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節
像是被無形的大手推著走,她身不由己上了一輛不知目的地,方向未知的戰車,一路轟隆隆碾過歲月的溝壑,奔往無法控制的前方。 每天睜開眼,她就必須強行打起精神去面對各種問題,維克特的傷勢需要人照料,國內導師催她回去完成課題報告,還有依然未能理清的血緣真相纏在心頭。 忙碌的好處便是可以塞滿整個大腦,很少會有機會去想起感情方面的糾葛。 從那天以后,黎幽真的再也沒能看到過那個黑發青年……軒轅狄就像是從世界上蒸發了,沒有留下任何足跡,黎幽忙得頭昏腦漲的空隙,忍不住懷疑,其實無論是軒轅狄還是翟原,根本就沒有這么個人,這一切都是她產生的幻覺? 只是偶爾黎幽在忙碌中會覺得空落落的,一顆心無處著落。陌生的國家,陌生的語言,陌生的面孔,無論走到哪里,黎幽都覺得格格不入。從未有過的孤獨失意伺機而動,黎幽必須挺直了脊背,越是難過的時候,越是被人同情,她越是要揚起下巴,鎮定自若地面對一切。 維克特昏迷了一個禮拜,醒來后也很少有恢復意識的時候,大部分時間都在沉睡。 醫生解釋說這是正常的情況,車禍造成的輕微腦震蕩令他身體開啟自我保護機制,利用睡眠緩慢恢復。 醫院這頭黎幽走不開,自己親力親為,與雇來的男性護工一起照料維克特。導師不斷催她回國,下個季度要結題的基金項目已經到了關鍵收尾階段,然而黎幽這一去不回,實驗進度整個停滯不前,饒是導師平時一貫和氣,也在電話那頭發了火,拍著桌子吹胡子瞪眼。 搓了一把臉,黎幽為難地望著病床上那個蒼白憔悴的男人,看著他眼角細微的紋路,看著他溫和稍顯平淡的眉目。 如果她離開,維克特要怎么辦?要通知莉娜……通知應當是她母親的那個人嗎? 念頭不過一閃而逝,黎幽藏好眼中的迷茫。二十多年來,她已經習慣了依靠自己,無論是幼年住在村子里,還是長大后獨自出外求學,她都只有自個兒,靠山山倒,靠樹樹倒,靠人人跑的道理,黎幽比誰都更明白。 遇到事情,哭泣沒有用,沒有時間給她沉浸悲傷,她必須抹去眼淚,裹著一身傷口繼續前進,她不能被打倒,她無法停下腳步。 與其花時間感春悲秋,不如想辦法將問題解決。黎幽認真考慮是不是要與導師商量,在美國內華達州附近找一個關系不錯的大學,借用他們實驗室,自己在這邊將實驗繼續做下去……可是這樣又面臨專利與成果會泄密的可能…… 難道必須拋下親人回國嗎? 接到軒轅圻通訊的時候,黎幽只覺仿若隔世,明明只不過前后小半月,怎么就感覺過了一輩子似的? “……小幽姐,實驗的事情你遠程指揮我吧,我從……那里聽說了一些,知道你現在走不開。你別心急,我可是你一手教出來的師弟,絕對不會墮了師門名聲!” 想象著大男孩頑皮而飛揚的笑容,黎幽很是感動,吶吶著一個勁兒道謝。 “噯,小幽姐你別這么見外!怎么說咱們是同門……而且還有……算了算了,我不應該說的,他不許我插手你們之間的事兒,只是小幽姐,其實原哥他是有苦衷的,你別生他的氣好不好?”揮了揮手,軒轅圻得意地搓搓人中,想了想,他猶猶豫豫地小心開口。一邊是他很喜歡的師姐,一邊是他從小仰望的堂哥…… 黎幽沉默了:“……所以,小圻你一直都知道他隱姓埋名的事情?” 