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節
不知道皇帝是不是在提防此時,才將原本應該戍守西疆的神策軍調了回來。葉央頓了頓,繼續道:“我們要提防的是反賊會否在京郊大舉集合,所以要留意青壯年男子的流向,以及附近哪里的糧食消耗突然增加,對于鐵礦銀礦也要抓得緊一些……言堇,麻煩你去向圣上提醒一番?!?/br> 商從謹苦笑道:“我該怎么去跟父皇說,讓他命令百官留意這些,又不能直接告訴他提防反賊?” 難的不是提醒,而是在保住素和炤的情況下提醒。 作為受保護的一員,素和炤也沒閑著,頂著商從謹的注視開口:“朝中必有反賊同黨?!?/br> 葉央想了想,不能完全排除這個可能。大祁建朝時日尚短,從前世家門閥權勢滔天,做官全憑舉薦和出身,官場上九成以上的官員都是世家子弟,但大祁一開科舉,從寒士中選拔人才,已經動搖了他們的地位,有幾家心生不滿的也不足為奇。 最明顯的證據便是葉央。 她既然是女子,連平民出身的官員都有可能被世家拉攏,但她絕對不會,想要在官場行走只能依仗圣上,說是位孤臣也不為過。 一顆完全不能為己所用的棋子,世家們肯定看不順眼了。固然有杜家王家那種早早向新帝表忠心的,但更多門閥依然保持著高傲矜持,想令皇帝向他們低頭。 商從謹一連說了幾個不怎么聽話的姓氏,其中就有不少彈劾過葉央的,讓她多加留心,最好找借口帶上素和炤會一會他們,素和炤自稱被挾持的時候記住了那些人的聲音,雖然沒看清臉,但有一絲希望也是好的。 “此事需從長計議,若敵人沉不住氣,明日就舉兵,倒也好了?!备夜ト刖┏?,不從西北邊走還好,只要一踏入神策軍的戍守范圍,管教他們不能活著離開,已經將近子時,葉央掐了掐眉心,讓眾人都各自去歇息。 三個病號身體都不怎么好,素和炤老大不樂意地回了自己的不怎么暖和的小屋子,商從謹卻說還要回府,否則麻煩會更多,順便能幫忙留意一下世家的動向,便告辭了。 他是乘馬車來的,還能在車上睡一覺,葉央點點頭準備歇息,突然意識到,自己還是沒有把他當王爺。 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大抵如此罷。剛剛讓眾人離開時,說話語氣就像他是自己的部下。 “等等!”她追上商從謹的腳步,“我送你?!?/br> “你的內傷更不易治愈,還是回去早日睡下。另外……胡人的使團似乎和父皇達成了什么協議,關于擊退庫支的,你試試,能否從英嘉公主那里打聽出來?!遍芟聮熘鵁艋\發出暈黃的光,商從謹在正屋門口頓住腳步,把她攔下,“只怕兩件事撞在一起,庫支攻打,反賊舉兵?!?/br> 葉央早有此擔心,點頭道:“西疆外那顆毒瘤不得不除,哪怕借助胡人的力量,也要將戰事盡快解決!對了,你說會找些記載庫支的書籍看,我托的事,有結果了么?” 商從謹略一思索,回答道:“給我看的那張圖樣嗎……暫時還沒找到它象征的意義,但我覺得,身上有如此圖案的人,在庫支的地位不會太低?!?/br> 圖案是師父穿的衣裳里描下來的,又出現在大天師使徒的令牌,葉央不敢深想他們之間的聯系,而師父臨走前留下的那一卷字紙,至今她也沒看懂是什么意思。 無意識地點點頭,葉央轉身到一半,都快走到屋里了,頓時想起她是要出門送懷王,又急忙折返。 室外雪停,冷得嚇人,她剛出門就凍得哆嗦一下,連連咳嗽,每一聲都牽動著胸口一陣鈍痛,商從謹發現葉央追了上來,皺眉問:“還有事?” “只是送送你?!比~央趕緊跟上,“沒有旁的事,真沒了?!?