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哎——你這人怎么不看路吶!” 對方活動一下肩膀抱怨,見是個小丫頭也沒計較,側身讓開了。 葉央忙不迭道歉,經過那人后立刻奔向馬販子。 男人扭頭看了她幾眼,走到路邊的一輛馬車前抱拳行禮,“少爺,屬下問過馬販子了,這幾日水路不通,要回京只能走陸路,良馬已經賣的差不多了?!?/br> 樸素的馬車停在路邊,并不起眼,過了一會兒傳出個清冷的少年嗓音:“我在車里看見你被個女孩子撞得退了幾步,聶侍衛,這可有點說不過去吧?!?/br> “那小丫頭,身上有功夫的?!鳖D了片刻,聶侍衛畢恭畢敬地回答。 “比你如何?” “眼下不如我,可她若是到我這個年紀,就不一定了?!?/br> 車里的人沉默片刻略略撩起簾子,露出半張臉,望向和馬販子交談的葉央。 另一邊葉央沒注意到遠處有人看著自己,還在和馬販子糾纏,情緒低落:“不會吧,商隊昨日剛走……老伯,最近還有別的隊伍嗎,只要是上京城的都行?!?/br> “這幾日沒有,姑娘不妨再等等?!瘪R販子連老伯搖搖頭。 葉央卻沒什么耐性,她的銀兩有限,必須在花光之前到京城找到親人。爹娘都在戰亂中死了,可京城里她那位襲了定國公爵位的親大哥還好好的。 葉央打量著剩下的幾匹馬,詢問道:“老伯,這馬多少銀子?” “二兩七錢?!边B老伯豎起兩根手指頭。 “一匹老馬都要將近三兩銀子!”葉央倒吸一口氣,瞪大眼睛討價還價,“便宜點兒,成嗎?” 連老伯不打算改變主意,把牙咬得死緊,“姑娘,我們過生活也不容易,二兩七錢已經是很低了?!?/br> 葉央摸摸懷里的錢袋,把肩上的包袱緊了緊,轉身去問其他馬販子了??蓡柫艘蝗Χ紱]找到更便宜的,其他人看出她著急趕路,還有故意往上抬價的。 她身材高挑,眼睛神采十足,在發愁時眉頭微皺,看上去極有氣勢,為難地圍著幾匹馬轉來轉去,拿不定主意。 最終還是回到起初問價的連老伯那里,葉央繼續打商量,“不如二兩賣給我?” “姑娘,你不精通此行,看我家這馬,老是老一些,精神勁兒卻十足,牙齒也沒磨損得太厲害,還是得用的?!边B老伯咬死了不講價,還夸贊起自己的馬。 葉央不聽他忽悠,翻了個白眼。再怎么精神,馬匹也畢竟老了,禁不住一路奔波,萬一跑到哪條山路里突然死了,她就得靠兩條腿走到京城,若是便宜些還能考慮。 “不行,一兩九錢,你的馬不值二兩七錢,漫天胡吹是要爛舌頭的!”葉央的主意也很定。 連大伯犯了難,卻仍不愿意松口,“我這買賣利潤不厚,再說,老頭子還要賺錢去替我那短命鬼兒子還債呢!” “還債?”葉央一愣,隨即道,“你要還債就該踏踏實實做生意才是,以次充好不是正道?!?/br> 連大伯老樹皮一樣褶皺的臉抽了抽,“老頭子養了一輩子的馬,我敢說它得用,就肯定得用!” 或許沒那么差,可葉央出了那么多錢,就只能頓頓吃饅頭了。 旁邊有人幫腔道:“連老頭兒的獨子借了二百兩銀子做生意,結果橫死在外頭,兒子欠的錢老子還,前幾日賣出那許多匹良馬都換不清呢!” 提起這事,連大伯堆積著皺紋的眼睛瞇了瞇,鼻頭一酸幾乎落淚。他的年紀其實并不很大,只是生活勞累奔波才顯得老相。 葉央不是心硬的人,見連大伯瞇縫的眼睛一紅,也有些不忍心,說:“二兩五,二兩五錢怎么樣?” 這已經是她的極限了。 連大伯心頭一喜,剛要答應,卻看見葉央身后走過來一個女人,穿紅戴綠的,右眼尾生了一顆痣,本來還算嫵媚多情,就是表情太過傲慢,恨不得用下巴看人的模樣。 他急忙扭過臉去,那女子卻喊了出來:“連大,你有本事往后躲,有本事還錢呀!” 冷不丁冒出的尖利嗓門把葉央嚇了一跳,她聽見身后有腳步聲,卻沒想到腳步聲的主人這么……驚人。 