大喝,“大膽賤民,我家小姐親自來迎,竟敢給臉不要臉!” 阿四面色不動,那三小姐卻寬容一笑,“切莫聽這刁奴胡說,小池姑娘你好歹也曾經是宮中女官,自是懂得些規矩的。不過,既然姑娘執意不去,阿瑤便先行回去了?!彼乓畔潞熥?,又突地停了停,道,“哦,差點忘了,七殿下說了,若是你不肯去左相府,便去孤山等他?!?/br> 話落,轎簾一晃,駿馬一聲嘶鳴,然后快速離去。 阿四想起曾經的海誓山盟,你儂我儂,剎那覺得悲涼不已。那些承諾都太重太重,重得她幾乎要挪不動腿,連路也走不動。 然而,她還是咬牙趕到了孤山。 “孤山不孤,猶如我軒轅徹,雖置身險境,卻終究有一天要問鼎天下,坐擁江山!” “唔,那就改一個名字!這孤山遍地梨樹,春風一吹,便漫山遍野的梨花白,美到讓人心醉。如此,我們便叫它梨山吧?” 梨山依舊,言猶在耳,后崖的亭中卻只剩她孤身一人。 雨勢早收,天幕上也早早地掛起了一輪明月。 阿四等啊等,等到明月從這邊滑到了另一邊,卻依然沒有等到那個人。她再也支持不住,沉沉睡去。醒來的時候,身上被人披了衣服,手邊坐著面色古怪的軒轅徹。 他見她醒來,歉然說道,“都怪我,忙到太晚,竟害你等我一夜。小池你也真是,若是要等,回房等我便是,何苦如此?” 阿四面無表情,“你昨日去了哪里?” 軒轅徹笑道,“這是怎么了,我昨天一直在宮中為封太傅周旋,今日卯時才回到這里?!?/br> 阿四心中鈍痛,口中卻越發平淡,“昨日,我見到了左相府的三小姐?!?/br> 軒轅徹一頓,為難地說道,“你外祖之事頗為復雜,其中左相府至關重要,你切莫胡思亂想?!庇趾龅叵残︻侀_,“先告訴你個好消息,我已經想到了法子,將封太傅救下來?!?/br> “真的?!”阿四喜不自禁,將之前的種種不快拋之腦后。卻聽軒轅徹接著道,“但是,目前為之,我只能救他一人?!?/br> “那其他人呢?全府上下兩百口人啊......” 軒轅徹見阿四眼中帶淚,嘆氣道,“他們以前也不見得對你多好,否則也不會將你送入宮中選秀?!?/br> “雖然如此,也有不少人都是很好的,而且很無辜?!卑⑺恼f是如此說,口氣卻也緩了下來。想到至少外祖性命無憂,臉上也難得的有了些許笑意。 軒轅徹心情也跟著好了起來,試探著問道,“小池,你別忘了答應我的?!?/br> 阿四一愣,囁嚅道,“什......什么......” 軒轅徹不滿地抓住阿四一雙玉手,笑道,“你明明答應過我,只要救了你的外祖,立馬就嫁給我,別告訴我你忘了,又要耍賴不成?” 畫面一轉她又坐在房中鏡子前,旁邊掛著火紅火紅的鳳冠霞帔。 軒轅徹笑得如沐春風,正親手為她綰發。那雙黑曜石般的眸子里滿含情意,他薄唇微張,貼在自己耳邊道,“六年了,終于等到了這一天。小池,待我去梨山別莊迎你?!?/br> 阿四雖然羞澀,卻也忍不住擔心,“明日成親,外祖真的會來嗎?” “會來,但他老人家如今身份尷尬,須在事后方能來見你我?!?/br> 阿四嗯了一聲,心里說不出的感激。熟料,她心心念念,柔情百轉地等啊等,卻等到大理寺親自來新房拿人。 洞房變監牢,她裹著一襲染血嫁衣,身上帶著的卻是冰冷的枷鎖。時隔三日,當軒轅徹一身黃袍進來的時候,阿四譏誚一笑,“聽獄卒們說,殿下雙喜臨門,娶了左相三小姐,第二日又被封了太子,真是——可喜可賀!” 軒轅徹臉上晦暗不明,抿著唇,只字不言。阿四眼中的熱淚卻再也忍不住地洶涌而出,一字一句道,“你說過,救下我的祖父,太子殿下!” 軒轅徹淡漠著一張高貴不凡的臉,道,“逆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小池,回頭是岸吧?!?/br> 阿四驚痛交加,竟哈哈大笑起來。她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痛聲道,“我太蠢,竟然相信你會為我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