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但同情歸同情,自己現在的情況不容樂觀。彼此相距不過四五丈遠,這樣關乎性命的事落了她的耳,難保對方沒有殺人滅口的心。阿彌陀佛,但愿他們合計完快點兒散伙,她這會子后悔得要命,要不是貪清靜,哪里會遇上這個!可她一邊后悔著,一邊卻又忍不住窺探,那位負手的王爺終于偏過頭來了,也用不著正臉,一個側面就足夠了,果然是豫親王。 她再不敢看了,悄悄往后縮,恨不得自己化成一粒棗核,好歹別讓他們發現??墒遣涣羯癫鹊揭活w石子,石子與石頭之間摩擦,咯愣一聲輕響。她駭得毛發直豎,僵立在那里大氣不敢喘,心想這回交代了,雖然是被動攪進來的,這種時候人家也不會和你講什么理了。正恐慌得不知怎么好,恰聽一個尖細的聲音傳來,氣喘吁吁地叫著六爺,說宗人府里出了點小岔子,請王爺回去主持。 腳步聲又漸漸遠了,頌銀扒著假山石看,他們一行人已經過了咸若館,這刻不走還等什么?她貓起腰,慌里慌張從隨墻門上溜了出去。 作者有話要說: 1晏起:起床晚。 感謝打賞,鞠躬~~ ☆、第 12 章 回到內務府,人依舊有點慌,今天容家老太太過七十大壽,阿瑪告假吃席去了,所以回來沒人商量,只能干坐著發呆。一個參領過來回事,絮絮叨叨說了一大堆,說:“萬歲爺發了口諭,今年上書房的文房清供都要換,有湖廣上供的筆掭、筆架、墨床、臂擱等,著內務府清點出庫。還有筆墨紙硯等,一應照著御用的來……小總管發個話,好領牌子上廣儲司……” 她瞪著手里的陳條看了半天,一腦門子官司,哪里定得下神張羅這個!強打精神站起來,到墻上摘牌遞過去,“那些文房許久不動了,也到了該盤庫的時候。你點兩個人一塊兒去,出庫多少剩余多少,一點不差都記錄在案。別挑湊手的拿,上年的先倒出來送進書房備用,紙存得不好要蛀的,出一點差錯咱們都擔待不起?!?/br> 參領應個嗻,回身出了衙門,她又呆坐一陣子,忽然想起逃出花園時忘了知會攬勝門上的太監,叫別泄漏她的行蹤,萬一讓馮壽山或是豫親王知道了,那她的太平日子就到頭了。 她一躍而起打算折返,可是細一琢磨,似乎欠妥。那些太監屬慈寧宮,聽的是馮壽山的號令,未必怵她內務府。原本也許沒什么,她要是特意吩咐一聲,反倒此地無銀了。想了又想,還是決定按兵不動,縮著脖子茍且偷安了半天,到傍晚見一切如常,心里漸漸定下來了。日落時分的紫禁城是最美的,霞光照著和璽彩畫與勾頭瓦當,白天的緊張氛圍退散,就像百姓務農似的,地里的活兒忙完了,晚上就是擺小桌、喝小酒的時候了。 頌銀自覺無虞,下鑰前松散地背著手,過斷虹橋去激桶處1巡視了一番,回來的時候衙門的人都下值了,只留下幾個女官陪著上夜。將到天黑,西一長街上的梆子篤篤敲過來,內務府門關上后,喧囂徹底阻隔在了世界的另一端。這偌大的紫禁城被分割成了大大小小的豆腐塊,各宮歸各宮,彼此互不相干。 撥在內務府的女官全是尚宮出身,金墨在時,每逢她當值從各處抽調過來陪值,這個習慣一直延續到現在。阿瑪體恤她,不常派她上夜,但是兩年多來總也有一二十回,加上平常有往來,因此和這些女官也都相熟。用過了飯在一起圍坐著,有查記檔的,也有繡花納鞋底的。