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哈……”葉央下意識開口,硬生生把“哈士奇”三個字壓下去,強笑道,“……哈哈,好久不見?!?/br> 商從謹一身玄色薄衫,前襟繡了一條金龍,雙手僵在身側,一動不動,身后跟了三四個人,葉央只認得那個姓聶的侍衛。 怎么會在這里見到他? “都退下?!边^了片刻,商從謹像是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冷冷開口。 葉央也想離開,卻發現他的話似乎不是對自己說的。 聶侍衛和幾個宮婢都遠遠走開,連葉央前面那個小宮婢都跑遠了。這段路上,就只有他們兩個,隔著仲夏的風不遠不近地對峙。 葉央還記得夜晚江上的水賊,傷寒后那夜干凈的帕子,只是想想,又覺得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真的是你?!?/br> 商從謹輕笑起來,只說了四個字,柳樹梢上的一只麻雀嚇得飛向天際。一呼吸之后,他終于決定了什么事,大步跑向窺仙池,一躍身跳了進去。 投、投湖了! 葉央還在想著怎么打招呼,就看見商從謹在自己眼前跑過去,跳進水里,結結實實地吃了一驚。 “壞了,這家伙連狗刨都不會!” 在舢板上商從謹落入水中,還是她拽了一把的。葉央來不及考慮別的,三步并作兩步跟了過去,商從謹還在池中撲騰,只留一個頭頂在水面沉浮。 眼看水就要完全沒頂,商從謹似乎嗆了不少水馬上就要昏迷,連掙扎的動作都小了。葉央心一橫,顧不得許多規矩,也跟著跳進去,入水前看見聶侍衛在遠處發現了這一幕,正在趕過來,提著的心一松。 她最多保證商從謹不會淹死,可沒那個力氣把人撈上來。 入水后葉央立刻向商從謹的方向游去,抓住他的衣領一提,緊接著覺得不對勁——水并不深,才能沒過她下巴而已。商從謹比葉央高半個頭,肯定淹不死! “你……”或許是不會水的人緊張,商從謹沒發現吧。葉央剛想開口安撫,水中卻有一只手,死命抓住了她的。 力氣太大,葉央連續掙脫了兩次都沒能掙開、 聶侍衛已經趕來,馬上就到岸邊,在無數宮婢侍衛慌張的神色中,商從謹仍假裝在葉央身邊掙扎,窺仙池的水下只有他們才知道,有一雙手在牢牢交握。 商從謹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顫音:“對不起……我就是,太想你了?!?/br> ☆、第34章 葉央很絕望,同時還有對哈士奇智商的絕望。 當年京城的權貴后代里,最與眾不同的就是葉央,膽子大性子野,半點閨秀的氣質都無,在貴女的圈子里有如一匹野馬,沖個眾人措手不及。 而王侯圈子里,最為出名的是五皇子,他沒有葉央那么兇殘,反而很和善,相當和善,可同樣讓人避之不及。五皇子就算生的再挺拔俊逸,也不會招惹女眷的眼神,原因無他——煞氣太重,誰敢接近? 葉央又擅自加了一條,五皇子腦子不好使。 她聽幾個哥哥說過那段同五皇子不打不相識的孽緣,對商從謹的印象也不錯,但是沒人告訴她,五皇子的大名就是商從謹,就連“商”是大祁國姓的事還是無意間知道的。 這不怪葉央,古代沒有動不動提起天子姓名的習慣。 故人相見,更何況還是幼時相識,商從謹激動一下可以理解,但激動到跳水自殺就完全無法理解了,皇宮上下誰都知道五皇子不會游泳! 葉央深深嘆息。 商從謹他他他……是不是傻!情緒激烈之下,想好好說幾句話甚至喝杯茶都不成問題,但私下里找個沒人的地方,商量著來行不行?屏退眾人自己跳到水里,等著葉央去救的時候趁機抓她的手是怎么回事兒? 明明在船上對戰水賊的時候看著挺正常,怎么今天辦的事兒只想讓她掐著商從謹的脖子搖晃并且大喊:“你這是抽的什么瘋!” 