軒轅圻這才發覺失言,慌張解釋:“不不不,我一開始也不知道,后來……不對,其實我猜到一些,但是前幾天才真的看到……啊,我暈,我到底在說什么……” 扯動嘴角無力地笑了一下,黎幽撐著頭,不欲多說:“好了好了,小圻你不用解釋了,我不怪你,那么之后課題那邊的事兒我們線上溝通,回頭我把手頭整理好的一部分資料先發給你,你記得查收郵箱?!?/br> 切斷通訊,黎幽按著胸口,熬過絲絲縷縷糾纏難分的悶痛。 還是無法諒解啊……他為什么偏偏要踩中她的底線呢? 沒給她太多時間反復思考,黎幽這頭剛結束了與國內的通訊,那頭,一行人沉默而迅速地來到這間病房。 黎幽茫然無措地看著那群人,他們進入病房后沒有半分猶豫,有人開始麻利兒收拾房間,有人配合默契地為維克特先生輕輕翻身,換上干凈衣物。 “等等,你們這是要做什么?誰讓你們來的?”她一躍而起,拉住一名沉默的男子。 門扉傳來敲門聲,一道溫和的女音響起。 “請問,維克特……是住在這間病房嗎?” 聽到那個嗓音的瞬間,黎幽僵住了。 她眼睛都不敢眨,只感覺得到一道人影推門而入,站在病床另一側傾身靠近躺在床上的男人,低低的啜泣中飽含了nongnong的擔憂和心痛。 “哦,我可憐的維克特,你到底怎么了……你說你只是去接一位闊別多年的故人,結果你一去不復返,我擔心你是不是又拐去拉斯維加斯……正六神無主的時候,有人找上門來告訴我,說你……說你大暴雨發生車禍,住進了醫院。維克特,親愛的,你睜開眼看看我,我是你的莉娜……” 望著伏在沉睡中維克特身上的黑發女子,黎幽鼻子酸酸的,眼前漸漸被一層水霧隔著,看去的所有東西都變得模糊。 “夫……夫人,醫生說過維克特會漸漸好起來……請你不要太過擔心……” 吃力地張開口,黎幽聲音變得干澀無比,她結結巴巴地說完這番話,忍不住扭開頭去,咬著唇壓抑哭泣的沖動。 黑發美婦好半晌才止住哭聲,她眼圈通紅,抬起頭來半是好奇半是感激地望著黎幽側影:“你是……維克特的朋友嗎?是你救了他?”沒等到黎幽回答,她已經破涕而笑,試探著伸出手想要握住黎幽手掌。 “真是太感激了,若不是有你在,維克特會遇到怎樣可怕的事情……我根本不敢想?!崩蚰任嬷乜?,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水光閃動,目光干凈而真誠。 黎幽心情復雜地抬起頭,慢慢與對方目光對視。 這……就是她的母親。 迎上莉娜澄澈得近乎天真的視線,黎幽心中微微一動。難怪能夠讓王鑫山那種永遠表里不一的男人惦念數十年無法忘卻!這樣一雙眼睛,如同被水洗過的黑葡萄,讓人一顆心綿軟安寧,忍不住深深溺在那樣溫柔包容的波光中。 莉娜的神情發生了變化,如同一顆石子投入湖泊,帶起一圈圈細碎的波紋。 她微微瞇起眼,反復打量一床之隔黑發黑眼的年輕女子。 “抱歉,你看起來很眼熟……我們是不是在哪里曾經見過面?我……應該認識你的,可是卻一點都想不起來……你到底是誰呢?” 我是你的女兒! 我叫黎幽! 難道你已經忘了……你曾經懷胎十月,在世間留下過一滴血脈? 黎幽幾乎控制不住情緒,她胸口翻涌著太多復雜難言的念頭,有感傷,有委屈,有不甘,還有深切的渴望。 處于某種無法言說的任性,黎幽死咬著不松口,不肯告訴對方自己的身份。 為什么!為什么會認不出來!明明維克特先生說過她們長得很相似!