頌銀在女紅上欠缺,只捧著話本子坐在炕頭上看,聽她們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說哪些主兒之間有矛盾,哪位主兒得皇上的青睞,今天又賞了什么玩意兒。 正說得熱鬧,忽然傳來叩門聲。頌銀放書下炕,很快有蘇拉進來通傳,垂手說:“敬事房蔡和差人回話,萬歲爺今兒翻了鐘粹宮郭常在的牌子,原先一切都好,可臨到侍寢的當口,郭常在說身上不方便,不愿意進燕禧堂。彤史那里記著日子的,郭常在的信期應當在半個月后,敬事房逼她,她就哭,這會兒賴在西配殿,死活不肯進幸?!?/br> 頌銀怔住了,這后宮里竟還有不肯侍寢的人?她是頭回遇上這種事,要說錢糧綢緞她都能應對,處理皇帝御幸的事,還真沒什么經驗。 她匆忙整好衣冠出去見人,敬事房太監扎地打千兒,見了她跟見太爺似的,帶著哭腔說:“小總管,這個怎么料理???萬歲爺那兒等著呢,郭主兒兩手扒門框,一碰她就開嗓子,都快把蔡掌事的嚇趴了。實在沒法子了,只有請您老,您趕緊想轍,救救小的們吧!” 她聽了抬抬手,“邊走邊說?!鼻斑呌腥舜驘艋\,她跟著上了夾道,問,“這位主兒是什么時候進的宮?進過幸沒有?” 回事的說:“今年二月里剛參選,封了常在,隨成妃娘娘住鐘粹宮。以前沒見過皇上面兒,這是頭回侍寢,瞧那模樣怕得什么似的,咱們也不敢強摁,怕鬧到萬歲爺跟前沒法收拾?!?/br> 這是個難題,一般身上不便的嬪妃都要提前知會敬事房,到那天就不安排上牌子供選了。既然綠頭牌上有這個人,皇帝也翻中了,臨時說不成,敗了皇上的興,事情可大可小。萬一怪罪下來,敬事房太監就得吃掛落兒2,輕則挨一頓板子,重則開革議罪,這都是無妄之災。那些滾刀rou也沒見過這么不開眼的,心里恨這主兒麻煩,又不敢把事回到皇上跟前,只得上內務府討主意,誰讓內務府管著整個紫禁城呢! 頌銀算倒霉,年輕輕的姑娘,自己也沒經歷過這個,現在要去勸諫人家,從哪兒開口呢?進了養心門直到西配殿,果然見郭常在裹著斗篷坐在熏籠上,一雙大眼睛凄惶驚恐。有人進來先是一顫,待看清了她的臉,大概沒見過女人穿曳撒,有點好奇,瞧了她一眼,又瞧她一眼,咬著嘴唇滿臉委屈。 頌銀到她面前蹲了個安,“小主兒這是怎么了?今兒是您的喜日子,您怎么不肯接福呢?” 郭常在抽泣了下,“您是內務府的小佟總管?” 頌銀道是,“敬事房找我回話,說小主兒改主意了……這可不行,皇上駕前,沒有后悔藥吃。您要知道,牽連我們這些人不要緊,您身后可有一大家子呢。闔宮的妃嬪人人盼著皇上翻牌子,到您這兒,好事怎么還往外推呢?您怕什么,您告訴我,我來給您答疑解惑。等您定定神就進去伺候吧,別讓萬歲爺等急了?!?/br> 郭常在期期艾艾說:“我就是怕……我不認識萬歲爺?!?/br> 頌銀挺能理解她,其實這才是年輕女孩子最該有的表現。宮里的女人被煅造得太老練了,即便沒經過人事,皇上一翻牌子也高興得滿臉泛紅光。她們根本不擔心皇帝是不是麻子瘸子,只知道一點——討皇上高興,為家里增光。 頌銀看看邊上,蔡和帶著幾個太監眼巴巴地盯著,她抬了抬下巴讓他們外面候著,自己充當起了說客,笑著安撫道:“您沒見過萬歲爺,沒關系,我說給您聽他是什么樣兒。萬歲爺高高的個頭,容長臉。平常脾氣很好,待人也溫和,從不因為我們是做奴才的,就不拿我們當人看。