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節
宮里催得緊,他必須盡早結案。太仆寺的人已經排除嫌疑,無一有機會下手殺掉文大人。哪怕真正的死因是中毒,可要把匕首插進人的胸膛,力氣動靜都不小。 “對了,仵作說已經驗出,文大人死于名叫魂色銷的毒藥,無色無味極其不易察覺,毒性雖猛卻不會立刻置人于死地,中毒者會畏寒些,全身無力直至身死,死時面色發紫?!迸R走時葉安北回頭,也透了些消息給葉央,“這是當年羽樓密不外傳的毒,因被朝廷剿滅才得以流落在外。文大人應該是毒發在先,兇手怕被人瞧出了底細,才在胸膛補了一刀,血液流失,也就看不出面皮紫不紫了?!?/br> 葉央若有所思地點頭,追問道:“魂色銷,是寒毒?” “……應該是寒毒的一種?!比~安北并不精通毒理,回憶著仵作的話。 “好,我知道了。大哥你路上小心,卷宗借我看看?!比~央指了指桌上攤開的厚重冊子,那都是大理寺當年審問羽樓余孽時得到的口供等記錄,大半陳舊,如今被葉安北一股腦兒借了出來,想從中找到些線索。 朝廷命官死于江湖組織之手,無論怎樣,這都不是個讓皇帝舒心的消息。 葉安北滿腹心事,葉央那里的疑點也不少。 “寒毒,是羽樓的。素和炤中的也是寒毒——對他們下手的是不是同一個人?羽樓和反賊有什么關系?文大人和羽樓有什么關系?”她念念有詞,心里已經認定此事和謀反一事聯系密切。 低頭專注地翻起有關羽樓的卷宗,一目十行地掃過去,更明白幾分。燭火搖曳,映出一張臉頗顯英氣的臉龐。葉央自己添了根蠟燭,還是覺得眼睛刺痛。 既有廟堂之高,那么也有江湖之遠。大祁并不禁武,還出過不少一筆一劍行走江湖,留下名篇的才子。當然,她所設想的神秘兮兮的大幫派完全不存在,江湖間最大的組織是漕幫和鹽幫,后者被大祁朝廷以走販私鹽的名頭圍剿了好幾回,余孽仍存。 漕幫則管理了大半船運生意,和馬幫一眼,為往來商隊保駕護航。 至于從前的羽樓,則是帶了幾分“拿人錢財,替人消災”的意思,只要付得起銀子,可以替人解決一切看不順眼的家伙。 這個組織曾被朝廷出兵清理,如今勾結反賊不足為奇。但銷聲匿跡許多年,想要將他們揪出來,著實不易。 葉央回過神時已過了子時,她忙起來便顧不上旁的,偶爾整夜未睡也是常事。見天色不早,明晚又要入宮,干脆回了清涼齋歇息。 之前吩咐過云枝她們不必等候,此時院落中靜悄悄的,她腳步又輕,未驚醒任何人,摸黑回了房間,憑習慣找到了床,抓起被子蒙頭蓋上。 “嗚……” 極細的支吾聲在身側響起!葉央心生警惕,循著聲音扣住了那人脖頸。 “阿央jiejie……”葉晴芷帶著nongnong的倦意開口低喚,“你怎么現在才回來?!?/br> 葉央一愣,聽出是她,指頭上的力氣頓時松懈,問道:“怎么不回去睡?云枝沒有給你收拾房間?她們怠慢你了?” 話到最后已經有了幾分怒氣,晴芷連忙解釋:“不,我睡不著,自己跑過來的,沒有人對我不好?!?/br> 葉央松了口氣,往旁邊躺了躺。她沒提出讓自己回去,晴芷很是高興,彎起嘴角,翻個身面對著葉央,不多時呼吸平穩。 大約八年未見,葉央卻沒有生出任何疏離的感覺。她來到這個世界,睜開眼第一個看見的人,便是葉晴芷,當時穿著粗布衣裳的小丫頭,一晃眼長大成人了,心中不禁感慨萬千。 就在她以為晴芷睡熟的時候,軟糯的嗓音又一次響起,“阿央jiejie,你會做夢嗎?如果夢見了定城,該怎么辦?那時候我在草甸子里醒過來,找不到你,你到底跑哪兒去了?