只為了名正言順地接觸葉央,便去跳窺仙池……腦子一根筋呀! 好在大祁并沒有什么“女子當眾落水就算濕漉漉日后抬不起頭”的風氣,一切解釋成葉央前往偏殿時偶然發現有人落水,奮不顧身上前去救,圣寧太后還另賜了葉央一根簪子。 沒人敢跟太后說,窺仙池岸邊的水深最多到人下巴。 當晚在定國公府上,忙的團團轉的葉安北,閑的全身長毛的葉二郎,以及發憤圖強的葉三郎紛紛回來,問的都是同一個問題。 “祖母,阿央真的把五皇子逼得跳窺仙池了?” 這就是真相和流言的差別??! 宮里傳出來的內容是,五皇子失足落水,左右無人只好葉央去救,基本符合真相。而外頭流傳的版本為,混世大小姐和煞星五皇子的又一次對決,五皇子還是輸了,被嚇得跳了窺仙池。 “……這都是誰傳出去的!”葉央從沉香堂后頭繞出來,剛喝完姜湯的舌尖還是辣乎乎的。有了上回傷寒的教訓,她再不敢托大,沐浴更衣擦頭發,步驟一樣不缺。 葉三郎坐在左次位,率先站起來問道:“阿央,你晚飯怎么也沒出來吃?可是病了?” “哪有這么嬌弱了?!比~央隨意地搖搖頭,又想起什么,從葉老夫人開始,挨個行禮道,“祖母萬福,哥哥們萬福?!?/br> 葉三郎吃了一驚。眼前還是他的親meimei嗎?才一天工夫,怎么就像變了個人,行走氣度不比受過十年閨閣教導的世家女子差,因為出身將門,還多了幾分不卑不亢的大方。 葉央暗自得意。她昨兒苦練一天,就學會了這么多,從窺仙池里爬上來以后,就草草換了衣服回家,在圣寧太后面前沒能徹底展示一把,相當遺憾。 “手怎么腫了?”葉安北心細,一眼看見葉央行禮時右手比左手粗了一圈。 “呵呵呵……意外,意外?!比~央干笑著嘴上這么解釋,心里對商從謹翻了個白眼。誰家掉水里手會腫?還不都是被他捏的!吃晚飯時連筷子都拿不起來,害她只好在屋里喝了碗粥了事。 不管發生了什么狀況,入宮謝恩總算糊弄過去,圣寧太后生性開朗,見多了宮里的陰私事,倒什么都不往心里去了,豁達的很,還好生關切了一番葉央的身體狀況。 接下來幾天,只要圣寧太后不一時興起再叫葉央過去,她就能痛快地享受幾天錦衣玉食的生活,慢慢學規矩了。 大祁貴女的娛樂活動很豐富,文的有行雅令飲茶,武的可以踢蹴鞠投壺。但是葉央什么都玩不了,她剛來京城沒幾天,一個朋友都沒有,自然和此無緣。未出閣的閨秀在長輩陪同下還能出去游玩一番,可葉老夫人近期也不打算帶她出門。 有得必有失,葉央試著寬慰自己。 折騰了一日,眾人都累了,尤其是葉安北,他新官上任,要處理的案子一大堆,在沉香堂說了會兒話便各自散去。葉央和祖母住的近,早早洗漱睡下。 云枝是個極妥帖的丫鬟,知道葉央怕熱,把地上用冷水灑掃過一遍,臨出門時還說:“娘子,老夫人說了,讓您明天早上再出去,記得換身結實點的胡服,別把新做的好衣裳糟蹋了!” 葉央黑著臉,“知道了?!?/br> 那點小秘密被老jian巨猾的祖母掌握得相當徹底,葉央嘆口氣坐在床上,披散著頭發卻沒什么睡意。臥室里點了四五支蠟燭,照的通明,她干脆借著燭光,從枕頭底下摸出一本書,隨手翻開了一頁。 這是下午從祖母的小書房里拿的,講的是前朝至今的一些名人大事,正史和傳聞參半,打發時間剛好。 “篤篤?!狈块T被輕輕敲了兩下,云枝探進來半個腦袋,“娘子在讀書?我就歇在隔壁,若是蠟燭燒完了,喊一聲就行?!闭f罷進來,又取出一根雕花紫燭,立在燭臺上。 屋里更明亮了一些,云枝笑了笑,又說:“大少爺那兒的藏書更多,娘子要是感興趣,我明日就取來些?!?/br> 一本就看得人頭疼了,葉央并不打算成為個文武雙全的人,只想多了解這個世界,別連皇帝姓什么都不知道,一路上同商從謹相處下來,居然什么都沒意識到,于是催促:“你趕緊去睡吧,我這邊不礙事?!?