萬歲爺愛讀書,畫得一手好畫兒,喜歡文墨的人,壞不到哪里去的?!?/br> 郭常在遲疑了下,“戲文里的皇上都戴髯口……” “那是唱戲的,皇上可不是唱戲的?!表炪y看了看案上座鐘,實在沒那么多時間耗,又道,“您看時候差不多了,叫萬歲爺等著,怪罪下來不得了?!?/br> 郭常在似有松動,“可成妃娘娘說……” 說什么沒繼續下去,但頌銀多少能猜著些,她耐著性子說:“這是您登高枝的機會,別人眼熱,盼您掉下來,您要隨她們的意兒?我也不和您繞圈子了,這么說吧,您好好伺候主子,主子喜歡您,您升發了,全家都沾光??赡@個時候要是惹萬歲爺不痛快,您全家就要一輩子不痛快,這個道理您明白嗎?您知道東北三所嗎?里頭住了獲罪的妃嬪,沒人管她們的死活。她們沒褥子,睡冷炕,吃餿飯,連太監都能打罵她們,您也想像她們一樣?”她不得不撂狠話了,寒著嗓子說,“您要想好,這不是矯情的時候。您只有這么一次機會,要是不能回心轉意,我這就回萬歲爺去,您的鐘粹宮是呆不成了,準備挪地方吧。究竟愿意烈火烹油,還是落個潦倒無依,全在您一念之間?!?/br> 郭常在年紀不大,至多十六七吧,經不得她連哄帶嚇唬。思量半天放棄了,松開斗篷赤條條站起來,邊上侍立的尚宮忙上來拿褥子裹起她,她回頭看頌銀,“小總管,您成家沒有?她們說頭一回很疼,是真的嗎?” 頌銀紅了臉,她對此一竅不通,和她打聽這個,她真答不上來。所幸有尚宮,這些尚宮見多識廣,好些是三四十歲才從民間甄選進來的,經驗比她豐富。嘴里說著:“爺們兒溫存就不疼的,小主兒別拿萬歲爺和那些不懂憐香惜玉的糙人比,您見了主子爺就知道了?!比缓蟛挥煞终f把人送上了馱妃太監的肩頭,一口氣扛進了燕禧堂。 頌銀站著苦笑,真像一出鬧劇。天底下沒有不向皇帝賓服的人,怕疼,再疼能疼得過掉腦袋嗎?臨了想明白了,為時還不晚。要是再蹉跎,里頭皇上察覺了,不說龍顏大怒,這位小主的好處是落不著了。 事情既然解決了,她轉身打算回內務府,剛到殿門上就被蔡和攔住了,先是對她謝了又謝,“沒您我今兒就完啦,您沒瞧見,先前弄得要上刑似的,誰勸也不中用。虧得您來了,您能對她說得透徹,換了咱們哪兒敢吶。您先留步,我給您沏杯茶,您送佛送到西,再稍待會子。這主兒和別個不同,萬一又出什么紕漏,也免得您來回奔波?!闭f著咧嘴敬茶,“也用不了多少時候的,至多半個時辰,咱們就得隔窗提醒了……小總管請喝茶,這大晚上的勞煩您,真不好意思的?!?/br> 頌銀先是不怎么情愿,但這里好話說了一筐,也不能甩手就走??苫实坌覌邋?,她跟著敬事房的人一塊兒守著,成什么體統呢!她四下里看,“總管不在?” 蔡和說:“在后邊支應著呢,起先也勸,可這郭主兒見了男的就往外轟,也沒說上話。其實咱們哪兒算男人吶,就是苦當差的。我料著鐘粹宮有人背后調唆,這主兒耳根子軟,還真給說動了?!币幻鎿u頭,“傻不傻呀,進了宮不就盼著皇上翻牌嗎。她膽兒大,算叫她鬧了回養心殿。也是您慈悲,要換了別人,問她一遍愿不愿意,不愿意即刻回皇上,打發到辛者庫就完了,還費這么多唇舌!” 頌銀百無聊賴地聽著,沒有發表什么感想。轉頭看外面,燈籠在夜風里搖曳,照亮了抱柱旁的兩盆蘭草。有人踏進那圈光暈里,皂靴綠袍,是陸潤。他進來對她打了個千兒,“有勞佟大人了?!?