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
他點頭說:“好得差不多了,結了疤,慢慢都掉了?!?/br> 這么著就好,因為皇帝在跟前,也不方便多說什么?;实垡L萌チ?,他沖她使了個眼色,表示圣躬康健,暫且無事。 頌銀明白了,垂手恭送皇帝入內,養心殿里的書房地方不大,站在抱廈前聽得見里面說話?;实蹎娟憹櫜⒉恢焙羝涿?,他有個小字叫庭讓,許是有情吧,那名字就顯得各外的旖旎,和容實那聲纏綿的meimei的差不多。 她掖著兩手嘆息,轉頭看天上,一對鳥兒相伴著飛過去,翅膀撲棱著,發出噗噗的聲響。明黃的琉璃瓦阻擋住了視線,一晃便看不見了。 出養心殿往隆宗門上去,抬眼一顧竟頓住了,只見容實和豫親王面對面站著,差不多的身量,一樣的朗月清風,不知正說著什么,沒有劍拔弩張的氣氛,臉上神情平和,見了她俱是一笑。她看著那兩個人,腦子有點發懵,略定定神方上前,對豫親王肅了肅,“六爺?!睆蛯θ輰嵭幸欢Y,“容大人?!?/br> 這算很公正的態度,并沒有偏向誰,以自己人的姿態和誰自居。容實道:“可巧遇上了王爺,你上哪里去了?” 頌銀道:“往養心殿送香餅去了?!鼻屏嗽ビH王兩眼,“二位聊什么呢,聊得挺高興的樣子?!?/br> 豫親王笑道:“明兒府里辦喜事,帖子就不下了,我親自來請,邀容實賞臉喝喜酒?!?/br> 頌銀啊了聲,“我這兩天忙壞了,竟忘了明兒是六爺大婚,先給六爺道個喜。我已經挑了得力的人,到時候幫著照應府里賓客。我明兒值夜,不能親來道賀了,托我阿瑪幫著隨份子,六爺別怪罪,多擔待我?!?/br> 他笑了笑,“你給主子當著差呢,身上有重責,怎么能怨怪你。到時候容實來就成了,咱們以前也有哥們兒情義,后來為了點小誤會鬧得不愉快,這會子想想孩子氣兒了。借著這個機會握手言和,往后你們大婚我也得討杯酒喝呢,眼下還僵著,弄得兩不來去,豈不叫外人看笑話?” 這態度虛虛實實的,竟叫人瞧不清了。頌銀看容實,他拱手謙和笑著,“六爺這么說,叫我無地自容了,本就是意氣,六爺不和卑職計較,是六爺的胸襟。六爺放心,待我和頌銀大婚,必定親自登門給六爺送喜帖道謝。頌銀是六爺旗下人,我和她的心是一樣的。只要六爺不嫌棄,將來少不得和六爺走動?!?/br> 豫親王道好,很是稱意的模樣。再看頌銀一眼,不說什么,然而眼里波光一閃,劃將過去,很快消弭于無形。 頌銀躬身相送,見他跨過門檻才松了口氣。他們的對話她只聽到半截,綿里藏針的往來,表面似乎是和解了,但她終究不放心,轉頭問容實,“你們多早晚遇上的?” 他負手瞇眼眺望,秋日的陽光落在他眉梢,有種異于尋常的況味。侍衛處的官服永遠是紫禁城中最耀眼的存在,中單潔白,愈發襯托得曳撒綺艷如血。別人穿紅大俗,他穿紅簡直美如畫,綾羅妝點出富貴氣象,叫人挪不開眼睛。輕輕撩了下唇角道:“也沒多會兒,一炷香時候罷了,說了幾句話,客套卻又不客套?!?/br> 頌銀嗯了聲,知道里頭有說法了,“剛才倒是聽不出玄機來,他究竟和你說了什么?” 他沒打算細說,只道沒什么,含糊帶過去了。 她仰頭看他,神情迷茫,一雙眼睛鹿兒似的。他不由一笑,見她幞頭下有發落下來,伸手替她繞到耳后,溫言寬慰她,“你別愁,不是什么要緊話,夾槍帶棒的,處處冒著酸氣,不必理會他。自己都要成親了,還有什么可說的,已經落于人后了,他自己心里有數……對了,我問問你,昨兒和家里人一道吃飯,他們對我是個什么看法?