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
恍惚間,軒轅徹再次回到了那個雷電交加的夜晚。 那個夜晚的雨聲特別地大,噼里啪啦地砸在他心里,好似要戳出幾個洞來。饒是如此,梨山別莊的后崖空空蕩蕩,除了遠在天邊的掛龍與風聲,便再無其他。 人呢?他的小池呢?! 那一夜,他冒雨在后崖找了整整兩個時辰,卻連根頭發絲也未見到。于是,那場雷雨在他心里,一下便是整整三年...... 三年后的某一天,邕州城忽然傳來消息,他的小池竟然仍在人世!失而復得,那是怎樣的激動與驚喜,軒轅徹至今仍然難以忘懷。然而,眼睛一眨,僅僅只是幾個月,活生生的小池再一次死在了他的眼前! 失而復得,得而復失! 軒轅徹眼中波光瀲滟,低聲喃喃,“孤的女人,自然要自己來......” 此時此刻,他突地不忍去看那張毫無生氣的臉龐,于是彎腰蹲下身來解開紫貂皮裘,輕輕蓋在了“小池”身上。皮裘寬大,將嬌小的“小池”從頭蓋到了腳。 軒轅徹這才將女人橫抱而起,悲慟欲絕道,“小池,走,這就帶你回家......” 前院胡琴鑼鼓熱鬧非常,后院卻即使陽光燦爛,也抵不住那絲絲寒意。軒轅徹將“小池”緊緊摟住,正要轉身朝外離開,卻又猛地頓??! 他不可思議地睜大了雙眸,見鬼一般地盯著那正拐過廊角的身影,不禁失聲驚呼,“小池?!” 話落,那身影一頓,繼而飛快離去。 他們曾日日相伴整整六年,怎可能看錯,那身影分明就是小池! 可是,如果那人是小池,他懷里的人,又是誰呢? 軒轅徹背后發毛,忍不住雙手顫動,于是屏著呼吸去揭皮裘。皮裘滑落,帶走遮住容顏的青絲,最后露出了一張陌生的臉來! 這是...... 軒轅徹又是歡喜,又是憤怒。暗自慶幸著松了一口氣的同時,又覺歐陽聰明一世,竟死得稀里糊涂,頗不值得。他怨憤地將女尸扔在地上,連那最喜歡的紫貂皮裘也干脆不要了,腳下生風,急急忙忙地朝著廊角那處追去。 風鈴叮咚,眼見著遠處的身影愈來愈近,軒轅徹欣喜地喊了一聲,“小池,等等我!” 湖邊那一幕,阿四看得清楚,聽得更清楚。想到軒轅徹之前的那一句——“這圖,普天之下,有且僅有這一幅!”再聯想到雅閣之內那張情意綿綿的臉,阿四心下冷笑不已。 因此,身后腳步雖急,她卻似失聰了一般,自顧自走得飛快。 然而軒轅徹不僅是軒轅徹,還是軒轅國當今太子,未來的一國之主!他只是跑了幾步便發現,對方不慢反快,簡直將自己當做了虎狼一般。 軒轅徹喉中一哽,便停了下來,憑空道,“來人,將她攔下!” 話音未落,不知從哪兒竄出了兩個黑衣男子。兩人皆是一身勁裝,手執長劍,轉眼間便如天外來客,橫劍站在了阿四的面前。 被逼無奈,阿四也只能停下了腳步,轉過身,看著漸漸走近的軒轅徹默默不語。 軒轅徹今日大悲大喜幾次,眉目間已有疲色,卻強自打起精神,眼中泛光地說道,“小池,你怎不等我?” 阿四眉頭一皺,作了一禮,低聲斂氣道,“殿下恕罪,民女名叫阿四,之前您在叫‘小池’,民女一時未有反應過來?!?/br> 軒轅徹寬厚一笑,無奈又寵溺道,“罷了,你既然喜歡阿四,那便叫做阿四吧?!闭f到這兒,他抬手指了指遠處的小湖,又道,“只是,你啊你,你也太調皮了。好端端怎就將披風給了別人,害得我都認錯了人?!?/br> “民女知錯?!卑⑺淖焐先缡钦f著,心中卻嘲諷不已。 暗想若不是將披風給了別人,如今死的恐怕就是自己。且,照之前那一幕來看,自己死了便也就死了而已,又能如何?如此一想,阿四覺得陸雙雙真是死得太冤枉。雖然青貍因她而死,但今日她救自己一命,改日當去她墳頭上一炷香才是。 軒轅徹原本因阿四一口一個“民女”有些不快,此時見她一副神游天外的樣子,眸光一柔,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小池......哦阿四,你啊,還是和以前一模一樣,動不動就走了神?!?/br> 阿四微愣,抬頭看著近在咫尺的男人,一時竟無言以對。 卻聽軒轅徹又道,“小......