大祁的隊伍邊打邊退,我躺在板車上,也跟著退,好不容易過了雁冢關,還是找不到你?!?/br> “我……”葉央一時語塞,明白她過得不易,在黑暗中摸索到了晴芷的臉頰,憐惜地摸了摸,“夢到城破也不要怕,告訴庫支人,你阿央jiejie現在是將軍了,會去收復定城的。聽說庫支王妃有頂鑲嵌著八十八顆紅寶石的金冠,我一定會把它搶過來,送給你?!?/br> “我喜歡首飾?!鼻畿粕岛鹾醯匦α艘宦?,把額頭貼在葉央手臂上。這一次,是真的睡著了。 葉央睜眼,只能看見無窮的黑暗。 欠葉晴芷的是一條命,當年若不是她推開了自己,那么也不會有今天。一頂金冠,還不起的。 …… 國庫不富裕,但胡人派來援軍的日子將近,圣上心里估計高興得很,中秋的宴席一切從簡,也是相當熱鬧。 每次到這種時候,葉央就會分外糾結。以她的身份,是作為外臣去和皇帝吃飯,還是作為貴眷去向太后問安? 想得人頭疼,手頭又有一大堆事情要做。她還不忘忙里偷閑,監督晴芷小院的灑掃進度。大嫂杜湘兒管家,張羅著采買丫鬟,但她仍是不放心,非要自己看過了才好。 多少,還是怕家中人敷衍此事的。 葉晴芷的待遇遠超庶女,甚至比葉央這個正牌大小姐的使喚人手還多。她惴惴不安,葉央卻不在乎,將一切安排好了大半,才掐著時辰入宮。 之前太后傳過口諭,要她去興慶宮請安,看意思是要葉央吃后宮的中秋宴。故而她出門時未穿官袍,換了身應景的胡服,爹爹留下的玉佩掛在腰間,爽利得很。 “晴芷,等會兒有人來給你送蒸好的螃蟹,吃過后去和祖母請個安,不要怕?!鳖D了頓,葉央又提高聲音補充,“若有人不聽吩咐,先別聲張,回來說與我聽,由我出面逐出府去?!?/br> 用下軍令的語氣,一番話說得四近伺候的人大氣都不敢喘!平日的葉大小姐是出了名的和氣,不犯下大錯,她連句罵的都沒有,如今卻是要將犯錯的逐出府。那些話明著是說給葉晴芷,其實也是警告眾人,或許新來的主子表面上不動聲色,私下里可將大家的舉動看得一清二楚呢! 葉晴芷低眉順眼地點點頭,還是沒有絲毫作為主子的自覺。 她的小半輩子,都在學著怎么討好別人。 明明血脈相通,可人生軌跡截然相反,哪怕她只是個沒名分的旁支庶女,倘若那時能和自己一起活下來,也不至于如此。葉央按下心酸,趕緊離了國公府,生怕再說下去,會板著一張臉,見了宮里的貴人不好看。 ——事實上,她每次進宮都跟上刑差不多。 除了迎接胡人使團的那次,葉央是和朝臣同僚一起赴宴的,之后幾次逢年過節宮里賜宴,都是和后宮眾嬪妃一起。女眷之間無須忌諱什么,遠了男子,大家坐在一起吃喝笑鬧,倒也親密。 宮里的佳釀味道上好,年輕貴女借了酒意,說起話更是大膽。葉央第一次參與這樣的活動,被人起哄講了軍中的瑣事,又有人舉杯敬酒,自然不推辭,一杯接一杯的,還回敬過去。 然后…… 一個沒留神,她總共灌趴下了兩位郡主,兩位縣主,外加一位公主,以及若干大臣的嫡女。 人稱,不醉將軍。 ☆、第105章 不醉將軍今天一點喝酒的心思都沒有,興慶宮前擺著各色貢菊,湊成個吉祥的圖案,她欣賞的興致也是缺缺。 宮里逢年過節設宴是慣例,但一般只會邀請四品以上的重臣,像這種后宮同樣跟著熱鬧的,僅僅在新年時才會出現。如今中秋便內外同慶,葉央多少明白皇帝的意思——“馬上就要打庫支了,各位臣子都老實點,朕是體恤你們的,要好好干活?!?/br> 單單封賞某個大臣,成本高又不妥,還不如把大家都召集起來,方才顯得一視同仁,讓大家都體驗一把圣恩浩蕩的感覺。 “葉將軍今日來的,卻是遲了?!