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車內光線幽暗,香書并未注意到沈蘇姀面色,繼續道“今天是七殿下得勝歸來之日,因為出了這事,她們都不敢去湊熱鬧!聽說茹妃那邊正在大發賞賜?!?/br> 香書似乎想到了什么好玩之事,語氣愈發興致,“她說那位七殿下十二歲就上戰場,這焉耆國打了好些年都未曾稱敗,這一次終于俯首稱臣,有了這等軍功,七殿下這幾年雖然沒在朝上活動,以后會怎么樣卻是誰都算不準的,說是皇上也很開心呢!” 沈蘇姀的眸色由淺轉深,正欲打斷香書,耳邊卻傳來一陣車輪聲,她眉心微皺,不知這么晚還有誰從這偏僻之道入宮來—— 見沈蘇姀久久無回應,香書便住了口,今日一天都提著顆心,此刻她已是累極,不由伏在了沈蘇姀的腿邊,閉著眸子還不忘咕噥道,“青韻還說七殿下常年帶著一張面具,那面具之下的臉誰也未曾見過,有人說他面目丑陋聲嘶如怪是個殺人魔王,也有人說他蘭芝玉樹面如溫玉是個俊逸公子,還有人說他三頭六臂無所不能是天上下來的戰神呢,小姐,你說,你說那七殿下到底長什么樣子……” 至最后一句已幾近無聲,瞧著香書的睡顏,沈蘇姀的唇角不知何時已掛上了冷笑,墨瞳雪亮,清婉生寒,她半狹了眸,好似憶起了很久遠的事情。 “艷如妖、厲似鬼……” 綿長的六字帶著涼意,一出口就散入了風里,潑墨一般的夜幕之下,只有那擦肩而過的車輪聲清晰入耳,沈蘇姀心頭“突突”一跳,那不安的感覺又來了。 ☆、007 親王之尊 漫天濃煙看不清敵軍兵陣,四面八方響起的喊殺聲卻叫人心底發慌,一撥敵人殺盡,又一撥涌了上來,身邊跟隨的人越來越少,她心中恨怒越來越旺! 長鞭毫不留情的落在絕影身上,鞭鞭見血,絕影是她征戰沙場五年之臂膀,從不忍傷其一分,而今,她卻顧不得它,絕影,快點!再快點! “少將軍!侯爺已經被竇家軍包圍!您此去正好入了竇狗之局!” “少將軍,我們傷亡慘重,再往前便是申屠之境!” “少將軍,今上昏暈無道聽信竇申之讒言,您若不保全自己將來蘇氏一族如何能洗冤平反?” “少將軍,戰馬戰袍交予末將,末將誘敵北去,您往南行!” “少將軍,侯爺欲要奉旨歸京卻被竇狗算計,已是戰死……” “少將軍,今上以通敵叛國之罪處以蘇氏九族之刑……” “少將軍,我們冤枉啊……” “少將軍,……” 明知是夢卻怎么都醒不過來,每一寸骨骼都泛著錐心之疼,每一縷思想都隨著那一道道聲音的消失而充滿絕望,慘烈的回憶如同枯枝敗葉紛亂的堆萎在她身上,火星一濺,“轟”得一聲將她整個人燒的灰飛煙滅…… “小姐小姐!” 香書急惶的聲音落在耳邊,沈蘇姀渾身一顫醒了過來,好似在水中過了一遍,她渾身上下都冷濕不已,迷迷蒙蒙的抬頭,香書淚眼瞧著她差點就要哭出來。 “小姐,叫了您許久您都醒不過來,您口中還說些奴婢聽不懂的話,真是嚇死奴婢了,您這幾日做惡夢愈發頻繁,往常都沒有過的,這樣下去勢必要傷身子,奴婢去請個大夫來給您瞧瞧可好?” 香書一邊給她擦汗一邊哽聲問她,沈蘇姀深深出兩口氣,身上漸漸有了力氣,轉頭一看窗外已是晨光微曦,她撐床起身,搖了搖頭,“不用了,并非什么大事?!?/br> 香書知道自家小姐素來說一不二,不由滿是無奈,“小姐,小時候家里阿婆總說,人是要向前看的,總是記著舊事做什么呢?