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節
他要進山?山里有什么? 做千斤投車要用到大量木材,工坊挨著山腳也不足為奇??缮钌嚼锊粌H能提供做兵器的材料,也能藏下不少東西。 “小三子,你去盯著那駕車?!比~央果斷下了命令,管小三一骨碌爬起來,身形似電躥了出去,遠遠跟著那架破舊的車。 他的兩條腿追不上馬,好在對方走得也不快,確切的說是車上的東西太沉,耽誤了速度。 眼見燈籠的光越來越弱,管小三追逐那人走出很遠,葉央只有一雙眼睛浮在草葉上,一動不動地呆著。果不其然,片刻后又有一輛同樣的馬車從偏門出來,動靜很輕地打算離開。 看方向,還是往山里走。 葉央再不猶豫,從懷中摸出一枚神策軍聯絡專用的信號彈,吹亮火折子引燃。 “嗖!” 柳葉一般綠色的煙花綻開,在夜空中分外明顯,軍器監工坊偏門的矮壯家伙一愣,循著聲音抬頭,只看見了煙花的余燼。 很快,從遠處又升起一支同樣顏色的煙花,回應葉央發出的信號,仿佛憑空冒出的凜凜戰馬,蹄聲由遠而近,正在飛速趕來! “柳大人?!比~央拍了拍身上的泥土草屑,好整以暇地站起來,從黑暗處現身,一步步走到被照亮的門口處,彎起嘴角著打了聲招呼。 “這位是……是,葉將軍?”矮壯男子未穿官袍,還是被葉央道破了身份,緊張地干笑數聲,把那個趕車的漢子往身后拽了拽,就像能擋住葉央的視線似的,“不知大人深夜造訪軍器監,可有要事?” 葉央趕緊擺了擺手,“不敢當,論分位你比我官高一品,這聲大人,實在受之有愧。我偶然路過此地,看見柳大人讓人趕著馬車離開工坊……車上裝了什么?” “空的,空的?!闭乒苘娖鞅O的便是這姓柳的矮壯男人,他顯然并不相信葉央“偶然路過”的說辭,夜風涼爽,仍然出了一腦袋的汗,解釋得有氣無力,借口相當蒼白。 “空不空,我看看不就知道了?”那是一架坐人的馬車,并非拉貨的板車,剛出了偏門就被葉央堵住,她說著繞到馬匹后方,打算伸手撩開遮擋的布簾。 負責趕車的粗衣漢子終于沉不住氣,從袖口處拔出一柄短刀,眼中狠戾之色乍現,自斜后方直直地向葉央襲來! 葉央頭也不回,一偏頭躲過攻擊,接著轉身劈手奪下短刀,動作極快,反手將短刀插在了那人的胸口。 撲哧一聲,是刀子穿透了皮rou。葉央穩穩地站著,不去管那個進氣少出氣多的家伙,執拗地撩開馬車的布簾子查看,里面擺著幾口木箱,個頭不小,她跳上馬車,打開最上面的一口箱子。 能照射進車廂的火光有限,在微光下,葉央看見一把把的官刀閃著寒光,忍不住回頭看了柳大人一眼。 “您剛剛不是說,車里,是空的嗎?”輕聲細語,她仍然好脾氣地問了一句,看模樣真像是遇到了不解的難題。 柳大人手腳發顫,貌似憨直的厚嘴唇也跟著一起發抖,噏動半晌,說不出一個字來。 一招之間就面不改色地殺了個人,這神策軍的統帥終究是上過戰場的,比男子都狠辣許多!不過,不過…… 謀反者通常千刀萬剮處死,如今這死法,還是便宜他了。聯想到自己的下場,柳大人臉色更加蒼白,卻硬撐著沒有求饒。 只聽見葉央說道:“神策軍奉圣上旨意,秘密調查文吳二位大人被毒殺一案,你干系重大,跟著去大理寺走一遭,不冤枉吧?” 她話音未落,遠處騎戰馬奔來的大批戰士個個手持火把,已將工坊團團圍住,看樣子竟是要無一人能離開!沉默堅毅,惟命是從,連披著鐵甲的軍馬亦是如此。 “五十人進山去支援管小三,想必他一路留下了蹤跡?!蹦_邊的尸首很快咽了氣,葉央又做吩咐,“警惕一些,帶足了信號彈,我這邊隨時可以應援?!?