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
“娘子路上小心些?!痹浦λ腿~央到院門口,自己沒跟著去,避嫌得有些刻意。 葉央都想告訴她,那事兒只老夫人提了一次,恐怕除了自己,誰都不知道呢! 清涼齋離蒼雪苑不遠,走幾步便到了。路上一地的水漬還沒干,風一吹就是一陣寒,幸虧多穿了披風。 苦口婆心地勸一通云枝,葉央也沒忘了正事,打聽到三皇子的消息,然后拿去當信息交換的籌碼。 “今日怎么想起來我這兒吃飯了?!边M蒼雪苑時葉安北正說著什么,見meimei進來立刻住口,笑著打招呼。 葉央去時已晚了平日吃早飯的時間片刻,仔細一瞧,原來二哥也在,而且兩人之前似乎說的不是什么好話,像是在被單方面訓斥,忙揚起嘴角道:“天氣驟冷,過來關心你一下……當然,最重要的是大哥有小廚房,這一大早的,我想吃點好的總不能去給祖母添麻煩吧,她還得多睡會兒呢?!?/br> “還是老三看人準,頭一回見你就跟我們說,meimei怕是個吃貨?!比~安北已經吃了五分飽,指指桌上的幾個碟子道,“廚房剛做的,你來試試合不合胃口?!?/br> 山藥糕,熏獐子rou,還有熬得糯糯的百合粥,正適合秋天補氣潤肺用,葉央也不客氣,直接坐下來開吃,啃了半塊糕點后單刀直入地問:“大哥見過三皇子嗎?” 葉安北頓了頓,沒直接回答,卻道:“你打聽這個做什么?” “入京這么久,連貴眷皇族都不認得,我以后不好在外頭說話。不如你挑京中能講的幾件事幾個人,說與我聽聽?!比~央知道大哥精明,理由編的太多肯定會引起他的懷疑,便是現在的借口,恐怕他也不怎么信的,“我現在也就在懷王面前混了個臉熟,若哪日其他皇子出現,還傻乎乎的不知道叫人呢!” 穿著紫色朝服的葉安北一琢磨,覺得說幾件無妨,仍問道:“那你獨獨打聽三皇子干什么?” “太子肯定見不著,其他皇子一封王必然少不了見一面?!比~央指的是商從謹擺宴的事,萬一請帖再送到定國公府上,她和其他皇子可不熟,別人沒必要接著給她面子。 “三皇子嘛,不怎么顯山露水的,既不會比太子優秀,又不至于平庸到讓皇帝失望,在朝中的名聲遠不如他四弟,還不如懷王呢?!笨跓o遮攔的自然是葉二郎,天一冷他也不能再搖那扇子了,夾了一筷子小菜吃。 葉安北瞪了他一眼,怒道:“在meimei面前你渾說什么!剛才那事兒……”話到一半想起還有個旁聽的,欲言又止,末了再瞪二弟一眼。 這么明顯地不想讓自己知道,葉央添了半碗粥,很聰明地沒問,默默低頭吃早飯。 “皇宮內的事不好多說,既然你問,便撿些不要緊的。圣上共五個皇子,太子和懷王是先皇后生的,二皇子夭折,為王淑妃所出,三皇子為林貴妃所出,四皇子生母是邱賢妃,這可別記錯了?!比~安北說話慢條斯理,估計葉家骨子里行軍的銳利還沒消磨盡,無端有種讓人信服的氣勢,“老二胡扯的話,你只聽一半便好了。但三皇子生性淡泊,不如四皇子那個……” 葉央點頭,老三沒有老四野心大嘛! 不過非嫡出連個庶長子都不是,再怎么優秀也不過為了讓皇帝滿意,以后能封個好地方罷了。大祁的王爺都有封地的征稅權,封到富庶的地方和貧瘠之地的待遇簡直天壤之別。商從謹只是有了王爵卻沒封地,四皇子還可以奮斗一下的。 生性淡泊不爭不搶或許還是好事,畢竟是皇子,以后的日子不會太差,遠離紛爭又意味著出了大事也不會倒霉。 “大哥,幾位皇子品貌如何?”葉央問的是品貌,想了解一下皇家的基因到底優質否,見葉安北臉色古怪,補充一句,“我除了懷王,其他人還沒見過呢,好奇而已?!?/br> “你沒事見什么!”