這世上沒有那叫人失憶的藥,若是有,定要給小姐喂一顆,免得小姐夜夜受折磨——” 見香書實在心疼她,沈蘇姀不由微笑,“我倒是知道有個藥叫‘忘機’的,可惜那藥早已經失傳,你可沒機會了!” 見沈蘇姀還能打趣自己,香書不由得也帶了兩分笑意,“就小姐知道的多!”話音落定便再不磨蹭,轉身進耳房為沈蘇姀準備浴湯去了。 看著香書的背影消失,沈蘇姀面上的笑意也淡了下來。 沐浴之后天色已經大亮,沈蘇姀裝扮之后便開始用早膳,在內室收拾床鋪的香書忽然急急走出來,手中拿著她昨日進宮穿的衣裳,一手扯著那袖子問她,“小姐,那盒子去了何處?我找遍了內室都不見,莫不是昨晚落在了馬車上?!?/br> 沈蘇姀看她一眼,“送了姑母?!?/br> 香書放下心來,想到自家小姐竟也有這樣的心思便覺得十分不錯,轉而一邊收拾屋子一邊說起閑話來,“小姐這就對了,娘娘到底是您的姑母,將來無論如何都是連在一起的,您有這份孝心她自然是開心的,說起來咱們昨晚沒走圣安門倒是對的,可真是沒有這樣的,滿朝文武連著太后都去圣安門迎接那七殿下了,可那七殿下卻根本連個人影兒都沒出現,叫所有人白忙活一場,便是如今的三皇子五皇子只怕也不敢如此!” 沈蘇姀正在喝粥的手微頓,眸中泛起兩分幽芒。 香書未曾注意沈蘇姀的異常,接著道,“雖然昨個晚上七殿下叫好些人著惱,可今日里,卻絕對無人敢說他的不是!” 見沈蘇姀挑眉看向她,香書面上的笑意立時一盛,故作意味深長的道,“因為啊……今日一大早圣上便給七殿下加封了親王之尊!還專門為他設立了新的衙門,叫金吾營的……小姐您說,這下子還有誰敢說他的不是!” “咣當”一聲,沈蘇姀手中湯匙一滑,堪堪墜地摔成了兩半。 香書嚇一跳,趕忙走過去瞧,“小姐可傷著了?” 沈蘇姀容色微斂,搖搖頭有些慵懶,“無礙,可能有些累了……” 香書瞧著她的目光愈發擔心,卻是慢吞吞的道,“不知怎地,小姐從昨天進宮開始就有些不對了,倒不像是平日里見著的樣子?!?/br> 沈蘇姀無奈一笑,“宮中……自不比這府中,哪能讓我們意形于色?” 香書欲言又止,正要再說身后卻傳來一陣腳步聲,轉身卻看卻是香詞,香詞也是沈蘇姀身邊的大丫頭,亦是在洛陽之時就跟在沈蘇姀身邊的,十三四歲面容姣好,平日里沉默寡言不喜說話,做事卻十分穩妥,極得沈蘇姀的喜歡。 “小姐,有信到了?!?/br> 香詞手中拖著一只雪白信鴿,信鴿小腿上正掛著個小小信筒,天青色的水墨紋樣,沈蘇姀一眼便看出來自何處,面色一肅,將那信筒小心取了下來。 香書不知這信來自何處,只知這是回府兩年來自家小姐唯一和外界聯系的方式,每隔一段時間伽南館都會收到這信,自家小姐還吩咐過此事不許外人知曉,若所料不錯,小姐大抵要出門了—— “去準備,明日出府一趟,香書跟著吧?!?/br> 香書眸光一亮,雖不知去的是何處,卻仍是興高采烈的轉身進內室為沈蘇姀找出門的衣裳去,香詞看著香書的背影消失,有些擔憂的低聲道,“君臨城中氣氛不對,主子出門需得當心?!?/br> 沈蘇姀淡淡挑眉,頷首。 