/br> 一隊人馬領命,熄滅了手中的火把,只有最后面的人留了照明的光亮,調轉馬頭進了山。柳大人這時候居然分了神,遠遠一望,目光跟著他們沒入深山,一顆心提了起來。 山里,的確有…… 自工坊延伸至山中的小路間,有什么瑩綠色的東西散落在地上,只消熄滅了火把,便能循著微光一路向前。這是商從謹拿熒光的石頭磨成細粉,摻上油脂做的,用來夜間追蹤或留記號,再好不過。 “深夜形跡鬼祟,將朝廷的官刀偷運出去,你還有什么要解釋的?”葉央慢慢走到神策軍眾人之前,負手而立,夜行衣難掩氣勢,“本官不負責審問,所以也就不多說什么了,柳大人若想解釋,就去跟大理寺卿慢慢磨嘴皮子罷。來人,進入工坊搜查,將尚在忙碌的鐵匠都捉起來,一并送到大理寺!” 有人上前,用麻繩縛住柳大人雙手,回頭看了眼葉央的臉色,又抬手卸了他的下巴。 “帶回去,剩下的和我進去……”葉央話說了半句,突然凝聲,抬頭望向天際。 遠處深山里,一抹亮紅色轉瞬即逝,她立刻警惕起來,催促道:“管小三那邊出了事,快,一半人過去支援!” 眾人不敢怠慢,紛紛上馬往紅光乍現的地方奔去,葉央留下,和剩下的戰士將工坊還在活動的匠人抓了起來,但看樣子,他們也只是被柳大人誆騙,誤以為朝廷需要更多的兵刃才會晝夜趕工,只要去大理寺走個過場,解除自身的嫌疑就夠了。 在確認幕后兇手是朝中官員之后,葉央和大理寺就分作兩路,她想辦法摸出反賊下一步的行動,而葉安北根據已有線索推斷到底是何人所為。明面上,還要做出困難重重進度很慢的樣子,在朝堂上被皇帝當著百官的面斥責“辦事不利”,來讓敵人放松警惕。 如此一來,反賊的當務之急便是盡快藏住馬腳,將手頭的事情處理完畢,銷聲匿跡一段時間,等風頭過去再做打算。 花了兩三年的時間,一點點偷馬種,弄銀子,怎么可能不想辦法弄些兵器? 故而葉央會監視著軍器監的動向,果然,今夜被她發現了柳大人秘密向外運輸官刀的動作。 “收兵,回大理寺?!辈肯聽縼睃S驃馬,葉央摸了摸它的鬃毛,翻身穩穩地坐上去,“有皇命在身,你們可以自由進出京城,無需顧慮?!?/br> 押著卸了下巴,不能說一個字的柳大人,外加若干工匠,一行人浩浩蕩蕩地離開軍器監工坊。至于管小三他們,葉央倒不擔心,只要山中潛伏的不是千軍萬馬,神策軍的精悍戰士都能解決。 事不宜遲,進城后她率眾直奔大理寺,將捉到的人送去葉安北那兒審問。 大理寺的幾位少卿寺丞都在,大祁的官員覺悟很高,整日加班不漲俸祿也沒有半分怨言。 “葉將軍,今日之事多虧你協助,天色已深,請早些回去歇息罷?!比~安北的明紫官袍褶皺層層,和人一樣顯出幾分疲憊的意思,在人前很客套地同葉央拱手問候。 葉央假模假樣地還了禮,繞過堂下跪著的柳大人,站在門檻處看了眼天色。 何止是天色已深,可能會一會兒,天都亮了! 空氣清新微涼,她深吸了幾口氣,回頭道:“恐怕過一會兒,神策軍還有戰士押送嫌犯過來,若沒什么用得上的,讓他們直接回定國公府向我述職。葉大人,先告辭了……我會跟嫂子說一聲的?!?/br> 最后一句話透著調侃,葉央笑了笑,大步離開。 只要不犯事,大理寺在朝中擁有的權力素來很有限。但現在這種情況,葉安北權力便大了很多,皇帝最忌諱的就是有人造他的反,舉朝上下,哪怕是中書令大人和此事有關聯,大理寺都能二話不說,直接綁了人帶回去問話。 葉央走出幾步,隱約還能聽見打板子的聲音。 還好,抓到活口用時不長,只要能從柳大人那兒套出和文吳二人身死有關的線索,便沒有白費功夫。若是確認了他和反賊的關系,順藤摸瓜找到幕后主使便更好。 