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
頌銀心里有些不忍,“你不要罵他,他也是可憐人,在先帝手里受盡了屈辱,是個人都會反抗的?!?/br> 郭主兒這才頓住了,她受過先帝那種對待,當時就知道他的喜好和旁人不一樣,所以很快明白過來,頌銀嘴里說的屈辱究竟是指什么。 她艱澀地張了張嘴,“罷了,不罵就不罵吧,只是難為你們,多走了這么些彎路。你和容實……和皇上……” 頌銀說:“我等著容實,橫豎我沒有對不起他?!?/br> 她的難處只怕不比他們娘倆少,郭主兒感激她,用力抓住了她的手,“我說過的,等咱們哥兒出息了,我讓他孝敬你,拜你做皇干媽?!?/br> 頌銀愣了下,吃吃笑起來,“我可從來沒聽說過‘皇干媽’這個封號?!?/br> “怎么沒有?就打咱們這兒起頭!你祖上是奉圣夫人,是太/祖的乳娘,咱們是干媽,省得想尊號,就叫‘皇干媽’?!?/br> 郭主兒一直滿腦子稀奇古怪的想法,和她在一塊兒,煩惱也少了許多。兩個人結伴坐著,眼巴巴看著太陽西沉,最后一道光線慢慢消失,開宴的時候也快到了。 “究竟是不是今晚?”她坐立不安,“不會弄錯吧?” 頌銀卻很沉得住氣,“不會錯,因為錯過了今天,就再也沒有機會了。您坐下等,別轉了,轉得我眼暈。我來時叫蘇拉盯著太和殿的動靜,一有消息就來回咱們?!?/br> 郭主兒無措地坐下了,想了想問:“大阿哥會來吧?孩子不會有事吧?萬一他們又給他找一新媽,比如先頭娘娘什么的,那我怎么辦?” 頌銀只能寬慰她,“不會的,先頭娘娘因為禧貴人催生的事兒受先帝責罰,先帝直到駕崩都沒恕她的罪,她哪里有資格出來蹦達!您把心放在肚子里吧,只要他們成事了,您就是太后,跑不了的?!?/br> “那你就是皇干媽?!?/br> 兩個人傻呵呵苦中作樂,笑了半天,笑得牙關發酸,卻不知道在高興什么。 宴自然不去吃,反正太妃太嬪的席面設在延春閣,皇太后不過問,去不去都無所謂。這當口誰還有心思吃喝,都屏息凝神靜待消息。 月亮爬上來了,細細的,一條線。天上繁星點點,星輝反倒蓋過了月色,閃動著,回旋著,籠罩天地。 頌銀站起身,在檐下站著,眺望太和殿方向。東南方燈火輝煌,照亮了半邊天幕。郭主兒到她身旁,絞著手指問:“今夜宮門下不下鑰?咱們要是去,能不能讓咱們通過?” “大宴當夜闔宮慶賀,除了冷宮,是不設門禁的??砷T禁雖沒有,門防一定有?!彼妓剂?,“要進太和殿只怕要費把力氣,后妃不得宣召不能去那里?!?/br> “那你能?!惫鲀呵星姓f,“你身上還有四品的銜兒呢,皇上沒有罷免你的官,你能出入?!?/br> 她搖搖頭,“我現在和罷官有什么區別?官袍頂戴全沒了,又在弘德殿困了兩個月,很難進去?!?/br> 正說話,內務府原先受她差遣的一個蘇拉急匆匆從門上進來,掃袖打千兒,“回老祖宗、小佟總管的話,前邊太和殿里吵起來了,五爺抱著大阿哥罵街呢!軍機處和內閣互相指責,眼看要擼袖子開打?!?/br> 頌銀和郭主兒面面相覷,“怎么就吵起來了?沒好好說話?” 蘇拉道:“先頭是好好說來著,后來?;逝赡锰煜律n生說事兒,說皇上英明決斷,江山得有個能拿主意的君主。大阿哥雖是先帝阿哥,如今才幾個月大,擁護他是別有用心,是內閣的人想挾天子以令諸侯。眼下大局已定,誰再提這茬誰就是攪屎棍,使朝綱動蕩,等同謀反?!?