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
“什么?”祭司老太婆聲音一下就提高了:“他出門前,我千叮嚀萬囑咐,叫他不要瘦,不能瘦……” “小六應該是不習慣山下的吃食?!鳖侅系亩绮聹y。 我不由心虛,顏煜還沒告訴家里人,他瘦下來的真正原因,待他們知道真相,只怕輕饒不了我……思及此,暗自苦笑。 “祭司婆婆,我說句不中聽的話,您可別生氣!小六才幾歲,您就趕他下山,說是修行,還不就是為了尋回族里的蠱物。那玩意兒消失千年了,誰知道還在不在這世上?!鳖侅系乃母绫г沟?。 “什么叫‘那玩意兒’?蠱物是族里的至寶!還有,我跟你們說過多少遍了,蠱物不是消失了,它是自己出去修行了!”祭司老太婆氣急敗壞地說道。 “它既然是自己走了,那我們還尋回來作甚?”顏煜的四哥咕噥。 “你又不是不知道,這是歷任族長代代相傳的遺命。蠱物本來就是咱們的,理應尋回?!?/br> “祭司婆婆,蠱物既然有自己的靈魂,它想回來的時候,自然會回來的?!鳖侅系亩缯f道。 “尋到蠱物,讓蠱物認主,然后自愿回族里,這是顏氏修行者不可推卸的責任!” “祭司婆婆,這話我們從小就聽阿娘念叨,但是她一直沒說究竟是從哪一代族長那兒傳下來的?!鳖侅系乃母缃拥?。 “我也是從小就聽族長說的……下山修行的明明是小六,他都沒你這么多問題!”祭司老太婆斥道,但是語氣不含真怒。 “祭司婆婆,您是來看小六的嗎?”顏煜的二哥轉回了正題。 “都是你們一直在瞎攪和?!彪S后,祭司老太婆轉向我,厲聲說道:“丫頭,不管你的目的是什么,如果你意欲傷害小六以及族里任何人,你最好有承受天神之怒的覺悟?!?/br> 聽罷,我頗不以為然,但敏感地察覺到周圍的氣氛遽然凝重。由于我一直保持著彎身作揖的姿勢,脖頸略嫌僵硬,只能半側臉以余光掃視眾人,就見屋里跪倒一片,人人雙手合什,做著祈拜的姿勢——看來,祭司老太婆說一句極重的話。 我不禁緊攏眉心,微微直起身子,勉強抬眸笑道:“婆婆,我經常聽顏煜提到您,早對您心生景仰,這次前來,特意備了一份薄禮給您?!?/br> 我找來包袱,翻開上面的衣物,露出精心備置的禮品。由于接觸時間尚短,我無法掌握祭司老太婆的喜惡,在伸手取物的瞬間,下意識地將最為貴重的器物拿了起來。 “婆婆,這‘連珠璧’上的兩顆明月珰,雖然只是拳頭大小,但可貴的是雙珠同體,天然無雕琢,大小與色澤均相差無異?!蔽逸p描淡寫地介紹道,并沒過多強調它的價值。 “這是給我的?”祭司老太婆微訝,伸手接過了。 “我還常聽顏煜說,他家兄弟個個都是水靈靈的大美人,因而選了一些頭釵簪子作為見面禮?!蔽译S口撒謊,狀似自然地將目光從祭司老太婆身上移開。 眾位男子興高采烈地圍成團,挑選著發飾,不時發出驚嘆。我故作優雅地在邊上站著,面上保持著笑容,心里這個rou疼啊——這些釵簪,無論是用料還是制作,無一不是精益求精的上品,變賣其中任何一支,都足抵尋常人家數年的生活花費,如今一送就必須送出去八支……顏煜怎么不告訴我,他家有這么多個兄弟,若早知道,我就帶珠戒來了。 驀然想起始終靜默于一旁的顏煜的爹爹,我從包袱中挑出一條珍珠項鏈,這條名為“百珠鏈”,由整百顆形狀奇整、光澤透明的銀珠串成。我將珠鏈遞過去,他滿臉驚訝,卻只是遲疑地看著,不肯接過。 我剛想開口勸說,祭司老太婆已經搶先說道:“收下吧,丫頭自己都說,這些只是薄禮了?!?