回去和老太太、太太說了嗎?” 頌銀挺不好意思的,支吾了下道:“都夸你呢,個個說你好。老太太和太太自然滿意,話里話外沒什么可挑剔的了,問我什么時候過定,家里也得籌備起來了?!?/br> 他高興得就地轉圈兒,“我就說嘛,像我這么討人喜歡的,還有什么可挑眼的!東西已經備齊了,只是事情湊在一塊兒了,等豫親王大婚一完,轉天就是容緒陰壽,且等一等,多則三五天的,我就請媒人上門?!?/br> 她點了點頭,阿瑪的話也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滿腦子想和他在一起。論及婚嫁了,心里有竊竊的歡喜,還得裝矜持,問他,“媒人托的誰呀?” 容實說:“一等公鐵良?!?/br> 兩家結親歷來是這樣,媒人必不可少。小戶人家娶媳婦兒了、嫁閨女了,自己沒那么廣闊的圈子,需要這么一群專為人保媒的紅娘來牽線搭橋。大戶人家呢,密密匝匝的關系網,撞都撞不破。府門里都有走動,基本用不上媒婆,那些個王公大臣也很愿意替兩家拉攏。他們倆還和別人不同,是自己認識的,但過定辦婚事的時候好歹也得找個中間人做做樣子。鐵良是皇后的兄弟,一等公的職務擱在那里,媒人體面,顯得男家鄭重,女家臉上也有光。 頌銀覺得挺好,真有種待嫁的感覺了。含羞看他一眼,啟了啟唇想說什么,礙于這里人多眼雜,沒好張口。 容實時刻關心她的一舉一動,見她欲說還休,微彎下腰問:“有話叮囑我?” 她搖搖頭,又點點頭,猶豫了下道:“把事兒放在心上,別忘了?!?/br> 這下真比吃了蜜還要甜,他眼角眉梢都含春,羞澀一笑道:“記著了,你急我更急呢!明兒我隨了份子不在那里吃席了,進宮來找你。咱們老不能在一起,這回豫親王大婚了,他且忙著,沒空管咱們倆了?!?/br> 頌銀紅了臉,“你又不當值,進宮干什么?” “我和人換值呀,這位爺大婚,侍衛處自有巴結他的人,正愁得不著機會送禮呢。我換值,掙了人情得了賢名兒,一舉兩得?!?/br> 她心里突突跳著,轉身說:“我得回去啦,忙著呢?!?/br> 他牽住了她腰上宮絳,絳子上系著銀鈴,微一抖,激起一串聲浪。她走出去好幾步才發現被他絆住了,低低嗔道:“撒手?!?/br> 他抿唇只管笑著,“明兒?!?/br> 她跺了跺腳,“叫人看見?!?/br> 他松開手,那絳子軟得像一蓬煙,被銀鈴牽扯著,墜落下來。 頌銀退后兩步,和他隔開一段距離,心里綿綿的溫情涌起來,壓制不住。折回來,在他懷里靠了一下,怕落人眼很快分開,頭也不回進了內務府夾道?;氐窖瞄T心頭還蹦達著,真稀奇,每回見他都覺得不足,不知什么時候才能治好這毛病。 她這頭還暈乎乎的,她阿瑪見她回來,探身說:“剛才敬事房傳話來了,永和宮宣了太醫,三丫頭身上不大舒服?!?/br> 頌銀啊了一聲,“我這就去瞧瞧?!?/br> 她又匆匆趕往永和宮,因為她和阿瑪的棋差一招,把讓玉坑進了宮,她總覺得十分對不起她。這會兒說她身上不好,別的不怕,唯恐她懷了身孕。等趕到永和宮的時候,太醫恰好醫治完畢,拱著兩手說:“您這是見喜啦,奴才這兒給您道喜?!?/br> 頌銀嚇得一口氣上不來,險些厥過去。得了癆瘵的人還能讓人懷身子嗎?讓玉統共也就侍了兩回寢,怎么就有孕了? 她怔怔看著太醫收拾醫檔出去了,想再問問,又覺得無從問起?;厣砬谱層?,她臥在炕上只管發呆。她走過去,站在那里一時摸不著南北,“這怎么話兒說的……” 讓玉轉過頭來問她:“你說皇上的病還能好嗎?” 