此時的她并不知,她竟會這般早就遇上那人—— ------題外話------ 哦呵呵,男主要出來了哇~ ☆、008 蘇府孟南柯 “七殿下封親王,掌管兩萬金吾營,其母茹妃加封貴妃,隨著七殿下一同去的寧家世子本來可得郡王之位,可就在前兩天爆出寧國公底下的門客圈占了城外皇家御用之地,寧國公因此事告罪辭謝了郡王封?!?/br> 香書讀完邸報上的內容便瞧見自家小姐靠在車壁上出神,沈蘇姀的眉心緊皺著,好似是在思量什么要緊的問題,等了許久,才見沈蘇姀轉過頭來,問她道,“既然是親王之尊,就沒有什么封號嗎?” 香書又仔細的將那邸報看了兩眼,搖頭,“邸報上未說,那便是沒有了吧?!?/br> 沈蘇姀再次低下頭去,長長的劉海投下一片陰影,誰也看不清她眼底情緒,手中的血珊瑚佛珠被她纖細的手指一顆顆的碾過,顆顆殷紅如血—— 昭武二十七年五月,焉耆國大舉犯境,鎮守西境的威遠侯蘇閥領二十萬步天騎卻退而不戰,活生生讓十萬焉耆鐵蹄踏入了大秦國土,邊境三城盡數被屠,稱伏尸百萬亦不為過,期間帝連發七道諭令,然二十萬步天騎抗旨不尊且無回信,由此,威遠侯通敵叛國之罪不容置疑,帝怒民怨,以誅九族之罪將威遠侯一家打入地獄! 威遠侯蘇家倒臺,剩余的五大權閥各自爭斗力爭首席,沈蘇姀眼底浮起一抹諷刺,才不過五年,他們就分出了勝負,那茹貴妃乃是西岐之女,以“貴妃”之銜足以壓下竇德妃,而作為唯一一個被封王的七殿下,即便沒有封號卻也是眾位皇子之中地位最高的人,后掌宮闈,前握軍權,西岐啊西岐,和當年的蘇家是多么的相似…… “小姐,以前街上的衛兵都是黃甲,今日怎的多了青甲?” 沈蘇姀正在出神,轉頭,視線正好從香書撩起的窗簾之下看出去,一行隊列整齊的青甲騎兵正從馬車旁疾馳而過,他們周身混著塵囂血腥,身上青甲泛著寒光,腰間長劍氣勢懾人,街邊行人見之莫不為其讓路。 沈蘇姀墨瞳如淵,從前戍衛君臨城的是竇閥與申屠氏輪流掌權的九城巡防營,而今……似覺那青甲刺目,她緩緩閉上眼,“那是天狼軍的甲色——” 昭武二十四年,天狼軍與步天騎共御西境,至昭武二十七年五月,步天騎叛變,獨留天狼軍抵御焉耆,彼時步天騎是比焉耆更大的威脅,是竇閥與申屠氏兩家領兵合圍才將二十萬步天騎齊齊斬于馬下保了帝國安危,那一戰竇閥與申屠氏出力不小,然而五年之后,后宮朝堂占不到上風便罷,這兩家卻連君臨城的戍衛權都守不??! 沈蘇姀唇角微勾露出兩分諷笑,若她所猜不錯,幾日之后這街市之間應該再也看不到那黃色戰甲了,不知到了那時,竇閥與申屠氏的掌權者會是哪般面色? 香書恍然,“那金吾營聽說便是由七王爺的天狼軍改制而成的,想來是那金吾營了,小姐知道的怎生如此之多——” 沈蘇姀笑笑不答,也隨著香書看馬車之外,大秦古時是游牧射獵之族,民風素來彪悍,其建筑大都石木混搭,古樸大氣非常,今日的君臨城依舊處處都是繁華盛景,然而看著那一隊又一隊的青甲軍來回而過,沈蘇姀的心不知怎地有些不安起來。 “小姐,到了?!?/br> 馬車堪堪停駐,今日的沈蘇姀著一身白色斗篷,下馬車之時將那風帽一帶便將面容擋住了大半,她所站之地乃是在一處民宅之前,地段位置佳,門前大道寬闊,可那宅院卻十分陳舊,連塊匾額都沒有,好似是翻新修補過,細心的話還能看到煙熏火燎的痕跡。 “小姐,這是何處?” 沈蘇姀墨瞳微狹,那幽深的眸光好似已透過眼前的宅院看到了遠古的某處,櫻唇一動,語聲啞的有些叫人心疼,“這是從前的——蘇府?!?