/br> 聞言,我的面皮狠狠抽動了一下,暗暗咬牙,口中道:“薄禮……而已,了表心意,不成敬意,請您收下!” 顏煜的爹爹終于接過了珠鏈,小心地戴在脖頸上,然后對我綻出一朵笑花。那邊的眾人,也都挑選好了釵簪,臉上露出滿足的微笑。我心中感嘆,他們的笑臉,真是名副其實的千金一笑,貴在真誠純良——沒來由的,我的心中一暖。 “丫頭,這兩個珠子要怎么戴呢?” 我收斂心神,看向祭司老太婆,她正左右擺弄著“連珠璧”。 “婆婆,這不是戴的……”沒等我說完,就感覺一股強風貼面而過。 這是室內啊,怎么會有大風?我驚異地環視四周,待再次轉頭回來時,竟看到“連珠璧”的中心被打穿,現出一道針眼兒大小的圓孔。我眨了眨雙眼,緩緩伸手,觸摸圓孔邊緣——截面平整,竟連一絲裂紋都不見。祭司老太婆是怎么辦到的?用風?! 半晌,我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婆婆,您這是……” “這樣才能戴??!”祭司老太婆在我發呆的時候,已經利索地從織布機上扯下一段紅繩,穿過那道圓孔,將“連珠璧”掛在了自己的胸前。 我一陣眼暈。要知道,“連珠璧”是我從藥光房內的小金庫中搜刮出來的,絕對是稀世珍寶,如今……永無出頭之日了。 “好看不?”祭司老太婆美滋滋地拍著胸口。 周圍的眾人,歡笑依舊,全然未覺不妥,我只得僵硬地笑道:“好……” 好可怕的打扮,好可怕的破壞力,好可怕的思維方式…… 我是醉意迷朦的分割線 當晚,顏璆設宴款待遠道而來的我。 尋常的家宴,除了顏璆一家,還有她的兄弟姐妹幾大家子的人,連祭司老太婆都被邀請一同用膳。登時,大屋內坐得滿滿當當的。這里不講究坐席排位的規矩,眾人隨性而坐,各式佳肴以“傳菜”的形式,在眾人之間傳遞,席間歡聲笑語,其樂融融,氣氛熱絡。 我坐在角落,委婉地拒絕第九個男子之后,臉上的笑已經掛不住了,仰頭飲盡手中竹筒內的米酒,然后繼續咬牙切齒地瞪視著正向眾人展示胸前掛飾的祭司老太婆。 “師父,你……生氣了?祭司婆婆說的都是玩笑話?!弊谖疑磉叺念侅闲÷曊f道。 “玩笑?這屋里的其他人,可沒將她的話看做玩笑話?!蔽液藓薜卣f道,眼見又有幾個男子看了過來,索性轉身,面壁而坐。 剛開席那會兒,祭司老太婆見我對顏煜態度親昵,猛然冒出了一句話:“丫頭,你送的這些禮,不會是下聘的彩禮吧?小六我可不能給你,因為他以后要接替我的位置,至于族里其他的男兒,你看中哪個就跟我說,我為你們保媒!” 屋里的男子,少說也有三四十人,一聽說下聘,個個眼睛睜得賊亮賊亮的??v使我矢口否認,但收效甚微,不然也不會接連有男子過來找我“溝通”。 我順手又灌下一竹筒的米酒,砸吧砸吧嘴,滿意地又斟滿一筒子。 “你吃點飯菜,別一直喝酒,這酒后勁大?!鳖侅蟿竦?。 “我不想吃狍子、麂子什么的rou……”我笑著搖了搖頭。 這里菜色雖豐富,卻都不合我的口味——不是蛇,就是蜈蚣,還有沙雞,鯪鯉……看著這些rou,我就會聯想到rou的本尊,只能說我是一個想象力豐富的人。 不知不覺間,我喝光了一整壇子的米酒,當我莫名地大笑出聲,我終于意識到自己喝多了。我是“藥人”,酒精在我體內的氧化作用十分快速,但再快都需要一段時間……不行,腦袋開始感覺漲漲的。 又是一長串的笑聲從我口中逸出,我急忙捂住嘴,所幸屋里眾聲喧嘩,我的笑聲不會顯得突兀刺耳。 “你沒事吧?”顏煜的聲音傳入我的耳中。 “快,帶我離開這兒……我真的喝多了!”