/br> “哦?!备砂桶偷貞艘宦?,商從謹走得很慢,在宮里像喝水一樣一碗碗地喝藥,才恢復得不錯,這么算起來,他或許能比葉央痊愈得快。 出門在外,需隨時有兵器傍身才好。英嘉公主拿著根鞭子,不用也帶在身上。他們倒實誠,連個發信號的東西都丟在軍營里,著實不該。 “……如果庫支退了,你有何打算?” 雪地上驀然響起的問題,商從謹以為是自己終究按耐不住說出的,仔細分辨聲音,才知道是葉央。 她在問他,有什么打算。 大概是,看看你需不需要幫忙罷…… 雙駕的馬車就停在前面,聶侍衛拉著韁繩坐在車夫的位置上,商從謹停了下來,笑著反問:“干嘛說這個?” “總有一天會打完仗的?!痹孪碌难┑胤粗y光,葉央眼睛里也有一道光,刺得人險些睜不開眼,“打完仗之后,你想做什么?” 商從謹別過頭去,“戰事多易生變,大祁目前想驅盡庫支,只能借助胡人的力量,但貿然引胡人士兵入境,又恐引狼入室,所以勝利并非一朝一夕可以得來,你要沉住氣?!?/br> 說罷,他沒等葉央做出反應,急急鉆進馬車里,上去時身體還晃了一下,顯然是牽動了傷口。 哎? 這個回答怎么不對勁! 葉央愣在外面,摸不著頭腦。 她可是做了不少思想準備,才打算將這件事攤開詳細說說,正常的發展,哪怕商從謹再怎么含蓄,不也應該說些溫情的話嗎? 要不要這么正經??! 她跺了跺腳,咳嗽著往屋子里走去。 不遠處,轔轔駛出軍校的馬車。 聶侍衛分神,往里面看了一眼,疑惑道:“殿下可是畏寒?怎么上車后就一直發抖?”他可是冒著掉腦袋的罪過才同意了來這里,若要讓圣上知道小兒子重傷未愈跑出京城,那還了得! “……我緊張!” ☆、第100章 葉央沒在軍營住幾天,英嘉公主有空就來叨擾,兩個人聊聊帶兵談談喂馬,倒能說到一起去?;馗院蟾潜凰p著,一來二去,連使團的事情都不管了,專心致志地和葉央作伴。 她如此主動,原因當然并不只是物以類聚,天下唯二的女將軍惺惺相惜,而是…… “我把你當朋友,就透露些消息給你?!边@日午后,過年的氣氛愈來愈濃,定國公府從主子到丫鬟,都換了鮮亮喜慶的顏色,英嘉公主穿慣了胡服,也想嘗個新鮮,就換了身大祁女子冬日的襖裙,神秘地湊近葉央,在她耳邊低語。 葉央興趣缺缺,仍然很給面子地追問:“是什么消息?” “對庫支一戰,不日到來,你們的皇帝似乎想接受我父皇的提議,由我族兵馬戰將協助,共同擊破庫支?!庇⒓喂鞯难劬Σ[了瞇,遮住一絲碧綠色的精光,“唉,干脆我就直說了罷,我父皇幫助你們皇帝,的確想要些好處,茶葉絲綢,瓷器稻種,我覺得,大祁也給得起?!?/br> 如果有胡人幫助,當然輕松許多,況且只是提供這些并非割地,相當于花銀子雇傭了壯丁來幫忙打仗,葉央覺得買賣劃算,不過拿主意的是圣上,她覺得劃算也沒用。 而且胡人士兵在大祁境內,又要擔心他們是否別有用心。葉央相信英嘉公主的為人,可一旦牽扯兩國利益,她們也難保證下一刻不會刀劍相向。 “要是能達成合作,我會向父皇請戰協助,到時候就比一比誰殺的敵人更多!”說起沒有影子的事兒,英嘉公主還是想的很好,一顆顆剝瓜子吃,翹著腳亂晃,筒靴在地上擦出一串悉悉索索的聲音。 “若這樣便好了?!比~央看著公主隨性的樣子微笑,她天性不服輸,這幾日細細討論,她帶兵經驗尚比不過英嘉,許多事也在自己摸索,能多和英嘉相處一會兒,收獲良多。 除此之外,還有一樁大事壓在她心上。素和炤說有人謀反,可在線索不足的情況下無從查起,她卻想到了在西疆時的一些細節——神策軍當年的副校尉因通敵被葉央拷問,斷氣前卻說他的主子并非庫支…… 那便是效忠于反賊的了? 