/br> 她笑了笑,“后邊都好?” 陸潤說是,“進了燕禧堂,后來就沒什么聲兒了?!?/br> 蔡和垂手呵了呵腰,“小總管安坐,我得上后頭盯著去。別人都消停,唯有這主兒叫人不放心?!闭f罷卻行退了出去。 頌銀坐著喝了一盞茶,畢竟配殿的等級高,底下當差的都得站著。她看了陸潤一眼,他是人如其名,溫潤得玉石一樣。她站了起來,“上值房里去吧,我在這兒也不自在?!?/br> 陸潤抬起眼,他的眼睛是一片海,風平浪靜,從來不起波瀾。聞言退到一旁,躬腰比手,把她引出了配殿。 外面起風了,四月的深夜,風里夾帶著涼意。也沒進值房,就在西次間的抱廈里坐下了,好方便聽后面的消息。很難得和這位養心殿總管在一處說話,以往見面不過一點頭,沒有深交。這回對坐著,閑散地喝一杯茶,可以抱著一份不慌不忙的心情。 頌銀問:“陸總管進宮幾年了?” 他低頭算了算,“十歲入宮,到今年九月整十四年?!?/br> 她哦了聲,“時候不算短,但擢升得很快?!?/br> 他是養心殿秉筆,再上面是乾清宮掌印譚瑞。但若要論和皇帝的親近,他照應皇帝的起居飲食,連譚瑞都不能和他比肩。但他不愛張揚,日復一日兢兢業業盡著自己的本分。也許在他看來,再大的榮寵也敵不過身體和心里的缺憾,從痛苦上衍生出來的成就,沒有任何稱道的價值。 他話不多,只是微微一笑,笑容里已經囊括了很多東西。見她的茶盞空了,提起銅茶吊給她添茶。原本茶吊有兩個,他挑了其中一個大的,邊斟邊道:“佟大人不必熬夜,千萬別喝釅茶,睡不踏實倒是次要的,對身體不好。如果一定要喝,別忘了進兩個核桃,借以養胃?!?/br> 頌銀應了聲,輕輕問他,“你自己呢,常要喝釅茶值夜?” 他是個很細致的人,頌銀甚至覺得聲兒大了對他都是種冒犯。他靜靜的停在那里就是一幅畫,抬一抬眼,撣一彈衣襟,也是賞心悅目的。 他說:“不算經常,每夜有人當班輪值,我是逢初一十五上夜。平時夜里警醒著點兒就行了,只有遇著難以解決的事他們才來找我?!?/br> “初一十五是皇后侍寢?” 他略頓了下,點頭說是,“有時候在養心殿,有時候萬歲爺上儲秀宮,沒有定規的?!?/br> 頌銀忽然想起來,好像在哪里聽說過,說他和皇帝之間有些不可告人的糾葛。這個傳聞不知是真是假,皇帝的閑話沒人敢證實,就是私下里那么傳著,宮里人都心照不宣。 她又看了他一眼,心里琢磨,覺得不像。他不是那種過分女氣的人,很多太監凈了身,腰板沒抻直,總有煙視媚行的嫌疑,他卻不是。他很挺拔,一身正氣,看人絕不躲躲閃閃。因為骨子里沒什么可叫人詬病的,身上就有股子寧折不彎的鋼火。 正胡思亂想,穿堂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抬頭看,兩個馱妃太監像扛了一捆秸稈似的,一頭一尾扛著那位郭常在,直接送進了西配殿里。 “完事兒了?”似乎有點快,還沒到半個時辰呢。她轉頭問陸潤,忽然發現這個問題太直白,頓時紅了臉。 陸潤顯然也有些不好意思,含糊道:“這個沒定規的,有的人快點兒,有的人慢點兒……”他借咳嗽蓋臉,話鋒一轉,起身說,“進去問問情況吧!” 作者有話要說: 1激桶處:位于紫禁城西南角、武英殿建筑群以南,是清朝成立的皇宮內專職消防機構。 2吃掛落兒:錯誤地受到牽連。 ☆、第 13 章 入了西配殿,見郭常在兩眼怔怔的,可能是不太好,霜打的茄子似的。 “怎么樣了?”頌銀轉頭問蔡和,“萬歲爺什么示下?” 蔡和笑瞇瞇的,“叫留?!?/br> 什么是留呢,妃嬪侍寢后,皇帝有權決定這人有沒有資格為他生育龍種。如果叫留,就原封不動送回宮去。如果說不留,那就有多種辦法了,比如賞碗藥,還有拿玉杵頂腰,使龍精下……頌銀大致都懂,也很尷尬,聽蔡和這么說,對郭常在拱手,“給小主兒道喜啦?!?/br> 郭常在的心性比較單純,她不太在乎什么喜不喜的,就是扶腰皺眉,對頌銀說疼,“小總管沒有成家吧?我告訴你,真疼?!?/br> 頌銀脹紅了臉,被她弄得不上不下。邊上太監嬤嬤只管笑,她回頭看了陸潤一眼,他雖不像他們那樣咧個大嘴,但唇角輕揚,大概也覺得這位常在缺心眼兒吧! 她打掃了下喉嚨,“蔡管事的那兒有藥沒有?” 蔡和說有,讓小太監上值房取去,一面寬慰著郭常在,說:“不要緊的,那藥清涼消腫,擦上就好啦。小主兒是個有造化的,瞧瞧,先有佟大人給您保駕,后又有萬歲爺叫留。您不知道,貴人以下有機會懷龍種的可不多,您福分天一樣高吶!等將來升發了不能忘了小總管,還有我們這幫子伺候的人,讓咱們也沾沾光?!?/br> 郭常在扭扭捏捏的,到現在才覺得不好意思。等藥拿來了交給她的嬤兒,又讓馱妃太監一馱,送回鐘粹宮去了。 所以這里的事總算是結束了,鬧了半宿,累心得很。她對陸潤笑了笑,“這下消停了,那我就回內務府啦?!?/br> 陸潤說好,把她送到養心門上,“宮里都下鑰了,我不能相送,佟大人走好?!?/br> 她點了點頭,蘇拉挑著燈籠在前面照亮,她跟著出了內右門。 內右門外就是乾清宮天街,轉角是軍機處,軍機值房里的人還在忙,窗戶隱隱透出光來。這兒是紫禁城中樞,侍衛上夜走得勤,她剛要入隆宗門,從后右門出來一隊禁軍,打頭的到她面前站住了,抬眼一看是容實。 她咦了聲,“今兒您值夜?不是您家老太太壽辰嗎,您不換班?” 容實不咸不淡地應她,“您不也當值嗎,請您您不來?!?/br> 一見面又要抬杠,她隨口唔了聲,“差事要緊?!边@也不是閑聊的時候,她肅了肅,算是打過招呼了。踅身要入門禁,他掏出個小包兒遞給她,什么話也沒交代,昂首闊步往天街那頭去了。 頌銀低頭看,手絹里面包著油紙,再打開,原來是兩塊刻著大紅壽字的糕點。她有點莫名,和容實一向不對付,他要找她吵架她倒還習慣點兒,忽然給她送吃食,真是邪門兒了。 她轉頭眺望,已經到了侍衛換班的時辰,他是侍衛統領,二更起五更止,管著乾清門南北這一大片。距離得遠,隱約看見他舉手指派,心說這人正經起來也還能瞧。畢竟得了人家的東西,伸手不打笑臉人嘛,對他也不覺得有多討厭了。 不過那兩塊糕,她到最后也沒敢吃?;厝ズ蠖⒅戳税胩?,怕他下巴豆。內務府最忌諱出耗子,養了五六只貓。其實都是野貓,不知從哪兒來的,竄進了大院里,頌銀就養著它們。每天早上喂它們點兒飯,請它們留下抓耗子。今早喂了糯米糕,喂過之后那幾只貓都積了食,一整天再沒吃下東西,所以她有必要懷疑容實又使壞了。 忙過一陣,到了午飯前后。出門看,外面淅淅瀝瀝飄起了雨。天是灰蒙蒙的,檐下垂掛的竹簾在雨水里前后輕擺,她掖袖站了會兒,水氣撲面,直往領口鉆。