/br> “小姐……難不成……是那叛軍蘇府?”君臨城上下百年也只有一個蘇氏,香書一愣,仍有些懷疑,“可瞧著這宅子像是被重新修葺過,原來的府院呢?” 沈蘇姀默了默,“蘇閥出事之后,老侯爺與少將軍身死戰場,家中族人盡數被誅殺流放,四位小姐被充作軍妓,那蘇夫人在這宅中……引火自焚了?!?/br> 香書聽得渾身一抖,想那蘇家乃是叛軍罪身,當是這君臨城中的禁忌,何況這院子里不知死過多少人,卻不知自家小姐為何要帶著自己來此處? 香書正猶疑,沈蘇姀卻已抬腳往臺階上走,門扉輕叩,里面立時露出一張老者的臉,老人家已是須發皆白,滿是皺紋的臉上只有一雙瞇著的眸子仍閃著亮光,見是沈蘇姀也不意外,只是憨憨一笑,“五姑娘,您來啦!” “陳叔?!?/br> 沈蘇姀應一聲,陳叔趕忙將他們讓了進來。 雖則是修繕過的,然則府中卻仍是大氣開闊布局精巧,繞過大大的池塘壁影,竟能聽到裊裊的讀書聲,陳叔看著沈蘇姀笑笑,“最近過來的孩子多了些,院子里也熱鬧的多了?!?/br> 沈蘇姀點點頭,香書在一旁早已睜大了眼睛,陳叔見她如此不由笑開,“看這位小姑娘第一次來,想必還不知這院子乃是五姑娘買下,收留那些無家可歸的孤兒讀書用的吧?” 香書微愣,看著自家小姐的眼神不由得帶上了感佩,沈蘇姀面上沒多余的表情,只朝著院子深處而去,陳叔見此便道,“孟先生一早便等著您了?!?/br> 紅墻綠瓦,翠竹栩栩。 行至院門口,沈蘇姀看了香書一眼,“在此候著?!?/br> 陳叔早已站定,見香書有些擔憂的看著沈蘇姀不由解釋道,“小姑娘莫擔心,孟先生是我們這里的教書先生,和五姑娘是朋友?!?/br> 香書聞言才松口氣,“小姐去吧,有事叫香書便是?!?/br> 雕花廳門輕掩,沈蘇姀輕輕一推便開了來,屋內安靜非常,一股子頗好聞的草木香清心凝神,沈蘇姀進的門去,轉頭便對上一雙空山雨后的淺色眸子。 衣帶當風,白衫仙逸,孟南柯凝視她一瞬,上挑的眉頭帶著兩分贊許! “比我想象中平靜,果非從前的蘇彧了——” ☆、009 夜亂 離開時夜色已至。 沈蘇姀靜靜靠在車壁上假寐,腦海中又浮現了適才孟南柯之語,她再不像從前的蘇彧了,可從前的蘇彧該是哪般? 從前的蘇彧——出身貴胄文武雙全,軍功赫赫意氣風發,在帝國年輕一輩中光芒萬丈,仿佛這世上最好的一切都應是他的—— 可在現在的沈蘇姀看來,從前的蘇彧——鐵血無敵滿腹愚忠,氣盛貪功不知韜光養晦,空有赫赫功績,卻是送了自家族人上西天……真真是……蠢不可言! “小姐,那位孟先生真是氣度不凡,您請他來教書要給他多少銀兩?” 看著香書亮晶晶的眸子,沈蘇姀不由一笑,“不過一眼,你怎生看出他氣度不凡?我無需給他銀兩,他……乃是我的故交?!?/br> 香書點頭,卻也不知沈蘇姀在何時何地有了這么一位“故交”。 “小姐,早間出府之時奴婢聽說三小姐又進宮去了,這才隔了一日,這一次難不成是她隨太后去行宮了?” 沈蘇姀眉心頓時狠皺—— 香書一看連忙安慰,“小姐莫要灰心,您才十二歲,我們往后的機會還有很多?!?/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