如果是這樣,大祁恐怕會面對最壞的結果,那邊是反賊伙同庫支,里應外合。那么下次庫支進攻的時候,反賊必定會有所動靜。 “阿央,想什么吶?”英嘉伸手在她眼前晃了一下,手速極快,又塞了個什么東西進她的嘴里。 葉央回神,搖了搖頭,嘗出嘴里的是顆瓜子,嚼了嚼咽下去,“公主,今夜我在營中給將士迎新過年,你要不要同去瞧瞧?在野外生篝火烤些牛羊,大家圍在一起說說笑笑,也是熱鬧?!?/br> 她順口邀請,心里還是希望公主去的,誰料英嘉拒絕得很快:“牛羊在家里都吃膩了……好罷,其實是我不便和你們的戰士打成一片,能時常來國公府坐坐就不錯了。離除夕還有三日,不用如此著急吧?” 友邦的公主沒事和大祁士兵套近乎做什么?葉央倒是沒想到這層,“除夕夜要在家里陪伴祖母,又恐怕宮里擺宴,干脆提前幾日讓戰士們高興一番?!?/br> “你對部下果真上心?!庇⒓螄K嘖稱贊,拍拍她的肩膀,“一起慶祝,我不大方便,可送些東西過去沒問題,晚上等著罷?!?/br> 葉央推辭不過,連聲謝了。 雪后初晴,太陽曬得人暖意融融,英嘉腰帶上繡著兩個小銅鈴鐺,離開時時叮叮當當的,發出活潑的聲響。葉央換身衣服,和大嫂說了一聲便出門直奔軍校,她現在騎不得馬,乘馬車過去耽誤的時間更多,所以得早些走。 青絲束成發髻,在頭頂利利索索的,葉央裹著大氅,已經有一青灰色頂棚的單駕馬車停在府門口,邊趕路邊吃從廚房里拿的兩個包子。 堂堂一位大小姐混到這份兒上,葉央暗暗笑自己果然沒有享福的命,等到戰事結束,一定要好好在家里養幾天。 趕了大半日路,總算踏入軍校的地界,葉央呼出一陣陣白氣,向每一個看見的人打招呼,軍校的房舍也掛上了紅燈籠,門板上貼了喜慶的福字和新春聯,軍校上空還隱隱有慘呼聲回蕩:“我是幕僚!讓我寫福字寫對聯,簡直是大材小用!” 葉央輕輕笑出聲,將車趕到了馬廄附近,把韁繩交給了身旁的小兵,由他卸車喂馬,隔得老遠又看見多了輛明黃色的馬車,心神一動,大步往中心地區走去。這幾日只是每日早上眾人cao練,過了中午便無事可做,此時也無人閑著,拿著抹布拂塵等物在打掃屋舍。 “葉將軍!” “見過將軍,新年如意!” “將軍將軍,咱們晚上什么時候烤羊rou吃?” 最后一個問題當然是出自管小三之口,他手里捧著一碗貼福字年畫用的漿糊,擠眉弄眼地沖她笑。當兵只是累,每頓飯還是管飽的,這個冬天他便胖了不少,連個子也跟著長高一寸。 “別光想著吃!”葉央板起臉呵斥他一句,管小三悻悻地低頭,又道,“——也想想喝!我從酒莊買了不少好酒,等會就送來了。旁人進不得軍校,你帶幾個人去外面搬進來,仔細些,別弄碎了壇子?!?/br> 管小三端著漿糊,勉強做了個規整的抱拳手勢:“得令!” 穿過一間間房子,葉央終于走到自己位于中心的小院。軍營里用的年畫和普通人家不同,多以百戰不殆的名將畫像為主,祝詞也都是凱旋一類。李校尉那一把大胡子打理得整整齊齊,正帶著幾個小兵刷洗墻壁,清掃地面;素和炤被一群人圍著,嘴里直嚷嚷“慢些說慢些說,我肯定幫你們把家書寫了,別你一句我一句,半點都聽不清”;再往里走一些,聶侍衛腰間佩著官刀,身姿英武,據說已經提拔成了侍衛正統領。 天邊的最后一縷光剛剛收起,忙活的諸位趕緊抽出手去點燈籠,喜慶的暖暈渲染開來,葉央穿過小院,正屋的門開著,有人坐在首位,放下茶盅,眼波掃了過來。 一里一外,一站一坐。 暮色四合,天地寧靜。 對視之間,生生死死的那些年,好像也是幾步就走過了。 “阿央?!