她抬手撫撫后脖子,來了個佐領回事,說太后萬壽燒制的瓷器出窯了,御窯廠的人送樣品進宮,請小總管移步看看去。 于是到了造辦處圍房,長案上攤著各色種類的新物件,從筷架到蓋碗,放眼看去黃澄澄一片。她挑了個五蝠捧壽紋的高足碗看,質地細膩,釉彩瑩潤,彈指一聽,聲音又脆又亮。她點頭贊許,“這回的比上回的要好,顏色鮮亮,胎也薄。就以這個為準,燒夠量,不許有偏差。廣泰多往御窯跑兩趟,哪里不妥了再回內務府,這是太后大壽的御貢,千萬馬虎不得?!?/br> 造辦處太監齊聲應嗻,她又巡視了一圈,沒什么可交代的了,方轉身出了角門。 一個人撐著傘走在慈寧宮花園夾道里,雨點子落下來,在傘面上投下沙沙的輕響。夾道里的青石板因來回走的人多了,覆上一層水色,表面能反出光來。官靴踩上去,倒像踩進了水洼里似的,以為會濕了鞋底,其實并沒有。 頌銀不太喜歡下雨,她就愛大好晴天,逢著下雨難免有些心煩,也是當值的關系,雨天施展不開手腳,比較耽誤事。她走得很快,臨近攬勝門的時候回想起昨天,心里還有些發毛。到了門前不自覺往花園里看看,草木蔥翠,一派寧靜,什么事都沒用。她吁了口氣,匆匆穿過南天門,甫一邁出來就撞上個人,抬頭一看魂飛魄散,正是豫親王。 她嚇得胸口發疼,心里琢磨完了,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昨天的事敗露了,他還是來了。她得強裝鎮定,笑了笑說:“真巧,遇見六爺了?!?/br> 他說:“不巧,我特意在這兒等你?!?/br> 她啊了聲,一味的裝糊涂,“我才剛到造辦處看貢瓷去了,叫您好等了。您找我有事兒?” 他的臉上沒什么變化,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是有點事兒,進內務府說話吧!”沒等她應答,自己打著傘往前去了。 頌銀在后面直咧嘴,知道這回大事不妙。她阿瑪昨兒喝多了,今天沒來,沒人給她撐腰。不過內務府人多,料他不敢怎么樣的。她兀自盤算,橫豎不到萬不得已不會承認。捉賊還拿贓呢,他沒當場逮住她,憑什么一口咬定她在場? 到底在官場上混跡了兩年多,日子不是白過的。到了危難的時候學會打太極,錯不到哪里去的。她趕上前,殷勤引路,衙門里的人見了王爺都掃袖打千兒。他到檐下卻站住了腳,輕飄飄瞥了她一眼,“上你值房里去?!?/br> 大值房里有筆帖式和內府佐領,人多眼雜。頌銀本想請他到這里的,奈何他不上套,既然發話,她只得硬著頭皮道是。她的值房在小夾道里,是個相對偏僻的地方,窄窄的單間兒,堆滿了賬冊題本。她請他在南窗底下落座,又張羅巾櫛茶水,都忙完了,垂手站在一旁聽他訓話。 豫親王折磨人的手段很高,并不著急問她,手里托著茶盞,杯蓋嘩嘩地刮茶葉,鈍刀子割rou似的。 暴風雨前的寧靜很令人憂懼,因為不知什么時候就會驟然發作。頌銀絞著兩手,感覺無處安放她的惶恐,這位王爺這么厲害,面對他居然比面對皇上還要令人緊張??蛇@樣被動不是辦法,她努力鎮定下來,輕聲道:“六爺有事吩咐,奴才聽爺的示下?!?/br> 他手里的杯子盤弄了半天,最后也沒喝一口茶。擱下茶盞,拍了拍膝襕上的褶皺,似乎拍不平,眉頭又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