葉央回憶了一番,金陵柳氏,乃前朝最有名望的世家大族之一,可惜隨著改朝換代,家族未能及時向大祁投誠,又屢遭打壓,早已不如往昔風光,族中做官的,也僅僅有柳大人一個,這和從前九成官員俱出身世家相比,天壤之別。 ——出身前朝名門,和大祁皇帝頗有積怨,謀反的理由似乎相當充分。 天邊透出了蒙蒙的亮,京城街上已有早點攤子支了起來,在路邊散發著裊裊香氣,葉央身上分文未帶,很遺憾地看了幾眼那香噴噴的饅頭米粥,手中的韁繩拽得更緊。 黃驃馬咴咴地叫著,估計是在嘲笑她。 在日頭初升之前,這座城池已經漸漸醒來,葉央忙完了事情,她的一天才算結束,騎馬經過坊間,快到家門口的時候,扭頭對身后的部下道:“你們在外院休息,有什么需要的盡管問丫鬟?!?/br> 府中后廚的方向升起炊煙,看來是下人在準備早飯。葉央從前在家住著時,這個時辰正是她起來練功夫的點兒,所以很清楚,同時還知道,云枝已經起了,這會兒估計走在青石鋪的小路上,要去給她端來早飯。 可惜從外院回清涼齋的時候,葉央最先看家呢,卻是晴芷。 她肩頭罩著一件緋色披風,裹住瘦小的身體,頭發松松地挽了個偏髻,攏著手站在葉央回房必經的路上,腳下碾著一顆石子,低著頭,沒有發現道路盡頭多了個人。 “你回來了!”等到葉央漸漸走過來,晴芷才把注意力從小石子上挪開,抬頭驚喜地望了過來,“怎么徹夜未歸?” “朝中有事?!比~央起初不打算透露太多,可發現晴芷不高興地撅起嘴巴,又多說了幾句,“那個文大人,還有戶部尚書被人殺了,我幫圣上查案子,這幾日指不定什么時候回來呢,可能過會兒還要去大理寺審問犯人。你在等我,等多久了?” 晴芷扯著她的手臂往屋里走,隨口道:“也沒太久?!彼氖种副鶝?,披風似乎浸透了水汽,潤潤地垂著,因為行走下擺微微晃動。 “下次莫要管我,覺得悶了,就打發丫鬟來清涼齋問問,若我在,你才過來。不在的話,找陳娘云枝她們打葉子牌,弄些旁的解悶?!北绕鹫震ぶ粋€人,葉央更希望她有自己的事情做。 院中下人陸續醒了,見了一襲夜行衣的大小姐,雖然稀奇但見怪不怪,早早擺了一桌子的飯,引她坐下,又有人張羅著燒水給葉央沐浴。 “別離我太近,臟?!比~央指了指身上的草屑泥土。盯了大半夜的軍器監工坊,那味道她自己都受不了。 “有血的味道?!鼻畿票緛碜貌贿h,聞言湊得更近了,仔細嗅了嗅,卻不是在嫌棄她的味道,“……香囊呢?香囊的味道沒了?!?/br> 葉央一愣,才想起她說的是什么,“那香囊我一直帶著的,昨夜借給了一個盯梢的小兄弟,沒弄丟,等他忙完了我就去要回來。旁的不說,你那香囊還挺管用?!?/br> 她夸了幾句,突然想起昨夜畢竟是殺了個偷運大祁軍資的家伙,怕驚著旁人,又躲了躲。 “……管用就好?!鼻畿频哪樕茈y看,僵硬地笑了笑,“吃過飯就快去休息罷,阿央jiejie,我還會調配些安神的熏香,讓你睡個好覺?!?/br> 葉央連連點頭,恨不得馬上轉移話題,心里一直覺得,這種殺伐血腥之事離堂妹越遠越好,“也別睡的太沉,我下午可能還要去一趟大理寺?!?/br> 山藥糕,紫米粥,煎得香酥可口的小rou餅,因為葉央吃飯的時辰實在太早,云枝只把廚房先做好的,有一樣算一樣都拿過來。有句話叫軍令不等人,作為下達軍令的那個,葉央早就習慣了爭分奪秒,吃飯的速度快得像在軍營里,好像慢上半分,敵軍就攻過來了一樣。 定國公府里有一棵金桂,此時花期漸過,空氣中馥郁的濃香轉為淺淡,晴芷收集了一些干枯的花瓣,又加了不少旁的東西,在一個荷花樣子的銅香爐里點燃,捧去了葉央的臥房。 另一邊,葉央沐浴之后,正擦著頭發呢,有個小廝從外院過來,說有封信要交給大小姐。 “信?”云枝幫她接下,打發走了小廝,徑直去了臥房,葉央洗的干干凈凈,換了身白色中衣,把紅漆封著的信件送過去。 “是大理寺的?!比~央一看信封就知道了,便拆開細讀。本來都打算小憩片刻了,睡料葉安北差人送了信,還是辦正事要緊。 不過信上沒有什么交托給她的事,葉安北只說管小三又帶了幾個人去大理寺,那些人是從深山里抓到的,就是他們接手了柳大人送去的軍器,雙方一對上便即刻開打,神策軍殺了不少,只留下幾個活口。 另外,柳大人已經交代,是他毒殺了吳尚書,在中秋宮宴開始前的片刻,上去搭話,他假裝腳下一滑,快要摔倒時扯住了吳尚書的衣袖,趁對方來攙扶時不注意,將毒藥抹在了手指上。 而殺害的原因信上未說明,想來是還沒審問出。 葉安北又讓她好生休息,目前大理寺沒什么要用人的地方,皇帝那里,也由他去交差。 讀罷信件,葉央把它隨手折了折放在枕頭下。晴芷坐在圓凳上,撥弄著香爐里的東西,頭也未抬,只道:“你該休息了?!?/br> 若有若無的甜香,從她手中的香爐里飄過來,葉央頓時起了倦意,嗯了一聲,揮揮手讓兩人離開。 云枝告退,出門前看了晴芷一眼,她正站起來,把那個香爐小心地擺在葉央的枕頭邊上,才起身往外走。 ——老實講,晴芷身上,多少還是帶著畫樓槿姑娘的影子,確切的說,是根本沒變過。 她生的不如陳娘美,卻很會打扮,挑吃撿穿的,和男子說話,哪怕是對著小廝神態也帶著媚意。起先在府里小心翼翼地看人臉色,后來發現有葉央撐腰,那股謹慎也變成了頤氣指使。 云枝瞧出來了,葉央當然也知道,不過她不打算多限制。人嘛,總是會慢慢改變的。 待葉央睡熟了,晴芷非要在院子里打一架秋千,指使一群人忙得團團轉,顯然讓她很高興。不過葉央的院中沒有樹,只能臨時用麻繩捆出個鐵架子,搖搖晃晃的。晴芷不在乎,秋千做好后,迫不及待地坐了上去。 她蕩得很高,像飛到了天上,咯咯笑著,風灌進綢裙,吹得很肆意,院外的小廝都是低頭經過,晴芷也不甚在意,自顧自玩著。 云枝有些擔心,怕她摔著,也怕吵醒了葉央,大小姐睡覺總是很淺??伤谂P房門口屏息聽了半晌,都沒有聽見葉央醒來的動靜。 “哈哈……咳,咳!” 晴芷依舊蕩著秋千,晃著腳,蕩到最高點時,還伸開雙手,想抓住指尖呼嘯的風。因為笑得太開心,風嗆了嗓子,連聲咳嗽,叫丫鬟們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 “咳咳……”她用衣袖掩住半張臉,擺擺手讓眾人不要接近,繼續蕩秋千。又一次飛上最高點時,趁人不注意,迎著風把一口血吐得遠遠的。 還好,沒人看見。 ☆、第109章 “黨爭?”葉央一拍桌子,震得房梁上都往下落灰,“大哥,你這大理寺的手段到底行不行啊,審了大半天,姓柳的只說是黨爭?還是交給我好了?!?/br> 過了申時,睡足覺的葉央換了身威風凜凜的武將常服,下擺較短袖口收緊,利落地往大理寺跑。那一覺真是神清氣爽,安穩無夢,醒來時銅爐里的香氣剛剛散盡。 舒坦心情一直持續到進了大理寺的門,到了這里,才知道葉安北審訊的進展并不順利,不管用什么方法,柳大人只承認他殺了吳尚書,原因是朝中勢力紛爭,并未提到反賊的半個字。 這讓她不禁懷疑起葉安北的辦事能力。大理寺對待犯人可是半點沒留情過,畢竟放過一個,或者查明真相的速度慢了半分,都會給朝廷帶來不小的麻煩。 說句危言聳聽的,這廂柳大人不招供,消磨時辰,直到那一頭反賊舉兵逼宮,死的人就不止一兩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