就連王家人也接連誤會認錯……可是當她鼓起勇氣飛越大半個地球,來到異國他鄉尋找自己的過去,母女面對面,卻更像是陌生人…… 命運對她開了怎樣一個玩笑! 幾乎是粗魯無力地扔下一屋子人,黎幽甩手就走,沖到醫院中庭坐在一株亭亭如蓋的樹下,抱著膝蓋頭埋進雙臂中,久久無語。 在她身后,一道挺拔的身影沉默地站著,目光仿若實質,溫柔繾綣地撫摸過她發絲,拍撫她微微顫抖的雙肩與后背。 放任自己陷入迷茫與痛苦掙扎之中不過十分鐘,黎幽再次抬起頭來,目光恢復了清明與堅定。她用力搓了搓臉,一雙眼睛里爬滿紅絲,連續熬夜讓她腦子有些木,反應稍微遲鈍。但是這不代表她變成了傻瓜,那些人是打哪兒冒出來的,莉娜又是被誰請來的……她不做他想,直覺認定是某個說了不會再來打擾自己的男人。 有些氣惱地單手撐著樹干,黎幽忿然。 既然說了不打擾,那你說了就真的做到呀! 避而不見,卻又處處替她考慮周全,安排得妥當……讓她想繼續生氣又站不住腳。 那個腹黑的男人,就是仗著摸透她脾氣,才這樣反反復復刺探她底線,又撩撥得她不住陷入混亂。 黎幽很不喜歡這種剪不斷理還亂的狀態。她喜歡簡簡單單,干干凈凈,好就是好,掰了就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獨木橋,軒轅狄那個混賬到底想干嘛! 就連她自己也沒覺察,一門心思埋怨起某人后,她對莉娜與維克特多年產生的郁結之氣悄然散去淡了不少。 ☆、第一百三十七章 莉娜是個有點單線條的女人。 黎幽與她短短相處一天內就多次敗給了她的天然呆。 回到病房黎幽正滿腹心思不知道要怎么開口呢,莉娜唰地拉開門,臉上笑容如春日的陽光,她手里拽著先前進病房整理陪護整理的一名漢子胳膊,看見黎幽站在病房門前,莉娜雙眼發光:“太好了,你回來了,這位先生是你男朋友吧?真是太感動了,你們這樣悉心照顧我的維克特,我不知道應當怎樣感謝你們才好……” 黎幽嘴角抽搐:“……” 被拽著胳膊的那個漢子也是滿頭大汗,看著莉娜細胳膊細腿的身段,他不敢大力掙扎,微微漲紅了一張微黑的面皮,結結巴巴地解釋:“不、不是的,夫人您誤會了……” “誤會?”莉娜偏頭,眨巴眼睛,一臉單純的好奇:“難道這位年輕人喜歡同性?” 話音剛落,她扭過頭去打量屋子里另外兩名男性。 屋內死一般寂靜。 黎幽幾乎可以看見三位男子內心的驚恐,忍不住噗地一聲笑了出來。 對著這樣的莉娜,黎幽一點氣都生不出來了。畢竟……她是自己的母親。雖然與想象中有些不太一樣,但是更加可愛親切,不是嗎? 兩個女人很快氣氛融洽地坐在了一起,默契分工照顧維克特,間或聊上幾句。 先前慘遭誤會的那名漢子走出病房,腳步匆忙地進了安全通道,他小心地掏出通訊器放在嘴邊恭敬地匯報情況。 坐在豪華轎車后座的男人聽得黎幽與生母相處甚歡,緊鎖的眉頭松開些許。 “嗯,你們繼續留下,照顧病人大小事宜盡量別讓她們親自動手?!?/br> 銳利的視線只有在提及某個女人的時候才會露出柔和的一面。 很快,他思緒被手下的另一句話打斷,目光如冰寒的利刃,冷聲道:“你說什么?誤會?” 下屬抖若糠篩,戰戰兢兢地埋下頭:“只、只是那位夫人一句戲言……” 男人意味不明地“哼”了一聲,半晌沒說話,只聽得他那頭有翻閱紙張和書寫的沙沙聲,這種沉默讓下屬更是坐立難安,汗珠不住往外冒。 “……你們記得,只用做好自己的本分,其他的好自為之……” 嘟嘟忙音響起,下屬這才回過神,抹了一把汗,往后靠著墻面拼命喘氣,頗有劫后余生之感,老板壓迫感太強,他一時有些腿軟,歇了半晌才提步走回病房。 偶爾在黎幽沒注意到的時候,幾位無名下屬偷偷打量這位女子,能夠讓老板如此費盡心思卻又不敢靠近……一定要討好她!數人同時在心中吶喊。 對周遭暗流涌動的異樣毫無所覺,黎幽煩惱著要如何主動向莉娜表明自己的身份。 直接說你還記得我嗎我叫做黎幽是你二十多年前生下的女孩……感覺有點苦情,換! 不然直接一點撲上去抱住她哭著喊麻麻我是你的女兒你看我一眼?……怎么覺得畫風不太對的樣子,真的不會嚇到莉娜嗎? 越想越糾結,越想越頭大,黎幽不自覺地眉毛擰得打了結,引起倚在病床旁莉娜的注意。 她放下正織到一半的毛衣,笑得溫柔,輕輕拍了拍黎幽胳膊:“嘿,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煩惱,如果不介意的話,我愿意聽聽看,或許多一個人能多一種解決問題的方法?” 黎幽望進對方澄澈如洗的雙眸中,突然一下子就有了傾訴的*。 “……被您看出來了,我的確有很多無法理清的煩惱纏在心頭。您說,如果有一個人,她知道一些別人以為她不知道的秘密,然后懷揣著像不安定炸彈的秘密,遇到了會被那個秘密傷害到的人……她應該如何做才好?是假裝根本不知情,任由這件事就這么稀里糊涂地揭過去,還是把秘密攤開來問個清楚明白的好?” 莉娜眨眨眼,似乎沒有聽懂的樣子,她勉強扯動嘴角飛快地笑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拖著腮:“你讓我回憶一下你剛才說的話,你語速好快呀,我還沒反應過來你就說完了?!?/br> 有些無力的嘆了口氣,黎幽耐心給她思考的時間。 “我大概明白了,你是說你現在知道一個秘密,又怕秘密說出去不太好,所以很為難?” 聞言黎幽頷首,垂下眼簾望著自己指尖,抿著嘴角輕聲繼續說下去:“我害怕傷害別人,而別人大概以為我完全不知情……其實我倒是希望自己不知情才好,一輩子被蒙在鼓里也不是壞事。知道之后,甚至連輕松自在地與別人相處都很難做得到……” “明明是渴盼了十幾二十年的東西,就在自己眼前,唾手可及?,F在因為有那個不安分的秘密,大大咧咧擋在中間,我反倒畏首畏尾起來。您說,我到底應該怎么辦才好?” 莉娜臉上掠過一絲不知所措,她看見眼前年輕的東方女子,臉上的笑容蒼白而空洞,搖搖欲墜仿佛下一刻就會碎掉。 不知為什么心里就浮起了一股凄然和憐愛,莉娜用自己也沒發現的關切目光柔柔地籠罩住那個忐忑又哀傷的年輕女子,握住她一只手,輕輕拍撫:“我并不知道那個秘密有多重要,但是我只注意到一件事……你看起來很傷心。為什么不選擇讓自己開心的方式去面對你困擾的問題?” “我……很傷心?”黎幽不禁訝然。 莉娜眉眼柔和地笑開來:“是啊,看起來很哀傷,讓我看了都心痛。這么漂亮的小姑娘,為什么總是心事重重郁郁寡歡呢?你還那么年輕,還有很長的未來要走,現在有什么事兒是繞不過去的?” 黎幽一時語塞,更多的是莫名的酸楚襲上,她心潮起伏難平,癡癡地望著莉娜,嘴唇不易覺察地微微顫抖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