/br> 皇帝為王之初,除了兵力上對先帝有威脅外,朝中的黨羽也不少。他十六歲入軍機處,□□年的時間,和那些章京之間多有瓜葛。一朝登基,當初追隨他的人都得到了大力的提拔?,F在是牽一發動全身,皇帝要出了紕漏,軍機處章京的處境就和內閣換了個個兒,誰也不愿意被人捏在手心里,鬧起來自然你死我活。 頌銀心里急得厲害,這種事取的就是上風,如果兩盞茶理論不出個所以然來,皇帝下令拿人,那就壞事了。 “太后呢?太后得著消息沒有?” 蘇拉說:“這會兒肯定往太和殿去了?!?/br> 她慌忙牽起郭主兒跑出去,出永康左門,恰好看見那個迤邐的隊伍,老佛爺身后跟著一干宮女太監,十好幾人。她敲了敲郭主兒,她立刻會意了,兩個人悄悄趕上去,像個尾巴似的,墜在隊伍的最末端,蹭進了右翼門。 ☆、第78章 太后的手段呈雷霆萬鈞之勢,登上太和殿前的丹墀,揚手一拂,廣袖在夜風里獵獵招展,“把這些逆賊給哀家抓起來!” 皇帝為什么沒有動兵?因為不能背負鏟除同胞的罪名。健在的四個兄弟,四個參與進去,在加上一位大阿哥,要是端了,一端就是一窩。他不好下手,得等皇太后來,皇太后下了懿旨,一來顯得他寬仁,二來不顯得處心積慮。畢竟今天出席的不單只有大臣,還有宗室和外邦使節,那么多雙眼睛盯著呢。這件事過后,內閣的人就可以一網打盡了,簡直天助我也。 容實他們那邊呢,等的也是太后,她不來,燕綏頭上的帽子就是摘了,她也有法子讓他繼續從政,甚至成為攝政王。所以要堵她的嘴,讓她無話可說。只有把他們母子一氣兒拿下,日后才掀不起浪花來。 太后一聲令下,果真有用。駐守太和殿一周的警蹕開始蠢蠢欲動,人墻緩慢聚攏,形成一個巨大的圓,明火執仗公然鎮壓起來。容實凜凜站著,抬指一揮,由各個宮門上涌進大批的藍翎侍衛,一個個穿著甲胄,壓刀而立?;侍箐J聲大喝:“容實,你敢造反!” 他向上拱了拱手,“回老佛爺的話,奴才是率眾護駕,您怎么冤枉人呢!” 是不是護駕,明眼人都看得出來。藍翎侍衛把皇帝親軍都圈成籠中鳥了,只要御前侍衛有異動,這些藍翎侍衛就敢抽刀相向。藍翎衛是紫禁城侍衛里品階最低的,一等侍衛正三品,二等侍衛正四品,三等侍衛正五品,藍翎衛僅居六品,全由武進士充任,實打實的練家子。一般越不受重視的人,越有凝聚力,那些一二三等侍衛眼高于頂,反倒是藍翎衛人多,易調度,所以成了容實的膀臂。 一瞬間太和殿前劍拔弩張,兩方勢力較著勁,眼看到了一觸即發的當口。五爺邁前一步,一手抱著大阿哥,一手豪邁劃拉,“都別動,有話說話,不許打架?;侍笳f有逆賊,這里哪兒有逆賊?這是我們家務事,兄弟間說話不成么?還要動干戈?叫幾位哥子說,咱們進宮來,身上帶沒帶一樣兵器?咱們連腰帶都束玉的,就是怕有人拿這頂大帽子扣咱們,借機把孝宗皇帝的兒子們一網打盡。老佛爺給咱們定罪,得有個依據,皇上還得聽諫言呢,到您這兒,您是一言堂,您比皇上還霸道?!彼f著嘿嘿一笑,“要不您上軍機處外的鐵牌上瞧瞧去,后宮嬪妃妄圖干政者殺無赦。于家,咱們都是您的兒子,您不能下死手;于國,您是女流,在慈寧宮安享天年就完了,這里不是您該來的地方?!?/br> 五爺雖不上道,但說話滴水不漏,把皇太后堵得啞口無言。 皇帝則不然,痛心疾首道:“朕忍了這半天,眾臣工及宗親都瞧見了。今兒是朕大婚后宴請賓客的喜日子,鬧了這一出,朕臉上沒有半點光彩可言。由古到今,哪位帝王受過這等羞辱?