再呆下去,天知道我會干出什么蠢事。 心里懊惱,我如此不小心,在陌生的地方放縱自己喝醉——我才來這兒一天,居然就降低了戒心,莫非我的戒心真的太過沉重?以至于下意識地想放下……不自覺的,我又開始笑了。 “我讓你少喝點,你偏不聽。阿娘釀米酒,用的不是曲蘗,而是蠱蟲,所以醇香醉人……” 我的四肢漸漸發軟無力,大腦遲緩地接收著顏煜的話,一時無法做出反應,只感覺腰身被人托住,我借力站起。 “阿娘,師父醉了,我帶她去休息?!蔽野氪怪X袋,聽顏煜在我頰邊極近的地方說話。 “小六,把你師父帶到小八那兒吧!小八,你過去幫忙扶著小六師父,別摔著她了?!蔽业哪X袋昏昏沉沉,依稀能分辨這是顏璆的聲音。 “不用麻煩小八了,阿娘。師父在我屋里睡下就成,她需要人陪著、照顧著……”身邊的顏煜挪了幾步,我無力思考,只能配合著移步。 “小六,你的師父畢竟是個女子,還是讓小八照顧吧!”顏璆的聲音再次傳來。 “阿娘,之前在山下,也都是我照顧師父的?!鳖侅蠈⑽业氖直厶?,放在他的肩膀上,半扶半架著我。 “小六,你對這丫頭……”迷迷糊糊的,聽到祭司老太婆的聲音,我不禁呲牙咧嘴。 “祭司婆婆,師父好像感覺不舒服,我先扶她去休息?!鳖侅洗驍嗔思浪纠咸诺脑?。 我乖乖跟著顏煜走,一路磕磕碰碰,但全身懶洋洋的,倒也不覺得疼痛,就是一直想笑,并非喜亦非悲,只是單純地想笑,彷佛笑了,就能驅散連日來堵在心口的積郁。 “來,慢慢躺下,族里不比別處,不睡床的?!备杏X顏煜扶著我緩緩坐下,然后托著我的后頸,使我平穩地躺好。 我放松身子,瞇起眼睛,看顏煜跪坐在一旁,幫我蓋被子。在火光的映照下,他的瓊顏溫瑩如玉,似虹似霓,美色橫生。 “顏煜,你是天生的修行者!”我突生感慨。 顏煜停下正給我鋪整被沿的動作,抬眸看向我,輕輕說道:“這句話……幾乎是伴著我長大的。我是天生的修行者,我必須修行,我只能修行……” “你不修行的話,就只能出家了!”我口齒不清地說道。 顏煜表情微怔,不解地問道:“修行是我責任,因為我有幸被天神選中,賦予修行者的能力……為什么我不修行,就要出家?” “為了避免麻煩!”我理所當然地說道:“你長成這樣,誰敢娶你?紅顏皆禍水,千憂惹是非?!?/br> “你……也怕麻煩,對不?” “我啊,最怕麻煩了,但是偏偏麻煩都會找上我,麻煩越來越多,已經數不清了,也就不差你這個麻煩了?!蔽液呛切Φ?,越笑越大聲。 “你如果真是蠱物,那有多好?!鳖侅系穆曇粲挠膫鱽?,我努力想看清他的表情,但眼前迷迷蒙蒙一片:“你知道我以為自己找到蠱物的時候,有多開心嗎?我想,總算有個人能一直陪著我了。世人皆言修行好,因為修行者的壽命,比普通人的要長上許多。但是,我怕長命??!看著自己的親人一個個生老病死,然后承受漫長的孤獨……” “你的修行還不夠,等你修煉成精,也就是到達祭司老太婆的境界的時候,你的想法自然會改變……”我笑嘻嘻地說道,盡管大腦難以思考,但是我確定自己不喜歡此時顏煜說話的語氣。 “……也許吧!是我奢求了……修行,就是我的天職?!?/br>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責任!我的責任……就是還債!我是負債累累,先是欠殷的,然后是欠墨臺妖孽的……墨臺妖孽是傻瓜!他絕對是存心的,存心讓我還不清欠他的債!”我又笑又叫,鬧個不停。 “你是在說你的夫?