她怔了下,示意她噤聲,把屋外站班的人打發了,回來告訴她:“能不能好說不上來,據說這病治不了根,不過頤養得當,拖個三年五載也有可能?!?/br> 她嘆了口氣,“今兒御前的陸潤奉了旨意來瞧我?!?/br> 頌銀有些納悶,“他來干什么?” 讓玉說:“叫我裝病,裝遇喜,要給我封賞、晉位分?!?/br> 這一忽兒辰光,頌銀的心就像風浪里的船,拋高又落下,幾回跌宕,都鬧糊涂了。不過很快醒過味兒來,心里直感嘆,皇帝這算計,真是一時一刻也不落下。這會兒要把佟家栓在自己褲腰帶上,愿意舍位分,抬旗籍,用心實在良苦。他們呢,別人手里的棋子,怎么拿捏都隨人家的意思。要晉位就晉吧,至于抬籍,現在也不重要了。就是苦了讓玉,守個空架子,將來皇帝歸天,低等的嬪妃也許有機會放出去,嬪以上的,不管開沒開過臉,都沒指望了,只有在壽安宮里孤獨終老。 姐妹兩個相對無言,長吁短嘆。過了很久讓玉才道:“你別這樣兒,沒什么可難過的。當初是我自己愿意進來,我誰也不怨,只怨自己的命不好。橫豎我為佟家盡過力了,我俯仰無愧。倒是你,這會子夾在里頭,很難吧?” 頌銀想到自己的窘境,撐著臉嘆氣:“我就耗著了,也沒旁的指望。想辭官,阿瑪長篇大論比師傅還啰嗦,我哪兒敢呢。再琢磨琢磨,辭了官怎么辦?家里的難處雖眼不見,解決不了心里照舊得記掛著。況且把阿瑪一個人撂在宮里,我也不放心?!彼芭擦伺?,“三兒啊,你怪不怪阿瑪和我?是我們倆出的餿主意,往宮里送人的?!?/br> 讓玉搖了搖頭,“那會兒不是沒辦法了嘛,誰叫咱們攤上這么個積粘的皇帝?!闭f著頓下來,似乎有點難為情,卻又忍不住想傾訴,一手掩著嘴,小聲說,“我告訴你,今兒見了那個御前太監,我心里咚咚跳,你說我是不是瞧上他了?” 頌銀愕然,“你是說陸潤?”頓時把頭搖得撥浪鼓似的,“那是個太監,據容實說貨真價實,你可別胡來?!?/br> 讓玉撅了嘴,“容二怎么知道人家貨真價實,瞧他那身板兒,壓根和別的太監不一樣,沒準是個假的?!?/br> 頌銀想了想,呆滯道:“容實向來不著調,既這么說了,肯定是有根據的,九成偷看過?!?/br> 讓玉的夢想破滅了,顯得很失望,失望過后就怨容實,“那人真是不著四六,他還知道臉字怎么寫嗎?” 頌銀將來必定是個疼男人的,聽見讓玉擠兌他,就有點不高興了,拉著臉說:“你別這么罵他,他大多時候還是靠譜的?!?/br> 讓玉沒心思辯論容實的好壞,一心都在陸潤身上,“我呀,頭一回見他就覺得這人不錯,凈了身真太可惜了……其實只要兩個人要能有照應,他就是個太監也沒關系。深宮寂寞,我得找點兒什么排解排解,你說是吧?” 頌銀隱約猜到她要干什么,趕緊提醒她,“聽過全貴人沒有?和太監走影兒,給開發了。你想步她的后塵?尤其陸潤的主意你不能打,人家是有主兒的。你瞧得上他,皇上也瞧得上他,明白不明白?” 這下子讓玉要哭了,“我說我怎么那么討厭皇上呢,敢情還有這層!難怪世人都想當皇上,當皇上太好了,想干嘛就干嘛,生冷不忌。你說一個人能有多大的胃口?就他霸攬得這么寬,他不得病誰得???該??!” 她為了陸潤罵罵咧咧,對皇帝恨之入骨。很奇怪當初進宮前非常的敬重和愛慕,等侍了寢就弄得十世冤家似的了。饒是如此也不過口舌上痛快,第二天一道旨意頒下來,“佟佳氏德秉溫柔,性生淑慎,著令晉封裕妃。佟家滿門從龍有功,特準抬入正黃旗,欽此?!?/br> “萬歲?!