你們抱著剛滿六個月的孩子來鬧事,上對不起天地,下對不起百姓。難道要讓這江山交給襁褓里的嬰孩嗎?眾兄弟安的是什么心,大家瞧得真周?!彼従徧窒蛏弦还?,“朕即位,前有先帝圣意,后奉太后慈命,皇位來得正大光明。朕本不該和你們多費唇舌的,通通拿起來,交刑部都察院會審就是了??呻薮缺?,不愿見手足相殘,瞧在皇考病前叮囑兄弟和睦的份上,也不予計較了,幾位哥子就此罷手吧!” 他冠冕堂皇說得漂亮,什么叫不予計較?當下不計較,擎等著秋后算賬。當皇帝的都有一副錦心繡口,黑的能說成白的。頌銀擔心幾位王爺萌生退意,悄悄拽著郭主兒潛到了容實身旁。伸手拽拽他的衣袖,他低頭沖她淺笑,“放心?!?/br> 郭主兒看著五爺手里的大阿哥,急得淚如雨下,輕聲囁嚅著:“我的哥兒……我想抱回來……” 頌銀勉強勸慰住她,“快了,要不了多久,已經到了這份上,再等一會子?!?/br> 丹陛上的皇帝龍袍金冠,不動如山。他早就看見她了,她又回到容實身邊了,他臉上有失望,也有憤怒。早該想到的,只怪自己心急,由得太后處置大阿哥。太后是好意,怕大阿哥留下成為隱患,將來江山必須回歸正統,他的兒子沒有繼位的權力,于是她聽信了頌銀的調唆,果真把大阿哥過繼出去了。這么看來,一切早就有預謀,那個養不熟的白眼狼是徹底反他了。枉他一片真情待她,女人的心只要不在你身上,再多的努力都是白費力氣。原來她說的是真的,她的心里住進了一個人,無可取代。那個人終究不是他。 一旁的陸潤澀然看她,越過重重的人墻,仔仔細細審視她。她今天說的話都是有隱喻的,他隱約察覺了,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他并沒有同皇帝說。因為上回先帝駕崩時,他曾經愧對她,現在她做任何決定,他都不想阻撓了。 長久以來看著她的痛苦,自己心里也難受。她一次次被逼得走投無路,她原不該過這樣的日子。帝王之愛是利刃,容實的愛是涓涓細流,頌銀太過剛強,她更適合后者。他的愛情,到現在也沒有對她訴說過,他怕說出口,會玷污了她。他知道什么對她最好,自己做不到,希望有人代他完成??墒茄巯戮謩菥o迫,四王興師問罪,容實傭兵入禁廷,都是極重的罪,不成功便成仁。他站在這里,靜靜斟酌,料想他們應當還有殺手锏沒使出來,如果不是有備而來,何以同皇帝攤牌? 果然的,簡親王蹙起了眉頭抱怨:“都是男人大丈夫,兜什么圈子!該亮相亮相,時候不早了,辦完了事兒,各回各家,各找各媽?!闭f完見皇太后要張嘴,他搶先一步制止,“您別說話,咱們敬您,叫您一聲皇額娘,可您那心偏得,都長到耳朵眼兒里去了。別說我大逆不道啊,我就是這脾氣,有話藏不住。你們都瞧見當初的先帝爺了,老佛爺幾時拿他當兒子看待?橫豎我是不明白,自己親生的能這么狠,都說天家無情,就打這上頭來。真有幾個做到這份上?世上少有吧,偏巧在咱們家了?!彼赐纯炜彀lxiele一番,掃掃袍角道,“好了,我說完了,干正事兒吧!”轉頭叫老五,“遺詔呢,別藏著了,該拿就拿,真打算拖到三更???” 所有人皆嘩然,提到遺詔,頓時就蹦出了無數的遐想,一時交頭接耳,驚奇難抑。 五爺把大阿哥交給邊上的太監,郭主兒見了,迫不及待奔過去,把孩子抱在了懷里。大阿哥對母親的味道還沒忘,感覺到了,大睜著眼睛打量她,似哭似笑地哼哼了兩聲,低頭直往她懷里鉆。