葉安北這回咬死不松口,把話題轉到了朝堂里幾家人的關系上去了。 葉央聽得心不在焉。 不過她根據僅有的一個樣本觀察,商從謹只是兇了點無人敢正眼看,長得倒真不錯,挺拔端正的,他哥哥也不會多差。 想好該對王巧箏怎么說,葉央有了底。早飯后葉安北要上朝,之后得去大理寺,又是一天不在家。葉二郎整日閑的很,卻不怎么纏著meimei出去玩了,他這人沒個準兒,也不知跟葉安北說了什么,才惹得大哥生氣。 葉央干脆找個借口再次去了王家,鉆進繡樓里嘰嘰喳喳說了一通話,快晌午才回來,不過也弄明白了未來大嫂的家世。 本朝中書令姓杜,大祁雖不設丞相職位,按照前朝習慣,掌詔命傳宣的都是宰相,故而百官私下仍尊他一聲“杜相”,杜宰相的嫡長女在宮里封了個昭儀,膝下并無子嗣,只有位公主,小女兒今年及笄,據說生的花容月貌,性子卻沒世家出來的刻板氣,活潑的很。 葉央一回憶,那日的懷王宴上貌似有位好看的娘子,想來就是她了,只是杜娘子沒怎么說過話,給人的印象并不深。 聽上去能跟葉安北合得來,她便放了心。祖母估計也和杜家通過氣,她猜過不了多久就得尋個好日子上門提親交換生辰帖之類。貴族人家籌備婚事,多則一年,少則半年,葉安北今年已經不小,太子只比他大兩歲,如今兒子都會說話了,再不著急準備,就屬于超大齡剩男了! 西疆雁回長廊一戰,不少武將殉國,被此耽誤親事的武將兒女還不少,恐怕今明兩年就是婚嫁的高峰期。 “人家未出閣的娘子,哪有您這么熱衷此事的!”云枝打趣她一句,見快到定國公府,便提醒葉央。 卻看見大小姐臉色一變,想起什么似的,古怪地盯著自己,問她,又連連搖頭。 未出閣! 這三個字點醒了葉央,原來她自己早晚也得有這么一天!雀躍的心情立刻冷淡下來,看別人成親有意思,落到自己身上就沒勁了——按葉央的年齡,恐怕大哥二哥一成親,也得輪到她! 不過沒來得及細想,葉央剛下馬車跨進府門,清涼齋的一個小丫鬟就急匆匆地跑過來,上氣不接下氣地把路一攔,“大小姐,您可算回來了!” “真不知道家里還有人如此關心我……”葉央笑道。 “出大事啦!”小丫頭夸張地伸開兩手,表明事情緊急,“大少爺中午回來了!和二少爺不知說了什么,兩人吵得特別厲害,連老夫人也氣倒了,大少爺正要請家法呢!” 葉央聽罷,提著裙子趕緊往蒼雪苑跑,下臺階時驚得險些絆到。就知道兩人早晨說的事不一般,可二哥在外頭很混賬,在家里心中不服面上也會裝出老實樣子,怎么會氣倒祖母了? 到底怎么回事! ☆、第52章 大門口離內院還遠著呢,蒼雪苑位置居正中,葉央一路連走帶跑,最后提氣連輕功都用上了,才勉強在二哥挨揍之前趕到。 “都多大人了,還、還打呀……”扶著門框不住喘氣,葉央險些連話都說不出來。師父教的輕功不是她想的那樣飛檐走壁一身輕松,每日綁著沙袋跑步,最多也就是翻墻時比常人利索些。 這個世界是很真實的,既沒有魔幻的功夫,也不能跳脫到規則之外。 就連葉安南身為先定國公的次子,一旦犯了錯,也得受罰。 葉家的家法,給男丁上的是鞭子,給女兒準備的是手板子,基本沒動用過。葉二郎在外頭怎么胡混,只要不太出格,挨頓罵跪一個時辰就過去了,怎么今天鬧得這么大? 葉央撐在門框上斷斷續續地說了半句,蒼雪苑正屋里大門敞開著,不遮不掩,幾個丫鬟在一邊滿眼焦灼,卻誰都不敢上去勸。 “大哥若要動手便快些,誤了我的時辰就不好了?!比~二郎直著腰桿跪在中間,頭揚得高高的,臉上沒什么表情,說話也死氣沉沉。似乎從懷王宴上回來后,他就一直維持著半死不活的樣子。 葉安北卻氣得青筋都爆出來了,官袍還沒脫掉,領口微微敞開,正舉著鞭子挽袖,怒道:“總歸是不想活,那我就成全你!