笨┛┬χ苓^來的是十四歲的安香公主,正處在活潑好動的年紀,從前同葉央對飲,大醉而敗的也是她,“五哥還說讓我照拂著你,可真是讓人好等,以后再不管你了!” 小公主處在最崇拜英雄的年紀,拉著她的手親親熱熱湊過來,身后一大群宮婢太監追上,她跺了跺腳道:“母妃不讓我穿胡服,真是氣死人。唉,其實我穿了,也沒你好看?!比~將軍十四歲的時候都能帶著神策軍偷襲敵人了,她自己穿個衣服還要受限。 有宮婢為兩人引路,手中提著的燈籠和天上朗月光輝不相上下,葉央安慰道:“公主這件繡了圓月的裙子,才應景又好看?!?/br> 此番宮宴是皇帝提出,太后監督,因后位空懸,東宮的太子妃cao辦的。不多時行至興慶宮內,葉央照例要去拜見太后,幾位妃子自然隨侍在太后身旁,不過葉央作為朝廷命官,除了太后皇后及太子妃,她誰都不需要給面子。 王巧箏在從前為葉央惡狠狠補習過一番禮數規矩,說別看后宮人多,正頭主子只有三位,太后算是頭一個,緊接著是皇后,以及太子正妃。哪怕什么皇帝的邱賢妃杜昭儀再得寵,見到未來的皇后,也得客客氣氣的。 葉央那時候還想著萬一出現寵妃禍國的情況云云,之后才明白從宮中到大臣內院,小節可以不計較,但大事必須分個清楚。 “見過太后,見過貴妃娘娘,見過淑妃娘娘……”在正殿前,葉央挨個拜下去,除了太后穩穩受她一拜,其余嬪妃都起身,略略還禮。 花團錦簇,素來清凈的興慶宮也沾染了幾分喜慶。太后一身正紅禮衣,上繡鸞鳥牡丹紋,威儀中不減慈祥,還是初見葉央時那個和氣的老人家模樣。下首坐著的應該便是太子妃,葉央不敢盯著她瞧,稍微垂下眼睫,打量著四周。 幾個新貴家的女兒都是見過的,面生的多半是世家出身的貴女。葉央余光一一掃過,居然發現了一個很熟悉的身影! 王巧箏! 她作新婦打扮,穿著煙籠桃花的云緞裙坐在人群之間,眉目間成熟了許多,因為見到了葉央,很是欣喜地一笑,卻礙于人前,不便上來說話。 “為何今日姍姍來遲?”太后的聲音爽朗且中氣十足,完全不見老邁,“可是又在忙你那軍校一事?” 語氣調侃,沒有責問的意思,葉央舒心地笑了笑,將頭抬起幾分,眼睛仍然恭敬地落在地面上,剛要開口,卻被太子妃打斷了。 “太后,葉將軍比我們這些閨閣女子,要煩累的總是多一些,您就行行好,讓她去歇著罷?!泵髅魈鬀]有責怪的意思,太子妃仍然出面幫她說話,輕笑著為葉央解圍。 于是太后咳嗽一聲,故意板起臉道:“看看,這是在怪我不近人情呢?!?/br> 耳旁傳來的俱是壓抑過的細微笑聲,分席設宴,大家坐得便遠了些,基本是按照新貴和世家將座次分開。女眷們的話題葉央不擅長,她熟悉的舞刀弄槍也沒人能搭上話,便老老實實地坐著,等開宴。 中秋自然要吃螃蟹喝黃酒,食蟹有一套專用的工具,能將蟹rou吃得干干凈凈,空殼還可拼出只蝴蝶,詩中說的“纖玉剝殘雙郭索,落花舞蝶唾生香”便是如此。 ——葉央當然不精通此道,不過對螃蟹很感興趣,哪怕宮宴通常是看的意義多過吃,也掩蓋不住她的熱情。 時辰一到,宮婢陸續端上蒸熟的青蟹并姜醋,送到了每一桌上,動作輕緩整齊,無人說話。 “雖說青蟹吃來麻煩,味道卻是極好的。若是旁人剝好了蟹rou放在盤中,教人胃口缺缺,需得自己親手剝出來,嘗著才鮮美?!鄙鲜孜坏奶笮χ_口,得寵的貴女跟著附和幾聲。 有了她的示意,葉央在身旁丫鬟的服侍下也放了只螃蟹在盤子里,剛要用小錘去敲那對鉗子,突然從殿外闖進一人,正是皇帝身邊的太監總管! 他連滾帶爬地翻了進來,口中只是大聲重復:“太后!這螃蟹吃不得,吃不得!” 怎么回事! 