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
“算數!絕對算!從我口中噴出的一個唾沫星子,都能在地上砸出釘!”我點頭如大頭蒜。 “那你愿意陪我修行嗎?” “陪!上刀山下火海,萬死不辭!您看看我這雙坦率的雙眼……” 客觀地說,撇開火球的威脅不論,顏煜其實是很好誘哄的。我滿意地看到,他的情緒漸漸平復,眉心緩緩舒展。 我本想繼續說幾句博得顏煜的信任,但是耳尖地捕捉到有人闖進了院子,還不只一兩人,動靜不小。 “你快躲起來……不行,來不及了!”我眼疾手快地將顏煜拉上床,趁他猝不及防之際,將他整個人埋進了床內側的散亂的錦被中。 “別亂動!”我低聲警告,心里暗惱,大半夜的,誰這么吃飽撐著跑我這兒來竄門子! 在外室的門被推開的瞬間,顏煜那團碧藍的火焰倏然熄滅。隔著糊在雕花格紋上的毛邊紙,我清楚地看到刺眼的火光涌進了屋內。我調整坐姿,隔著被子壓靠在顏煜身上,盡量自然地遮掩被內的凸起。 內室的門,被人用力推開,然后,我看到了—— 披散著頭發,身著白色褻衣,面白如紙的……墨臺遙。她的身后站著數位手持燈籠的親衛,一個個神情肅穆,氣氛極度壓抑。 借著火光,我錯愕地上下打量墨臺遙。她應該是從床上匆忙趕過來的,腳上的鞋都未套好,只是隨便趿踩著,右手握拳,左手死死捏著一只……鴿子。 “姑母,您再不松手,這鴿子可要氣絕身亡了!”我調笑道,心里納悶這般陣仗所為何事。 “鴿子絕就絕了!公子……他也要氣絕身亡了!”墨臺遙聲音暗啞地哽道,娃娃臉痛苦地糾成了一團。 許久,我的大腦仍未能解讀墨臺遙所說的話,于是平靜地問道:“姑母,您在說什么呢?” “公子這趟出去,是接了皇上的密旨,圍剿‘生死門’的。夏楓剛傳回消息說,公子受了重傷,已經不行了……現在是用藥丸硬吊著一口氣,就等著你去見他一面,最后一面……” 我的身體沒有任何反應,大腦吃力地消化著墨臺遙的話——她是在說墨臺妖孽么?墨臺妖孽,他怎么了…… “……我已經讓親衛去安排了,半個時辰后就能出發,你抓緊時間收拾一下,府里的藥材能帶的全帶去,我……一時之間,能想到的就只有什么多了!你說,好好的一個人,前些日子還來信囑我看好你的,怎么就……”墨臺遙的聲音仿佛從空曠的遠方傳進我的聽覺神經。 “……你還好吧?你可不能倒下!公子還等著見你??!”這話我聽清楚了。對了,墨臺遙說,墨臺妖孽要見我,我該趕緊起來準備一下。 我機械地從床上爬下地,赤足接觸到冰冷的地面,只感覺一股鉆心的寒意從足心竄上來,然后爬滿四肢,侵入百骸…… “……我要進宮!宮里珍藏了不少靈丹妙藥,沒準能拖住公子的命——快,備車……不,備馬,把我的令牌拿來!”墨臺遙的聲音逐漸遠去。 我依舊呆愣地站在原處,心臟的劇烈緊縮,令我痛苦地無法呼吸,但是我沒有倒下,我不能倒下,我也不允許自己倒下,因為—— 墨臺妖孽正在等我! ☆、56香魂守個天涯相見 混混噩噩,恍恍惚惚。我感覺自己做了一個夢,夢里是無窮無盡的黑,但我并不害怕,因為我看到黑暗中有團微弱的光,光影中站著一個人兒,水眸瀲情,笑如暖春。