五爺瞧了他們母子一眼,示意人來保護,自己接過一卷明黃色的卷軸,打開嘰哩咕嚕用滿文誦讀起來。 一般的詔書都得以滿漢兩種文字書寫,漢文是方塊字,一撇一捺有時候能夠篡改。滿文糾結屈曲,內容上是個佐證,亦無法修改。只是滿人入關多年,早就已經漢化了,念滿文,很多人都聽不懂,呆怔著兩眼一臉木訥。 恭親王掃視了眾人一眼,換成漢語,一字一句朗聲宣讀:“朕以涼德,纘承統續,必以敬天法祖為首務,十余年夙夜孜孜,寤寐不遑。然朕福淺,而立之年未得良嗣,乃朕之罪也。朕痼疾愈深,恐難為繼,今貴人郭絡羅氏育有一子,實為朕之皇長子。著令立皇長子為皇太子,即遵典制,持服二十七日,即皇帝位。爾王大臣佐理政務,輔弼嗣皇帝郅隆之制,布告中外,咸使聞之?!?/br> 階下親王洋洋灑灑百余字,讀得正氣凜然,丹陛上的人不動聲色,眼風卻如刀片,早將陸潤千刀萬剮了。 當初知道他手上有遺詔,可是百般相逼,他只稱沒有,可見早就有防他的心了。他曾經想過要把他滅口的,但又忌憚這封遺詔的下落,唯恐落進內閣的手里。他對他也不算薄,掣肘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憐恤他在先帝那里受到的屈辱。抬舉他,升他的官,可為什么最后還是落得這樣結局?他的良心呢? 他看著臺階下神色各異的臣工宗親,忽然有些暈眩,軍機處的人自然是不能坐看事情發生的,一人跳出來大聲疾呼:“自先帝駕崩至今,半年過去了,既然有遺詔,為什么等到現在?可見遺詔是偽造的,諸王意圖謀反,論罪當誅!” 又是一陣喧嘩,宗室里的老成親王高聲道:“遺詔非同小可,當時為什么不拿出來?是誰藏匿的,總要有個說法?!?/br> 可陸潤知道,那封遺詔并不是先帝留下的,分明是他們私造。他向頌銀那里望去,讓玉不知什么時候也來了,偎在頌銀身旁凄然看著他。這么多人,如果復辟不成功,都是死路一條。他感覺到皇帝的視線,刀鋒一樣凌遲他。他緩緩嘆了口氣,人堆里走出個太監來,鷹隼一樣的眼睛緊盯著他,是譚瑞。 他心頭一條,他居然還活著!那么他的出現意味著什么? 他幾乎很快便聯想到了后面將要發生的一切,譚瑞會承認遺詔在自己手上,之所以沒有公布,是因為遭到追殺。至于追殺他的是誰,可以是他陸潤,也可以是皇帝。這是條烏梢,咬一口會致人死命。 皇帝怒極反笑,“果真有備而來,連遺詔都籌劃好了。誰能證明這詔書是真的?” 譚瑞上前拱手,“奴才能。奴才是先帝時期六宮都太監,司禮監掌印,先帝對奴才信任有加……” 皇帝很快掃視陸潤一眼,譚瑞的出現又使事情有了轉機。他是極聰明的人,不放過任何一個能夠扭轉的機會,牽唇哂笑道:“譚瑞,朕記得當初念你年邁,準你回鄉養老。怎么?老家的日子過得不及紫禁城舒坦,還是不服你的掌印之位被人取而代之,便與人合謀擬假詔書,妄圖顛覆朝綱?” 太后尖聲呵斥:“真真反了天了,把個告老還鄉的太監請來做人證,諸位王爺真是用心良苦。如果先前還在談家務事,眼下可不是家務事了。御前侍衛一千四百余人,都是死的么?鵬程,還不把這狗奴才拿下!” 侍衛統領領命抽刀,容實上前一掌橫劈,把鵬程震開了五六步遠。 他回身一笑,“老佛爺何必著急呢,事情到了這份上,孰是孰非總要有個論斷。您把人證殺了,難免有滅口之嫌,皇上說準譚瑞回家養老,可我瞧見的不是這么回事。那晚上有人追殺他,是我從刀口把他救下來的,至于他為什么遭到追殺,明眼人都能瞧出來?!?