那女子身姿妖嬈,盡管面對著地上穢物,但在銀錢的驅使下視糞土如黃金,堅定地走向連大伯,“前些天你叫我寬限幾日,如今時候到了,什么時候把銀子拿來?” “二百兩……老頭子實在是……有心無力啊?!边B大伯嘆了口氣,慢慢轉過身,不情愿地面對著那女子,“再寬限幾日,幾日就好,我賺夠了錢,一定還你?!?/br> “又是幾日,又是幾日!”女子冷笑一聲,“我家老爺原先和你家大郎相熟才把錢借給他,這一寬限就沒個完了!我不管,今日必須拿錢,若沒銀子,用旁的物事代替也可以?!?/br> 連大伯愁眉苦臉,旁邊的馬販子也不再聊天,同情地看著他,但自身沒什么積蓄,也很難出手相助。 二百兩對于平民人家來說,確是一筆巨款,哪怕連大伯這樣生活尚可的人家,也很難湊出那么多。 那女子見連大伯始終不說話,開始高聲呼喊起來,“大家看看,來評評理,欠債還錢是天經地義,你姓連的在東市賣了半輩子馬,一鬧開,我看你怎么繼續做生意!” “使不得使不得?!边B大伯怕她招來更多的人,趕緊伸手去拉扯她衣袖。 “把你臟手拿開!”女子后退半步,嫌惡地盯著他臟兮兮的手,“不想我聲張,你倒是還錢呀!這般言而無信之人,做生意肯定也偷jian?;?,以次充好!” 連大伯又氣又悶,又不敢出言制止,身形佝僂立在一旁,求助的目光看向四周。 對于別人家的事,葉央即便想插手也沒有理由,況且欠了銀子的確應該還清,連大伯可憐,卻不能例外。 “哼!”那女子看他惶恐不安的樣子,越說越得意,顧不上用香帕子捂住口鼻,從袖口掏出一張借據,遞到連大伯面前,“瞧清楚了,黑紙白字,你家大郎借的二百兩,若不放心,找個識字的幫你看看!” 連大伯唯唯諾諾地點頭,“是,是,娘子再寬限些時日,我賣了馬再向親戚借一些,一定夠的?!?/br> “沒的寬限了,現在就還?!蹦桥诱f的斬釘截鐵。 一旁的葉央突然插話:“大伯,借據是真的嗎?” “當然是了!”那女子言之鑿鑿,又問,“小丫頭,你是誰?” 連大伯點頭道:“是真的……她還拿出大郎押給她的銅錢來了。本地的孩童滿百日后都要戴一枚平安玉扣,老頭子沒旁的銀兩買玉,就用一枚銅錢代替了?!?/br> 聽他這么說,那女子更加得意,指著借據道:“這兒還有連大郎按的手印呢?!?/br> “等等!” 借據在眼前一晃而過,葉央突然抬手扣住那女子的手腕,制止住她的動作。 “小丫頭,你松手?!睂Ψ街挥X得眼前的女孩子力氣不大,可自己的手突然軟綿綿的使不上勁兒,掙脫不開,被迫捏著借據送到葉央眼前,嘴里叫嚷,“你是哪家的野丫頭,憑什么抓我!” “大伯?!比~央看清楚借據,慢悠悠松了手,唇角微微翹起,別有深意地盯著那女子,“我看這張借據,可不真啊,你還是去官府辯個清楚吧?!?/br> ☆、哈士奇 “你上下嘴皮子一碰就鑒定出來了,怎么不去珠寶鋪子干活呀?”那女子眼神帶刺,卻在葉央的目光下瑟縮,嘴巴依舊硬氣,“是真是假,輪不到你說話?!?/br> 連大伯也道:“雖說銅錢誰都不缺,但她拿出的那枚,的確是老頭給過大郎的,背面有一道劃痕,錯不了?!?/br> 他還不起二百兩銀子,可借據為真,也不能借著葉央的話頭否認。 真不是該說是實誠還是死板。葉央在心里嘆了口氣,問連大伯:“你兒子不是沒了么?!?/br> “是……”連大伯緩緩點頭,提起來還極為傷心,“那個不孝的短命鬼,說是要出去做生意,結果遇上流匪,就這么送了命!老頭子早知道這樣,當初怎么也不會同意的?!?/br> 葉央等他平復了情緒,又問:“你是怎么知道他沒了的?” “那日我在東市賣馬,有相識的人來報信說的,那時候,大郎他已經停在城外義莊里好幾日了,然后,就有人上門來要債,還拿著大郎的東西?!边B大伯說著說著又控制不住眼淚??斓接捅M燈枯的時候,獨子卻沒留下一絲血脈就走了,是天意如此。 聽到這里葉央已經明白了大概。 連大伯的兒子死在流匪手上,過了幾日,眼前這衣著光鮮的女子就拿著他隨身帶的銅錢來討要二百兩欠債。