阿四,我知你有太多事情記不清,恐怕連我們曾經住了整整五年的梨山都忘得一干二凈。但是沒關系,只要你愿意跟我回梨山,我便陪你一起想起來。你難道不想知道自己的過去,不想記起自己的親人,不想看看自己曾經住過的地方嗎?” 阿四心神恍惚,看著軒轅徹張張合合的嘴巴,腦海中忽地浮現出了一個清瘦的白胡子老頭。他滿頭白發,后背已然微微佝僂,卻是滿臉紅光,眼中精光閃爍。 他輕撫著胡須輕笑,說,“小池,快到外祖這里來......” “小池......阿四,阿四,阿四你有在聽我說嗎?” “嗯?”阿四被軒轅徹連著幾聲叫喊,倏地回過神來。只見自己站在紅袖樓后院的回廊,身前站著一臉擔憂的軒轅徹。 “殿下,殿下適才說什么了?” 阿四有些茫然,一副摸不著頭腦的樣子,看得軒轅徹禁不住又是一聲低笑,緩緩道,“我說,阿四,離開三年了。今日,便隨我回去吧?” 回去,去梨山別莊? 去了哪里,是否就真的能完全找回失去的記憶,是否就真的能記起自己的親人? 阿四動了動唇,正待要說些什么,卻聽有人陡然間一聲高呼,“阿四,原來你在這里!” 黑衣暗衛早已隱去,廊下二人聽得此言,便不約而同地循聲去看。 只見,幾丈之外的墻角,有棵梅花開得正好。 梅花樹枝條細長,婀娜地伸展開來。上綴著黃燦燦的小花,金鐘似地立在其間,帶起滿院的暗香浮動。 而就在那清幽淡雅,傲然怒放的花朵下,蘇幕遮長身而立。 他身披狐裘,如畫的眉目比那臘梅更是美上幾分??墒撬麉s有些氣喘吁吁,額頭微微見汗,連那發間的玉冠也是歪歪斜斜。 他自以為風流倜儻地整了整發冠,又理了理亂飛的頭發,這才步伐自然地走到二人近前。 “殿下金安,沒想到殿下也愛聽戲?!?/br> 軒轅徹昂首挺胸地站在阿四身邊,淡淡笑道,“不想蘇公子今日也有此雅興,果然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 蘇幕遮點了點頭,然后朝著阿四勾唇一笑,連眉梢都帶了絲絲暖意。阿四瞧得納悶,心想這只狐貍今天是什么毛病。 卻在此時,蘇幕遮意有所指地盯著阿四得眼睛,道,“阿四,你莫不是忘了吧?” 阿四徹底懵了,連一旁的軒轅徹都擰起了眉頭,語氣不快道,“蘇公子找阿四何事,若是無事,她便要隨孤回去了?!?/br> 蘇幕遮聞言挑了挑眉,卻在下一瞬,黑潭似的水眸騰起了絲絲霧氣。只見他長長地嘆了口氣,“想那夜在宛城,你我同床共枕......” 說到一半,他驀地頓住,后悔不迭地看著高貴得體的軒轅徹。然而他只是慌了半刻,便戀戀不舍地從懷中掏出一物。 阿四有種非常不好的預感,卻在看到那物之后忽然成了真! 她瞠目結舌地盯著蘇幕遮手中的那只繡花鞋,又想到這廝說的什么同床共枕。想要分辨,卻終究詞窮,只能恨恨道,“你,你,你!” 軒轅徹原本心情甚好,此番下來也瞬間黑了臉。沉聲道,“蘇公子,東西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講。你忽然跑來紅袖樓,莫不是來找消遣的?” 蘇幕遮聞言又是一陣唉聲嘆氣,欲言又止地瞧著軒轅徹,直瞧得軒轅徹腦中浮想聯翩,徹底陰沉了臉,他才轉而去看阿四。 只見他一步一步走到阿四跟前,依依不舍地將繡花鞋塞進她的手中,意味深長地說道,“拿去吧,下次切不可再忘了......” 阿四原本只是生氣,此時卻被這簡簡單單的一句話憋得滿臉通紅。只是她尚未開口,臉黑得要滴墨的軒轅徹卻受不住了。 他目眥欲裂,厲聲喝道,“大膽!” ☆、第82章 殘垣斷壁 軒轅徹目眥欲裂,厲聲怒喝,“大膽!” 話音未落,冷風忽起,蘇幕遮只覺得頸側一涼,便有雪亮的鋒刃貼在脖間。 刀鋒凜冽,激起一層雞皮疙瘩。卻見他面不改色,只是笑意盈盈地看著燒紅了臉的阿四。 阿四見狀倒吸一口冷氣,鼻尖縈繞著陣陣梅香,心頭卻涌起一股莫名煩躁。 北有七皇子,南有蘇幕遮,如今兩位當世才俊并肩站于同一屋檐下。一個云淡風輕,言笑晏晏,另一個卻是滿目陰沉,怒發沖冠。 阿四自認愚鈍,當然猜不到此二人又在算計些什么。