币婚T老小跪地謝恩,家里出了一位妃子,不知該不該高興。 不過頒旨的時間選得很考究,就在豫親王大婚當天。瞧準了他分/身乏術,有意的惡心他。到底一個媽生的,皇帝辦起事來那股勁兒,確實損到骨頭縫里了。 ☆、第48章 豫親王那頭自然也被氣得兩肋生疼,消息傳來時他正由太監伺候著穿喜袍,管事的進門通稟,垂著兩手說:“宮里下旨意了,佟家的三妞晉了裕妃,佟家滿門抬籍入正黃旗了。主子,您瞧怎么辦?” 怎么拌?涼拌! 他運了一腦門子氣,腰帶扣半天總扣不好,發了狠,一把奪過來狠狠摜在地上,“佟家祖宗十八代都在我檔子房里呢,爺沒空,讓他們等著!” 管事的應個嗻,回身出去承辦,他又叫了聲回來,“把造冊連夜搬出去,給爺放把火,燒光檔子房。往上報,就說等檔重建完了再和正黃旗交接?!彼吡寺?,“打量誰是傻子,跟我玩這套,還嫩了點兒!” 暮色已經漸漸合圍了,天上只剩最后一點余輝,那些親戚朋友紛紛登門來,他也得出去相迎。一造兒姑姑meimei,一造兒王公大臣,他心里雖窩火,臉上還在笑著,拱手對來客道謝。門上記份子的筆帖式把每筆禮金報得山響,“成貝勒五十兩、珣公爺五十兩、佟大人三十兩……”他回頭一看,佟述明從門上進來,滿臉堆笑上前,掃袖打了一千兒,“給主子請安,主子大喜?!弊箢櫽遗握铱偣?,呵著腰說,”前兒打發人送了架琉璃屏風來,主子瞧著還合心意?人多眼雜的,不敢太張揚,奴才昨兒又得一對瑪瑙獸首杯,回頭給主子送來?!?/br> 那些東西全不在眼里,他計較的還是皇上這猛一發力,急于拉攏容家的兩道圣旨。他冷冷一笑,“如今可當不得你一聲主子了,今兒宮里不是有令了嗎,抬舉你們入正黃旗,我還沒給您道喜呢?!?/br> 述明喲了聲,“主子說這話可折煞奴才了,奴才在主子旗下這么多年,眼里只有主子爺,絕不敢有二心。今兒宮里傳話出來咱們才知道,說是永和宮小主遇喜,皇上一高興晉了裕主兒位分,咱們佟家得以抬籍,全是瞧著裕主兒的面子……主子,奴才心里您才是咱們正經主子,您還要奴才怎么表明心跡,您只管說。就是要奴才剜心,奴才也熱乎乎給您捧來?!?/br> 他看了他一眼,內務府的滾刀rou,油鍋里都歷練出來了,漂亮話一大堆,其實能有幾分真心?還不是見風轉舵,捧高踩低! “讓您剜心我可不敢,您如今是大半個國丈,將來裕妃要是生位阿哥繼承大統,您水漲船高,身價可就了不得了?!彼魂幉魂柼忠还?,“到時候我還得多承您照應呢?!?/br> 述明心里頓時大跳,來前他就做好準備的,豫親王這回八成氣歪了鼻子,見到他少不了給他抻抻筋骨。果不其然,磚頭瓦塊的一大車,差點兒沒把他給砸死。他開始計較,究竟該不該把內情告訴他。要是不說,讓玉會不會有危險?說了呢,他們手上沒有任何借以牽制他的籌碼,回頭把容家也給坑了。頌銀那么喜歡容實,他這個當阿瑪的總要顧全閨女一點兒。 正猶豫,聽見帳房高聲又報,“容大學士隨禮銀五十兩……” 述明回頭看,容家父子兩個從門上進來,容實一派和風霽月,大老遠就拱手,笑得花團錦簇,“六爺您大喜?!?/br> 豫親王重又堆砌起笑容來同他們周旋。容蘊藻是帝師,那股子兜兜繞繞的婉轉,和登佟家大門求親時候完全不一樣。他從月令夸到日子,從海棠樹夸到屋角房檐,說了半天沒一句要緊話。最后和述明搭腔,“親家,明兒家里辦事,我就不專程來請了,您給老太太和太太帶個話兒,都上我們那兒去吧?!?/br> 人家喜宴上說家里做陰壽,這個不大好,所以跟藏頭詩似的,話只透露半截,那邊述明馬上就明白了。