/br> 等云枝離開,她盤腿坐在床上,揉著發疼的右手,翻開了第一頁。 豎排版的字看起來倒不傷眼睛,習慣之后葉央看得很快,正史和野史結合不很枯燥,尤其是其中某個人物的傳記,讓她結結實實吃了一驚。 ……原以為就算大祁民風再開放,也不會做出這種事來的! 在葉央手中的書里,記載了本朝開國初期一個傳奇女子的經歷。那女子出生在江左,原本是農戶家的長女,人稱江左袁夫人。 袁夫人一生跌宕起伏,二十歲時正逢太祖皇帝剛平定天下,百廢待興,難民們好不容易安定下來,又趕上天災,是出身農戶的袁夫人,想出辦法緩解了饑荒。 原來在建朝之前,她始終在偏遠村莊里守著十畝田地和家人過日子,也不知著了什么魔,非說有辦法能大幅度提高作物的畝產量,一研究就是許多年,滿門心思都撲在上面。 等到大祁建朝后,袁夫人的研究也有了成果,果真拿出質量極好的麥種水稻,以前一畝良田在豐年時運氣好可畝產二三百斤,可即使老天不賞臉,只要不遇上大旱之年,袁夫人的麥種稻種依舊能穩定畝產二三百。 她也沒什么守著優質稻種發財的想法,反而常常為農民佃戶送去一些。質量好的水稻在大祁廣泛播種,糧食豐收,幾乎養活了半個大祁的人,化解饑荒于無形! 袁夫人得以享譽天下,還受到太祖皇帝接見,賞金百兩,受賞時她卻推辭說,那畝產高的稻種并不是她的成果,而是得益于某個同姓的前輩,只把他的成果發揮出十分之一—— 葉央讀到這里,一拍床板,嘴角止不住上揚。 她在大祁一定有個前輩,就是這位“袁夫人”!還說什么“得益于某個同姓前輩”,那不就是袁隆平嗎?不過同雜交水稻動輒畝產七八百斤而言,古代條件有限,能有袁夫人的成果也是驚人。 繼續讀下去,就是野史傳聞的內容多一些了。 說是袁夫人當年拒絕的并不只有太祖皇帝的賞金,還有皇帝的后妃之位!以民女的身份當上貴妃可謂一步登天,但她還是離開京城,去和當年陪著自己研究水稻的某位仁兄過日子了。 袁夫人名氣太大,以至于流傳到今,丈夫的名諱已不可考,只能按她的本姓稱呼。 如果不是她,大祁不可能這么快恢復生息!也正因為袁夫人的作為,本朝女子的地位才大大提升。 而“為何只有《女經》沒有《男經》”的問題,袁夫人也曾提起過,現在還備受爭議。 當年有御史說,袁夫人離京時的狂言悖論理應治罪,皇帝神色黯淡卻回道:“你們若一人有她的本事,朕便治她的罪,若沒有,便連個狂妄女子都不如了?!?/br> 葉央讀罷此篇,良久不能言語。 一個身為前輩的穿越人士,滿腹才華,一不唱歌跳舞,二不賣身青樓,三不亂抄名人詩詞,反而撲在了默默無聞改善民生的大業上——這是一種什么樣的精神? 相比葉央,投了個好胎,稍受一點挫折就哼哼唧唧,太嬌氣了! 合上書卷,再抬眼時她目光炯炯心潮澎湃,此刻子時的梆子,剛響了一聲。 ☆、第35章 深夜都沒睡下的,并不只有葉央一人。 皇宮大內,某間宮室里也是燈火通明,商從謹愣愣地凝視自己的左手,心里的溫暖表現成臉上的笑容,極其……瘆人。 “殿下,還不睡?”聶侍衛隔著門問了一聲,本來沒指望聽到回答,屋里的人卻讓他進來。 商從謹嘴角上揚,眼神依舊恍惚,輕聲說:“她真的還活著?!?/br> “殿下,您從下午就開始念叨這句話,至少幾百遍了!”聶侍衛無奈地搖搖頭,今天正好是他值夜,路過時發現寢宮還未熄燈,試探著問了問,沒想到殿下真的沒睡! 主仆靜默片刻,商從謹把自己的左手翻來覆去地看,又說:“阿央怎么會在宮里?” 聶侍衛回道:“殿下您忘了,昨日定國公府投遞了名帖,葉老夫人是帶著孫女進宮謝恩的?!?/br> “阿央……是葉家的孫女???”商從謹還是神游著喃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