/br> 太后輕蔑地掃視他,又一瞥頌銀,哼笑道:“你與皇帝積怨深,你的話作不得準。既然能夠偽造詔書,再找個假人證很難么?”回身示意皇帝,“你是九五至尊,能容忍到這時,足見你的氣度心胸。列祖列宗在天上看著,燕甯等人出言不遜,圖謀不軌,論理當處死。今天是什么日子,容得他們這樣放肆!皇帝,拿出你的鐵腕來,別叫人看扁了?!?/br> 真要用武力鎮壓,少不得一場混戰。只要開了頭,諸王謀反不是也是,將來史書上就會出現四王之亂,個個都要遺臭萬年。 容實比了個手勢,藍翎侍衛向御前侍衛拔刀相向,高貴的黃馬褂與低等的鈷色形成兩股勢力,近得幾乎抵膝。他回身看皇帝,高聲道:“我等來,不是為了掀起戰亂,只為尊先帝遺命,為皇嗣討個說法罷了?!?/br> 皇帝咬牙切齒一笑,“不為掀起戰亂,這些藍翎衛是怎么回事?” 容實咧了咧嘴,“要是不帶幾個人,您還許咱們張嘴說話嗎?” 皇帝倨傲地調開視線,還未及下令,見太和殿前三座宮門重重闔了起來。述明佝僂著脊背踱到跟前,見皇帝怒目而視,一臉無辜,“外頭的人進不來,里頭的人也出不去,奴才這是在幫主子吶?!?/br> 所以他們策劃得好,皇帝點頭,“都反了!將這些逆賊給朕拿下,反抗者格殺勿論!” 眼見戰火一觸即發時,聽見一人高呼且慢。 頌銀已經做好了魚死網破的準備,一個譚瑞分明不夠份量,皇帝三言兩語就把這招化解了??墒顷憹櫿境鰜?,在一片輝煌的燈火中朱衣玉帶,恍若神明。他向她遙遙一望,“事到如今了,請小佟總管出來說話。先帝駕崩時,燕禧堂里只有我和小佟總管兩個人,當天的情形,沒有人比我們更清楚?!?/br> 他這一開口,滿座皆驚,一時將視線全聚集在了頌銀身上。頌銀不知道他的打算,也因為上次緊要關頭,他的一個小動作扭轉了整個局面,對他終究有些疑慮。她上前一步,頷首道:“不錯,圣躬崩逝時我在。那時郭主兒剛誕下阿哥,我去養心殿報喜,眼見先帝從滿心歡喜到郁郁而終,束手無策。彼時才將亥時,圣駕升遐的消息卻到天亮才公布……” “一切都是我所為?!彼鋈唤財嗔怂脑?,面對眾人,臉上有種繁華落盡后的凄涼。緩緩長出一口氣,無情無緒道,“先帝確有遺詔,私藏詔書是我之罪。當時是我強行將小佟總管扣留在養心殿,扣了三個時辰。為什么這么做……”他悵然眺望養心殿方向,“因為我恨他,但凡他的心愿,我必不讓他達成。其實里頭的原因,諸位大人及宗室都知道,說出來有辱圣譽罷了。小佟大人曾追問我遺詔下落,我沒有告訴她,她也因為口說無憑,對大阿哥繼位的事莫可奈何。我之罪,亦由我一人承擔,與他人無尤。陸潤卑如螻蟻,卻因一己私欲弄得朝綱動蕩,萬死難辭其咎。這事壓在我心頭半年,前兩天發現遺詔忽然不見了,我就知道會有今天。是天數,終究逃不脫,現在因我一個人的緣故,拖累了這么多人,實在罪孽深重。我不求全尸,只求速死……”他轉身對皇帝叩拜下去,“請萬歲爺成全?!?/br> ☆、第79章 仿佛一個巨大的木鐘撞在腦仁上,把頌銀撞得暈頭轉向。她很快明白過來,他這么做是出于兩全,如果動了干戈,終要以一方的慘敗身死收場。他顧念彼此的情義,皇帝又對他有救命之恩,所以犧牲自己,保全雙方。如果皇帝毫無過錯,繼位并非篡權,只是出于一場誤會,即便讓位,性命也可以保全。反觀容實這一方呢,只許勝不許敗,敗了就是人頭落地,得下十八層地獄。 他跪地磕頭,視線仍舊在她身上盤旋,愛一個人就是這樣,不受控制,永遠圍著她打轉。