在所有人還未反應過來的時候,葉央率先放下手中的青蟹,站了起來,一扭頭看見右側坐著的安香公主還鼓著腮幫子,叼著一只蟹腿,伸手把它拽了下來,丟在桌上。 吃不得吃,安香公主相當氣憤,同樣站起來,叉著腰問:“為什么吃不得?” 她是最受天子寵愛的女兒,驕縱了些,卻并不蠻橫,說完后還可憐巴巴地看了一會兒螃蟹腿。 葉央心中已經敲起了警鐘,處于草木皆兵的狀態,看誰都像反賊,不過太后沒有開口,她不好越過去先詢問。 “太后恕罪,奴才奉圣上之命前來提醒,含元殿的吳大人,吳大人……只不過吃了一口螃蟹,就、就毒發身亡了!”上了年歲的太監說得斷斷續續,聲音卻不小,回蕩在大殿內,讓每一個人聽清楚。 此言一出,不光皇太后,在場所有人俱是面色一變,緊張中透著一無所知的驚懼! 若說葉央的軍校被人悄無聲息地摸上了門,太仆寺卿意外死在馬場的房子里,都能解釋成防守不嚴。但這是整個大祁最戒備的地方,是皇宮!居然還有人死于毒殺! “太后,恕葉央僭越了?!比~央大步跨過面前的案幾,大大方方地施了一禮,眼角余光看見安香公主又在摸索桌上的螃蟹腿,高聲道,“別吃了!” ……還真有不怕死的。 然后走到傳信的太監身邊,問道:“中毒的可是戶部尚書吳大人?” “回大人話,正是?!币簧硭{袍的太監好容易喘勻了氣,跪在地上回答。 一旁的人群中傳來小小驚呼,葉央下意識望去,原來是吳貞兒……死的人是她父親! 只見吳貞兒兩眼含淚,身子僵直,坐在末位定定地望過來,正對上葉央的眼睛,那目光立刻錯開些許。葉央低頭,又問太監:“毒發時情況如何,可是臉龐發紫?吳大人之前可有畏寒的癥狀?” 太監努力回憶了片刻,然后搖搖頭,“先前圣上剛賜宴下去,沒過多久,吳大人突然倒地,毒發身亡,奴才們瞧過,只有那螃蟹有動過的痕跡,圣上便趕緊派老奴來傳話,說螃蟹吃不得了?!?/br> ……不是魂色銷的毒。 葉央眉頭一皺,“其他人可有嘗過螃蟹的?” “并未有?!碧O跪在葉央身旁,頭低下去。 含元殿的外臣之宴,因吳尚書的死,無人敢再吃螃蟹,可興慶宮這里,早就有人動了筷子,若真如太監所說,吳尚書死于發作極快的劇毒,那么后宮中也會有人倒下?,F在沒出現這種情況,只能說明,那毒性只針對吳尚書一人。 擺宴的地方在含元殿的偏殿,葉央雖未親眼見過,但多少能猜出來,那里上菜的規矩和她們這兒差不多,隨機盛出來端給眾人,除了太后和皇帝的餐具略有不同外,其余百官乃至貴女都是一個規格。 換句話說,想要投毒,直接下給皇帝更容易些,若要知道哪盤菜是給哪個臣子的,除了上菜的宮婢,無人能知曉。 她和太監總管一問一答,皇太后先是聽著,突然沉聲開口道:“為何要問那吳大人是否面龐發紫?莫非你還知道什么?” 葉央轉身欲跪,被太后一揮手免了禮,躬身道:“實不相瞞,臣與大理寺卿聯手,搜查前幾日太仆寺文大人被害一案的線索,那文大人同樣是中毒而亡,臣想查明兩事有無關聯,故而出此一問?!?/br> 后宮不便多問朝事,太后只想知道個大概,事情又緊急,一桌子菜被悉數撤了下來,誰都沒胃口。葉央得了太后允許,直奔含元殿而去,她要作為外臣,去那里找一找線索。 還好今天穿的衣服利索,在太監總管的引路下,連走帶跑,葉央總算到了?;实郛斎徽鹋?,尤其在接連三位御醫都斷定這是毒殺之后。 葉安北老老實實地跪在殿前,聽皇帝發完脾氣,勒令他盡快查出真相,一叩首領了圣旨。吳大人歪躺在坐席之間,因為還未細查線索,所以無人敢亂碰尸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