女婿辦事,捎帶著金墨也沾光。老太太早就說過的,橫豎自己請了水陸道場,佟家也湊個份子,借著機會給金墨做功德。 他點頭不迭,“你放心,都知道正日子,今兒還說起呢?!比ケ囟ㄊ且サ?,兩家碰個頭,還得商議底下孩子的事兒。說起這個也叫人發愁,頌銀和容實是鐵了心的,感情委實深,不好強行拆散他們。只有先定親,算給頌銀一個交代。那孩子心思重,述明又是個寵起閨女來沒邊沒沿的,想了想,先盡著她舒稱的來吧。這丫頭從小到大悶葫蘆似的,對于自己從來沒有任何追求?,F在能一口一個“非要他疼、非要嫁他”,那就說明喜歡透了,沒人家不成了。他心底不無憂傷,女大不中留,留來留去留成仇,還是由她去吧。 橫豎人一多,和豫親王的話也不好說了,述明拱手告退,兩親家相攜找席面預備喝酒,一路遇上眾多同僚,打招呼說笑,熱熱鬧鬧去遠了。 容實卻沒忙走,笑著對豫親王道:“六爺今兒人逢喜事,恐怕沒留意宮里的消息吧?” 他是什么人吶,當然知道這位王爺人在此,心兒神意俱在內城里,這么說純粹為了埋汰他。豫親王眉梢一揚,似笑非笑看著他,“消息是接到了,正黃旗來人要調旗籍,我今兒忙得很,暫且沒空,等明兒再處置?!鳖D了頓打量他,“猛不丁給佟家抬籍,出了我的預料,有什么說法兒嗎?” 容實知道他套話,頌銀替他表了忠心,這位爺根本就不相信。只不過換了策略,面上不再發作了,開始十分審慎的試探他。既然一向信不過,他說有,他必然認定沒有,這樣倒也好。他笑了笑,“六爺不知道其中緣故嗎?裕主兒遇喜不過是個借口,皇上要拉攏佟家,把他們從鑲黃旗調出來?!彼裆衩孛匮诹俗?,湊到他耳邊說,“其實裕主兒沒懷身子,一切都是皇上的計策罷了?!?/br> 豫親王露出個恍然大悟的神情來,笑道:“原來如此,皇上也是的,要給佟家抬籍又不是多難的事,何必弄得這么周折呢?!闭f著往花廳方向比了比,“過不了多久就開筵了,容大人入席吧!” 容實拱手道好,走了幾步回頭看,他招底下人到跟前,不知吩咐了什么,然后擺了擺手,打發人去辦了。 他心滿意足長出一口氣,這主兒這么多疑,對人哪肯有半分信任。眼下全部精力都會轉移到讓玉那里去,正好景祺閣里也容他動動手腳。接生的那幫子穩婆嬤兒,里頭有一多半是豫親王的人,他早就打聽清楚了。他燕綏利誘人心,他就不會花銀子策反嗎?總之是一場看不見的較量,還有兩個多月,是勝是敗,全憑運氣吧! 他上這兒露個面,任務就完成了,吃席他是不稀罕的,和頌銀約好了見面,尋個由頭就辭出去了。 眼下晝短夜長,戌時還沒到,天就已經黑了。胡同口有他的戈什哈,牽著馬在那里等他,他打馬揚鞭奔東華門,恰好趕上,再晚一步宮門就要下鑰了。 頌銀那頭呢,躲在衙門里怡然自得,豫親王惱不惱她不知道,反正眼不見心不煩。白天零碎的事兒辦完了,到了夜里反倒很忙,連話本子也不看了,專心致志繡她那葫蘆活計。女紅不是她的強項,她的手藝可能也就比郭主兒好一點,手掌心那么大的玩意兒,得耗費她不少功夫。做成一個不放心,擱在燈下仔細比對,看針腳怎么樣,繡工好不好。直到十二個都做完了,穿上了墜角和穗子裝在錦盒里,她托著兩腮看,設想一下容實戴在身上的模樣,臉上就漾起笑來。 他說今晚要來找她的,來干什么呢?她心里一陣疾跳,簡直有點續不上氣。站起身給自己倒了一盞茶,捧著茶盞出門看天色,天邊一彎狗啃的毛月亮,顫巍巍倒映在她的杯盞里。她吹了吹,吹得波光盡碎,開始暗暗盼著他,又擔心他溜不開號,趕不及進宮里來。 