于是,她略一屈膝,疲憊又嘲諷,一字一句地說道,“謝殿下青眼,只是民女身份低賤,豈敢盤桓殿下行宮?”說到這兒,她掃了眼勾唇而笑的蘇幕遮,也不待軒轅徹反駁,堅決道,“既然殿下有客來尋,民女便先行告退了!” 言罷,連余光都不給二人一瞥,一個轉身,決然而去。 軒轅徹心頭如萬蟻蝕心,說不出的痛苦憤懣,卻因為笑瞇瞇的蘇幕遮不得不強自收斂。 蘇公子一直目送著阿四的身影消失于拐角,這才回轉黑眸,拱手為禮地笑道,“坊間傳聞,大雪紛飛,災情綿延不知幾百里。而太子殿下為此夜不能寐,廢寢忘食地處理公務,實乃百姓的福氣?!闭f到此處,他刻意頓了一頓,緩緩道,“只是這紅袖樓人多嘴雜,若是有人看到......” 蘇幕遮欲言又止,軒轅徹勃然變色,又想起之前所言的“同床共枕”,怒極反笑道,“蘇公子果然是個人才,好,好,好!” 他連說了三個“好”字,然后廣袖一揮,拂袖而去! 話分兩頭,再說那急匆匆脫身離開的阿四姑娘。 阿四姑娘將那只繡花鞋放回了房間,原本因為手指疼想休息片刻,卻偏偏怎么也睡不著了。最后,她干脆推開了房門,去外面透透氣。 紅袖樓前院人聲鼎沸,后院也乍然間喧囂了起來。 有人驚聲尖叫跑進跑出,連金四娘也出現在了小湖邊上,她的身邊站著一個勁裝侍衛。如此看來,軒轅徹已經讓人安排好了陸雙雙的后事。 雖覺內疚,阿四終究還是沒有勇氣去看一眼。她心中煩悶不堪,便一個人穿過人群,跨過大門,眨眼便融進了人流里。 常言說,雪化霜融天最冷??杉词购淙缢?,街上依舊人流川息,熱鬧非凡。想必是這連著的大雪天差點將人憋壞,難得見了太陽,便一窩蜂地涌了出來,四處嘮嗑嘮嗑,也活動活動筋骨。 阿四眼瞅著這大街上的女人們嬉笑怒罵,人生百態,胸口暖洋洋的,說不出的舒服。好似只有如此,方覺自己竟是和千千萬萬個別人一樣,是個徜徉在陽光下的女人。 夕陽映屋檐,斜照木格窗,時間走得飛快,少頃便是黃昏。 阿四漫無目的地一通亂走,最后神使鬼差一般,停在了一處僻靜的所在。 這個地方并不陌生。 之前的半個月,她風雨無阻,幾乎日日要來此坐一坐。然而即使她日日都來,這殘垣斷壁卻一如往昔,給不了她絲毫啟發與記憶。 這里曾經是封太傅的府祗。 據說封太傅乃是今上的帝師,風光一時無二。卻不知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三年前的某個午時,封府竟被滿門抄斬,株連九族。 三年,好似不久,卻也已經太久太久。久到那牌坊斑駁滄桑,其上殘留的斷章也早已瞧不清原來的模樣。阿四輕輕撫摸那千瘡百孔的落款,瞇著眼睛想,時光易老,不知這落款之人是否還健在? 胡思亂想間,忽聞低低抽泣的聲音,斷斷續續,隱隱約約,好似就在耳畔。 阿四心頭一跳,驀地轉過身循聲去探! 她繞過破碎烏黑的瓦片石堆,最后看到那蒼松古柏下,跪著一個駝背老嫗。 老嫗白發蒼蒼,正跪在地上磕頭。她一邊磕頭,一邊輕聲哭泣,嘴里念念叨叨,“老爺,三年了,老奴總算還是回來了。蒼天無眼啊,老爺您是難得好人,竟為jian人所害,家破人亡??!” 說著說著,那老嫗便伏在地上,止不住地嚎啕大哭起來! 老嫗身側蹲了個黃口小兒,原本都好好的。他正抿著小嘴,乖乖地幫忙燒著紙錢,見此害怕地叫了聲,“太太!”。然后“哇”的一聲哭了起來,那哭聲尖銳,大有壓過老嫗的架勢。 老嫗哭聲一頓,忙爬起來摸摸小孩兒的頭頂,柔聲道,“二蛋子莫哭莫哭,這是老爺的舊居,切莫驚擾了他老人家的安息?!?/br> 小孩兒也只是被自家太太嚇到了,聞言半懂不懂地停了哭,鼓著一包眼淚道,“太太,二蛋子想吃糖糖?!?/br> 老嫗聞言低聲安撫,“二蛋子乖乖,男兒有淚不輕彈。這樣,你若笑一個,太太就給你買糖糖?!?/br> 小孩兒壓根兒沒聽懂前面那句,后面的卻是懂的。他眼光閃閃地笑了起來,那小嘴咧地,阿四真擔心那口水流下來會將衣服給淋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