總好過死在外頭,連尸首都抬不回來!” 兩人吵得正兇,誰也沒心思留意別的,葉安北一鞭落下,卻甩了個空。 咬著牙把二哥拽開,葉央又一鼓作氣奪下了大哥的鞭子,橫在兩人劍拔弩張的對峙中間,勸解道:“我不過出門半日,你們這是怎么了!” “阿央,你走開,回清涼齋去?!比~安北想把meimei拉開,卻拉扯不動,嘆了口氣,“這里沒你的事?!?/br> 葉二郎冷冷地插話道:“大哥趕緊打,我還要出門呢?!?/br> “你這個……”本來葉安北都放松些許了,正準備坐回椅子上,聞言心頭的火氣又涌了上來,滿世界的找鞭子要將家法貫徹到底。 真是火上澆油! 葉央趕緊攔住他,扭頭瞪了二哥一眼,“有什么事不能好好商量,你在外頭到底干了什么?” 一直以來,葉二郎都屬于大錯沒有小錯不斷的類型,家里平常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慣了,這次葉央同樣希望和稀泥,大哥一消氣什么事都沒有,便攔在兩人中間,跟老鷹捉小雞似的,不讓他們打起來。 “你自己跪到祖母面前,跟她說吧!”葉安北試圖突破meimei的防守線,未果,又不好真的使大勁兒傷著她,氣呼呼地自己把鞭子丟了。 葉二郎一臉倔強,咬牙道:“我沒錯?!?/br> “你!”作為一家之主,年少的定國公一捋袖子打算無論如何也得把弟弟揍一頓再談別的,“你有本事了,把剛才那話再同我說一遍試試!” 比起其他權貴之家,葉府和和睦睦的都讓人羨慕,如今兄弟不和絕對稱得上大事,況且葉安北教訓二弟時都沒關門,滿院丫鬟小廝看著,顯然是不想給葉二郎留面子了。 “不相干的人都出去,云枝,把門關上?!眲窦芤驳抿v出個干凈地方,葉央一開口,一排小丫鬟魚貫而出,惴惴不安的云枝就在門口探了個腦袋,把門關嚴實了。 外頭的日光透不進來,屋里昏暗了幾分,一時間只能聽見葉央平復呼吸的急促,還有葉二郎綿長的吐息。 ……這段時間,二哥的身手似乎變強了,不然不可能吐氣如此綿長。 葉央同他離的很近,聽見細微的聲音便走神了片刻,又馬上回神,“大哥,你們這是怎么了?” 重重坐在椅子上,葉安北給自己倒水的動作幾乎要摔破茶杯,指著弟弟說:“你看他有臉自己說么!” “這有什么不可?”葉二郎仍不起身,梗著脖子回話,“沒有外人,我便直說了罷。大哥,我要調去雁冢關,神策軍不能就這么沒了!” “神策軍在邱老將軍那兒好好的,什么叫就這么沒了?!毖獨鉂u漸平穩,葉安北拿眼瞪他,卻被直直地瞪回來。 葉二郎字字擲地有聲,“那是阿爹的神策軍?!?/br> “那是圣上的神策軍!連帶整個鎮西軍都是圣上的!”開口時葉安北嗆了半口茶,把素胎繪蘭花的茶杯扔在桌上,硬是撐著說完了這句話才咳嗽,“咳咳,你一向沒個定性,小時候吵著要學琴,咳,不出三五日厭了便要練字,又幾日膩了還要習武……一會兒一個變。長大后不愛讀書不思功名,家里的面子也能讓你在太仆寺謀個閑職,可你如今還要變個什么!是不是家里為你鋪的路太安逸,所以才愈發隨意了?” 葉安北很少說這么多話,大理寺的任務是審訊刑獄,大部分時候,犯人的慘叫會比和人溝通的時候多,他如今和弟弟交談不帶上審犯人的語氣,就已經很不錯了。 目光前視,葉二郎跪在他對面,氣勢卻隱隱高出一頭,直截了當地回答:“這是最后一次求你,大哥,我要去雁冢關?!?/br> “去雁冢關……做什么?”問話的是葉央,聲音微顫,顯然已經想明白了他們爭吵的原因。 葉安南要從軍! “阿央,你說呢?!比~二郎苦笑了一聲,甩開她來攙扶自己的手,身子搖晃了一下,“不管大哥和祖母答不答應,我都要去的?!?