等一個人就是這樣的滋味,心里七上八下的,干什么都沒勁兒。她看看門禁上,兩個蘇拉坐在門墩旁打盹兒,要從正門進來就得驚擾滿院的人。夜里各處都上鎖,就算他是侍衛處的,也不能隨意走動。難道要跳墻?她又是一陣悸動,這種事兒也忒大膽了,萬一叫人發現可了不得。 她滿心紛亂,里里外外轉了個遍。獨自在燈下坐著,聽見一點響動心就提到了嗓子眼兒。側耳細聽,嗬,不是的?;叵脒^去這段時間,上值沒工夫見面,休沐的時候礙于長輩訓誡,不敢隨便離家。前兩天好容易相約吃席,結果剛吃個開頭,后面來一大群湊熱鬧的,兩個人又不能獨處。算來算去,也就下值的路上偶爾湊到一起,能有那么兩盞茶的閑暇,對于正相愛的人來說,時間總不夠用,實在太匆促。今晚他要能來倒不錯,從從容容說會兒話,用不著緊趕慢趕的了。 燭火跳動,燈芯有點兒偏了,一面的蠟燭燒出個缺口來,簌簌往下流蠟。她揭了罩子拿銅針撥了撥,盤兒里沒有凝固的蠟油捏成一個疙瘩,按在決堤的地方。拿剪子剪去一截燈芯,光就穩定下來,不再胡亂閃爍了。她轉身把剪子收進抽屜里,不經意看見案頭上的菱花鏡,忽然想起是不是應該打扮打扮。她尋常素面朝天,從來想不起涂脂抹粉,這樣不對。以前沒有喜歡的人,打扮了也沒誰瞧。如今有了容實,她愛聽他夸一夸,說meimei今兒太漂亮了,天仙似的。她一想起這個就高興。 忙篦頭,篦子上蘸一點頭油,把那些散亂的頭發約起來。找扁方梳個小兩把,戴上他送的紫玉簪子,一朵含苞的玉蘭在髻上開出花,恍惚能聞著香似的。再找粉,勻勻地撲上一層,眉毛倒是不用描的,不描都黑得像偃月刀呢。上回紐一頓送她的胭脂還在,小瓷盒里裝著櫻桃大的一撮,據說耗費兩斤花瓣才制成的。她探出小指點上一點兒,壓在唇瓣上,再抿一抿,氣色頓時好起來了。鏡子里照了又照,確實和平時不一樣,女孩兒還是應該打扮打扮的。 正臭美呢,院里忽然響起敲門聲來,她心頭一蹦,細聽動靜,人是往她值房來了,不過不是容實,是看門的蘇拉,尖聲尖氣兒在窗口通稟:“小佟大人,馮壽山打發人傳話來了,說老佛爺突犯了心疼病,要上太醫院請人瞧病?!?/br> 這是大事,他們這些內務府官員上夜,提防的也就是這個。她應聲出門,忙挑燈往慈寧宮去,乾東五所的太醫已經到了,請了迎枕跪在炕前把脈,只說老佛爺氣堵了心,多活動活動筋骨就是了,沒什么大礙。 頌銀轉頭問馮壽山,“給養心殿傳話沒有?” 馮壽山說已經著人去了,料想用不了多久就會來的。 她點點頭,看皇太后神色,見她閉著眼睛眉頭緊蹙,哪是什么心疼病,分明因為嬌兒子今兒大婚,自己去不了,有意給皇帝發發難,好讓豫親王明天就進宮來瞧她。 作為皇帝呢,聽說太后病了勢必要來問安的。廊下太監高呼一聲“皇上駕到”,殿里頓時跪倒一大片。頌銀在一旁垂首侍立,見那明黃的袍角一閃,皇帝到了太后炕前,溫存道:“皇額娘鳳體違和,兒子心里記掛得緊,聽了消息就即刻來見您。這會子怎么樣了?”轉頭問底下人,“現開了什么藥?伺候老佛爺用了沒有?” 宮女忙細細答應,太后臉上卻不甚熱絡,淡然道:“皇帝日理萬機,為我的病憂心,倒是我的罪過了。你身子也不好,自去歇著吧,我這兒人多,照應得過來。上回我打發太醫去瞧你,聽說你把人攆出去了?這么的可不好啊,諱疾忌醫要不得。你年輕輕的,保重圣躬要緊,別作踐了自己的身子?!碧鹨皇謸]了揮,“去吧?!币幻嫜谧”亲?,把臉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