私馬買賣本就不如官馬的利潤高,連大伯怎么也拿不出這么多錢,那女子就日日來討債。 “只是,銅錢是連家大郎生前押給你的,還是死后被人偷去的?”葉央突然看住那女子。 這個問題堪稱犀利。 聽馬販子連大伯說,他兒子是在義莊停了數日的,那么這段時間里,真的沒人從一個死人那里取走點什么東西嗎? “當然是生前押給我的!”那女子不依不饒,嗓門又拔高了幾分。 “你說是,就是吧?!比~央也不多費口舌,又提出一個剛發現的疑點,“大伯,你看這張借據,是不是有點不對勁?” 那女子想把借據收起來也晚了,葉央的動作比她更快,扣住對方手腕讓連大伯看清她手里的借據。 “老頭子……認字不多?!边B大伯使勁瞇著眼睛,也很難從紙上看出什么,惴惴不安地回答。 “不是認字,是留意別的?!?/br> 有了葉央提醒,他又仔細看了一遍。那女子氣得要死又沒別的法子,可她這幾日天天來鬧事,周圍人都煩得很,也沒誰來幫忙,再說了,抓她手的是個小姑娘,又不是連大伯這種糙漢子,用不著避嫌。 過了片刻,連大伯才恍然大悟,拉長調子哦了一聲,看出些許不對勁。 紙上的確有“借銀二百兩整”的字樣,底下償還時間和借款人都明明白白,如今已經超了還款期許多,連家大郎還按了手印,可那個“兩”周圍有一圈褶皺。 葉央解釋道:“這種用于寫借據或身契的紙通常質量很好,是薄紙一層層糊起來的,要想改動個別字,只需要刮掉一層,再用新的補上即可?!?/br> 換句話說,借據或許是真的,但上面的銀錢數絕對有問題,是后來經過修改的,也不是二百兩,而是二百文。 “你,你這婦人敢騙我!”連大伯想通此點,聲音也不再軟弱無力。哪個朝代都不缺騙子,可借著死人行騙,就實在過分了。 葉央松手,那女子失去了鉗制,往后退了幾步,慌張道:“什么騙你!大不了那些錢我不要了,對,不要了!我仁慈心善,就放過你這老頭兒一馬!” “胡說!定是你覬覦我家祖傳的沉香木,提前幾日知道我兒橫死的消息,就設計誆騙我!”可連大伯壓根不領這份情,硬要和她一同去官府理論,兩個人吵了起來,有和連大伯交好的馬販子看那女子的眼神帶著鄙夷,也幫腔說要見官。 原來還有這一出,果然人不可貌相。 起初葉央看連大伯實在不像家里有值錢傳家寶的人,現在也算開了眼界。 那女子轉身欲逃,連大伯也越追越遠,她突然想起一件事,拔高聲音喊道:“大伯,你這匹馬一兩七賣不賣——” “姑娘,老頭子的馬隨你挑,不用給錢!”連大伯遠遠回話,“老李,幫忙照看一下我家的馬!” 本來只是問問有無去京城的商隊,沒想到趕上這么件事,好在回報也是不少的。葉央受之無愧心安理得,在幾匹老馬之中挑了看起來最年輕力壯的一匹,牽著韁繩打算離開這里。 若是買些干糧現在出發,應該能在三天之后趕到下一座城吧。 “姑娘是要回京城?” 一轉身,早有個肩膀寬闊的男人等在那里,殷勤地上前發問。 葉央認出他就是剛剛不小心被自己撞了一下的人,警惕道:“與你無關?!?/br> 那人微微一笑,也不介意她的語氣,“只是此去京城路途遙遠,總要有些財物傍身。在下替人送上微薄禮物,還望笑納?!?/br> “無功不受祿?!比~央越看他越不像好家伙。 自己一路要經歷不少事遇上不少人,而且這種環境下女孩子孤身在外本就容易出事,還是少節外生枝為好。 “那老伯的馬你怎么要了?”那人追問。 “因為這是應得的,我缺錢?!比~央一抬下巴,“借過?!?/br> 能路見不平,歸根結底的原因竟然是為了二兩多的銀子,可白送上門的東西又不收,真是太有意思了。 葉央不知道別人是怎么評價自己的,心里光想著從哪里能買到便宜的干糧順便找塊草皮喂喂馬,得抓緊時間走了。她騎術還算熟練,一翻身就穩穩坐了上去,剛走沒幾步就勒馬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