/br> “你再說一遍!你再給我說一遍!”葉安北滿腹詩書,對弟弟不能動刑,表達憤怒的方式也就是翻來覆去地讓他再說一次。 ……可葉二郎都說好幾次了。 所以這招威脅不怎么管用,葉安北又道:“你還記得阿爹那時候怎么說的嗎,你要讓他在地下也放不下心?” “葉家滿門,死而后已,血骨鑄就大祁邊疆,可為父私心,百年后愿在地下受祖宗斥罵,國土千萬里,咱們家不是守不住,是守不動了。士在朝堂亦可為圣上分憂,為百姓安居,不如你們幾個日后多讀些書,從了文罷……阿爹的話我始終記得?!比~二郎沉聲回答,一字一句說的很慢,到最后低下頭,執拗地看著面前那一小塊青磚地板,“從那以后咱們家三個便沒學過武,阿爹還找了不少文臣為大哥以后鋪路?!?/br> 回憶起從前,葉安北悲從中來,又摻雜著一種很無力的憤怒,“那你為什么還要如此糊涂!咱們家沒有旁支了,景州葉氏如今活著的只有五個了,你為什么還要糊涂!” “大哥,你是在問我,還是在問你自己?”猛地抬頭,葉二郎目光如炬,刺進他心底最隱秘的地方,大聲回道,“若是阿爹沒有戰死在雁回長廊,那么你日后仕途便一帆風順,從武將過渡到文臣的家族不是沒有!可如今阿爹已經不能蔭蔽咱們家了!” “……我現在是三品朝臣?!比~安北開口,連葉央都聽得出其中的無可奈何。 葉二郎搶過話來,“是,但你一輩子可能也只是在朝中并無甚勢力的三品了!圣上念著葉家祖輩的軍功,憐憫咱家……你難道不清楚,朝臣中有幾家是靠著憐憫過日子的?若沒有拿得出手的功勞,定國公府會一天比一天敗落!幾十年后大哥或許能在文臣里出頭,卻也只是或許!” 他看住葉安北,把沒說完的話送進對方心里。 自建朝起葉家便與鎮邊軍同在,先定國公令子嗣從文實屬無奈之舉,不如趁著還沒徹底失去軍中威信時,派個葉家子孫過去,這樣既能保住軍中地位,也能讓大哥慢慢過渡到文臣,至少別再當個審案子的官兒了。 葉央在旁聽著,心里一驚。 二哥說的沒錯,家里青黃不接,空有個爵位不行。武將尚可憑借軍功升遷,文臣就只能熬資歷,葉安北的正三品聽起來很威風,可比較下來,在朝中卻說不上話的。 “我寧愿門前冷落,也不想你死在邊關!”葉安北主意很定,扭過頭不去看那個自小就不讓人省心的弟弟,“不出兩年西疆必有戰事,咱們家剛出了孝期,你還想我再穿一回白?” 葉二郎緩緩俯身,磕了個頭,“我們雖笑世家迂腐,但人家為了鞏固家底,不管獻出幾個女兒聯姻,安排幾個兒子從仕,都是毫無怨言的?!?/br> “那你就該聽我的話,別想著神策軍了!”葉安北臉頰漲紅,可話間已有一絲猶豫。 油嘴滑舌的紈绔,通常很會看人心思,葉二郎從前憑著一張嘴便橫行了整個貴族圈子,現在沒放過這個機會,質問道:“那就讓這個家在你手上敗落下去?讓祖宗當年一刀刀拼殺出的功績在你這里沒了?咱們家守成尚且不足,你還想著能有一絲富裕蔭襲子孫嗎!我去了西疆不一定會死,但我不去,定國公一定會??!大哥,你就沒有一家之主的擔當?想要榮華富貴,哪里能不犧牲了?讀了這許多年的書,把你的血性和決斷也一起磨沒了嗎?” 葉駿將軍死后,軍中葉家后繼無人,居安思危,葉央這一代不會顯出來,但日久天長,總有某日定國公府不再炙手可熱,不再是天下人人知曉的武將世家。 比文臣底蘊,遠不如世家大族,論軍中地位,又有心無力。 葉二郎整日沒個正形,卻太聰明。 “大哥,讓我去吧?!?/br> 末了又是一叩,葉安北看著他伏在地上,額頭貼著青磚,只覺得那溫度也涼到了自己心里。 ☆、第5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