他有時也覺得驕傲,他的愛雖然無聲無息,但可以為她豁出命去。他們都說愛她,可誰能像他這么決絕?容實也許可以,因此皇帝落敗是必然。 她站在人群前,羅衣飄飄,輕裾隨風,少了些英氣,多了些柔軟。就是這樣的姑娘,當著男人的差事,心里還保有女人的天真和善良,多難得!他輕輕嘆息,這輩子是高攀不上她了,下輩子吧,如果業障一直贖不完,希望能修得一個這樣的女兒,也是福分。 現在該做什么,他心里有數,不能再叫她傷心了。還有讓玉……雖然沒有夫妻之實,她終究是真心誠意追隨他的。這輩子他是個殘廢,不能給她什么,至少保住佟佳氏,讓她活下去。少主登基,宮里且要放一批人出去呢,也許她有機會,重新找個健全的人,好好過上正常的日子。 當初一同起草假詔書的人都知道,陸潤這回實在是太仗義了,沒想到一個太監能有這樣的胸襟。當初恨他私藏,現在卻感激他的鼎力相助。比起譚瑞,他的份量重得多,詔書何以到他手里,也有足夠合情合理的緣由。他和先帝的關系一直為人所津津樂道,當然不是什么好話,背地里的猜測無非是龍陽分桃。所以他們猜著了,得到證實的時候“原來如此”的恍然大悟,絕對蓋過詔書的真假。 皇帝恨極了,狠狠一腳踢在他身上,“你……為什么這么做!” 他恍惚聽見肋骨斷裂的聲響,連呼吸都變得力不從心起來。輕喘了兩口,咬牙道:“奴才對不起皇上,我只愿……頌銀安好?!?/br> 皇帝趔趄著退了一步,不由苦笑起來,“真是紅顏禍水,連你這個閹豎也難逃她的手掌心?!?/br> 他泥首道:“奴才也盼主子安好?!?/br> 還安好得起來嗎?他倒戈一擊,正中靶心,擊得他方寸大亂,毫無招架之力。 皇帝把佩劍抽出來,扔在他面前,“以死謝罪吧,只有這樣,你的話才能讓人信服?!?/br> 讓玉見狀驚聲尖叫起來,“陸潤……陸潤……”掙脫了頌銀的牽扯往前狂奔,被裙裾絆倒了,爬起來繼續前行,哭著喃喃,“求求你,別……” 他持劍站起來,望著讓玉,心頭涌起無限的悲涼。復看頌銀,看見她臉上的驚惶和不安,他還記得她說過的話,“將來等你老了,把你接到我府上去,不讓你再伺候人了”。就這一句,讓他惦記了那么久,反復品咂,永世難忘。 有的人活著,似乎就為了一個念想。六月里的風,拂過頰畔仍舊帶著暑氣。他閉上眼不再看,聽見容實氣急敗壞的嗓音,“事情還沒弄明白,死得那么著急干什么?” 皇帝冷笑,“不叫他死?必是你們內外勾結……” 陸潤把劍架在了脖子上,既然站出來,就料到會是這個結局,私藏遺詔,哪里能活!只是讓玉太傻,眾目睽睽下這樣失態,以后還怎么做人。 她跌跌撞撞到了丹陛下,皇太后厲聲呵斥:“傷風敗俗的東西,早該賜你白綾自盡!” 她全然不顧,手腳并用向上爬,忽然如遭電擊,失聲慘叫,那凄厲的叫聲回蕩在太和殿前的廣場上,旋轉擴大,令人駭然。 丹墀上朱紅色的身影倒下來,那柄劍脫手丟出去,滾到了底下的臺階上。頌銀克制不住嗚咽起來,“陸潤……” 述明簡直要被兩個閨女弄瘋了,一個忙著干大事,一個嫌丟人丟得不夠,非要爬到高處去現眼。他氣急敗壞跺腳,“把她給我拉下來!” 頌銀驚慌失措,她總覺得事情還有轉圜,沒想到一個疏忽就走到這一步了。提起裙角追過去,過去干什么,她不知道。應該去阻止讓玉靠近,可是更應該去看一看陸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