鄙虖闹斊鹕?,出來迎她,“我以為你要晚些時候才到,就先做主讓大家把屋子灑掃了?!?/br> “……總不好讓戰士們等著?!比~央立在臺階下,稍一抬頭撞上他的眼神,指甲劃過青霜劍,發出的一絲顫音像在應和主人心意,“等會兒要回王府,還是留下吃了飯再走?” “除夕前回去便可,我們一道走?!鄙虖闹旑D了頓,發覺這句話歧義頗重,補充道,“宮里邀請使團,連后宮一同擺宴,你務必要到場?!?/br> 葉央快走幾步,進屋后除下青霜劍擱在桌上,另拿個茶杯倒些熱水,喝幾口暖了暖身,嘆道:“每逢年末事情又多又雜,熬到過年才能得閑。百官尚且如此,圣上恐怕更忙?!?/br> 除夕那天,按例大祁的官員會有十天的休息 “大過年說些旁的事情罷?!钡淮妰鹤?,作為被不待見的那個,商從謹也對大祁天子沒什么好感,趕緊讓葉央轉移話題。沒有圣上,阿央就沒官做,可兩人明君忠臣的,他心里堵得慌。 葉央撲哧一笑,沒答話。 皇帝不是不管小兒子,否則對于他受傷一事也不會如此生氣,父子倆脾氣很相似,都屬于含而不露,心里主意不少的人。商從謹每年生辰都在宮外過,皇帝在三月廿九的時候追憶發妻,兩個人都苦。只是不知道,這個結什么時候才能解開。 “對了,我帶了新年的賀禮給你,放在馬廄?!被蛟S是看出她目光中的揶揄,商從謹不自在地別過臉去,耳根子紅得太深,像那身紫色大科的錦袍,上頭的圖案花團錦簇,俊俏又煞氣十足。 馬廄? 葉央就是從那里過來的,沒發現有什么異樣。于是商從謹解釋道:“太仆寺新得來的黃驃馬,我要了過來,送給你?!?/br> 性子極烈的野馬,她還是有印象的,一人一馬曾經打過一架,葉央累癱了它也走不動,后來乖乖跟飼馬的小吏回去了。當時她遺憾沒福氣將它收為坐騎,沒想到被商從謹討了過來,眼睛登時亮了,“快,我們去看看?!?/br> 也不知道過了這么久,黃驃馬還記不記得她,是否依舊是那副吃再多都能看見肋骨的精壯樣子。 商從謹見她興致十足,連傷口的疼痛都不明顯了,“黃驃馬性子烈,體力遠超凡馬,比胡地的良駒也不差,只是總喂不成膘肥體壯的樣子,你需小心些,別給它吃太多草料,接近時也別被傷著,這個時辰它若是歇息了,我們就明日再騎?!?/br> 宮里沒有點名要黃驃馬,商從謹便插了一腳,搶先要過來,皇帝知道這事也沒打算追究,不過一匹馬而已,他還是不缺的。 對于統帥來說,葉央正好缺一匹好坐騎,雀躍地直奔馬廄,還沒出院子,從外面又闖進一人,大口大口喘息,跑得險些緩不過氣,攔在她面前。 “二哥?”葉央有些驚訝,來的人哪怕是葉安北都不會讓她如此震驚,天生氣場和軍營不搭的葉二郎怎么會主動找過來。 不對,是逃過來的…… 葉二郎一臉苦相,整整齊齊地頭發垂下幾縷,喘勻了氣就抱怨:“英嘉公主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妹子我要在你這里躲一躲,明日也不回去了!” “英嘉?”葉央一愣,納悶這兩個人怎么會扯上關系,“她不是回使館……??!” 她這才反應過來,公主第一次來府上是翻墻頭,之后幾次都是走正門,讓人迎進來的。不過也只草草拜訪了祖母和大嫂等女眷,和她家幾位兄長不怎么熟悉。葉二郎人在禮部,又和鴻臚寺共同負責接待使團,在府中沒怎么見過英嘉,想來在使館熟悉她也不足為奇。 “公主她……她她她……”葉二郎說得斷斷續續,末了一跺腳一捂臉,開始嬌羞,“她,輕薄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