欠債么……” 我的眼皮越來越重,睡意襲來,已經無法聽清顏煜的話語,混混沌沌,最后聽到的是—— “……你也欠我的債,好不好?我不要你還的……” 你丫的,你真想我成為“負”婆,被債壓死啊——這是我最后的意識。 ☆、60天遙云黯浮生千愁1 顏家院落的一角,我拾階而坐,面朝鼓樓,披頭散發,衣衫凌亂,精神萎靡,呆滯茫然,我將這些都歸咎為宿醉。 對昨夜的印象,只停留在身子沾床以前,之后的就模糊了,一覺睡醒,心里莫名堵得慌,顏煜好像說了什么令我頗為在意的話,只是……現在全然不記得。 一想到顏煜,不由仰天長嘆。他的大腦究竟是什么構造,居然不知避嫌,與我同屋而眠——盡管,之前趕路也似這般,兩人獨處于馬車之內,同吃同睡,那時我是沒有多余的心力關照顏煜,而他好像也未覺不妥,就這樣跟著我、陪著我——問題是,現在是在骶族,在他的家里,多少雙眼睛盯著我們!古辭云,“君子防未然,蓋言遠嫌疑”。顏煜倒好,完全反其道而為之…… 雞鳴之聲,猛然打斷我的思緒。從半夜醒轉,發現隔壁席榻睡的是顏煜,我就起身出屋坐于此,沒想到一坐就是這么長時間。 晨光尚未破云而出,視線卻豁然明朗,先前縈繞四周的霧氣,轉瞬消散,無蹤可尋。遠處的幾戶院中,青煙裊裊,并非炊煙,而是晨間祈拜的香煙,估摸顏璆她們也將起床了。我站直身體,舒展腰肢,取井水凈面,冰涼的觸感,令我的大腦漸漸清醒。 整理襟裾,衣袍未沾濕,抬手束髻,發間也不含潮——詭異啊,尋常的霧,是水蒸氣遇冷凝固而成的懸浮小液滴,當厚重到杳渺遮目的程度,空氣中的濕度值絕對超過百分之五十,但我全身未免太過干爽了…… 我兀自思忖,有意無意凝視著前方高聳的鼓樓。鼓樓共一十三層,全木質結構,頂梁柱撥地凌空,排枋縱橫交錯,上下吻合,采用杠桿原理,層層支撐而上。昨日初來,沒仔細瞧,飛閣垂檐之上,除了繽紛的蛇蟲彩繪之外,還雕刻有字樣——令我頭疼的籀篆文。 我蹙眉眺望,文盲的滋味真不好受。籀篆文,是象形字到方塊字的過渡,據說前朝以前,一直使用該書體,歷史悠久,底蘊深厚,故現在許多地方依舊能見到,多用于印章徽識。不是我不好學,實在是籀篆文太過復雜,字體錯綜變化,筆畫圓勻重疊,無點飾,無彎鉤,無撇捺。 “怎么看都是同一個字,而且是一個筆畫繁瑣的字……”我喃喃自語,蹲著身子,以指尖在地上描繪,打算生硬地對比一筆一劃。 “小六師父,你在練字嗎?”一個聲音突然自我身后冒出。 我驚愕地回望,就見顏璆正站在我的背后,滿臉好奇地看著地上的字,而我竟全然不覺她的靠近。我連忙站起,拱手作揖,借機低頭,掩去了眼眉間下意識涌起的戒備。 “胡亂寫著玩的?!蔽颐銖姵秳幼旖?,狀似隨意地用靴底掃土,欲將字形蓋去。 “小六師父,你是想寫‘顏’字么?”顏璆徑自蹲下,在我未寫完的字上加了幾筆。 這是“顏”字么?我飛快瞟向鼓樓上瓦檐間的字,兩相對比,確認無誤,遂點頭道:“閑來無事,練練筆?!?/br> “小六師父,你的字……練練也好?!鳖伃G含蓄地說道。 我的字怎么了?我瞪著地上籀篆體的“顏”字,左半邊是我寫的,右半邊大部分是顏璆補充的,我的字體歪曲松散,而顏璆的筆畫端正緊湊——咋一看,猶如三個字。 “我素來不喜籀篆體,偏旁太多重疊,書寫不便?!蔽腋煽纫宦?,一本正經地說道。 “自從一百多年前,全族避禍移居,在此建寨安家,就一直沿用籀篆體,其文屈曲纏繞,確實不夠簡潔?!鳖伃G認同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