我小心翼翼地走向他,一步步地放下心防,而他一直耐心地站在那兒看著我、等著我。終于,我不再猶豫,帶著滿足與幸福朝他跑去,他卻……突然消失了,毫無預警的。 我眼睜睜看著光緩緩熄滅,悲哀地認識到,自己只能站在原地哭喊,然后任由黑暗將我吞噬……唯一的意識就是—— 我好恨??!好恨自己的無能為力! 腳下一虛空,我驚呼出聲,身邊之人及時扯住我的手臂,穩住了我的身形。 我動作遲緩地看向一直緊隨在我身邊的人——顏煜,從墨臺府出來之后,他始終陪在我的身畔。 出發的時候,我為爭取時間,欲逞強騎馬,但被墨臺遙阻了,她堅持要我坐車——雙轅輕輿,裝載了百余種珍貴的藥材,一名親衛趕車,兩匹良駒拖駕。墨臺遙另派兩隊親衛快馬先行,一隊為馬車開路,掃清途中障礙,令馬車暢通無阻;另一隊為馬車接應,三十里設一遞鋪,換馬補給。 正因為墨臺遙的妥善安排,馬車日夜兼程地趕路。我獨自坐在馬車上,不吃不喝不睡,只是發呆……直到顏煜貿然出現在車廂內,他怮然地看著我,姣好的面容滿滿的擔憂。他一直努力跟我說話,盡管大多時間都是他在自言自語,但是讓我真切地知道有人陪在我身邊,于是莫名地感到心安。 同行的親衛雖詫異顏煜出現的突兀,但循禮而未多問,我也無意解釋。進入中南部地區之后,棄了馬車,取道大運河,由陸路換水路。隨船前來接應的數十位女子,其中竟有多張眼熟的面孔,是之前護送墨臺妖孽與我北上皇都的侍衛。 原先我一直以為她們是桓城墨臺府的人,但這次再見,她們清一色穿著歩軍營的官服,可對我出示的卻是堰都墨臺府的印信。從她們口中得知,懿淵帝親喻,“生死門”掌門藥光大逆不道,意圖謀反,遂派六千名歩軍營兵士前往圍剿,家主墨臺遙命她們就近保護墨臺妖孽,將她們安插在了隨行的編制之中。一行人在山下駐守了月余,墨臺妖孽下令封堵上下山的道路,除了偶爾示威施壓之外,基本上是只困不攻;而“生死門”眾人,終日躲在山上,既未正面抵抗,也未試圖突圍…… 我細細詢問墨臺妖孽的傷勢,竟無人知曉,只答曰自從墨臺妖孽領著百來個精英乘夜潛上山之后,就與她們斷了聯系——百來號人,居然無一人回營。由于墨臺妖孽臨行前曾命令所有人原地待命,維持現狀,故在接到新的指示前,無人敢妄動,現在兩方仍處于膠著狀態……她們這次出來,是接到墨臺遙的飛鴿傳書,不計任何代價將我送進“生死門”。 聽罷,我的心“咯噔”墜到了谷底,不得不做了最壞的打算——臨行前,墨臺遙并未詳細跟我敘述墨臺妖孽的情況,只催促我趕往“生死門”……此時看來,墨臺妖孽是受傷被擒,盡管夏楓應該還護在他的身邊,但朝難保夕,墨臺遙既然未下令營救墨臺妖孽,也就是說墨臺妖孽的傷勢已是不容樂觀,不宜搬動了。 下船之后又改陸路,往東南方向行駛數日,終于在今天日落前趕到了“生死門”山下的小鎮——白石鎮。不同于記憶中的安樂祥和,事實上,整個白石鎮籠罩在秋厲肅殺的緊張氣氛之中。家家緊閉門戶,偶爾看到張羅生意的商鋪,也都是門庭冷清,門可羅雀。 我沒有調遣歩軍營的權力,無法制造與藥光談判的籌碼。況且,就算我有資格跟藥光談判,我也沒時間干這個。思來想去,而今之計,只有我上山回門派,這是最直接最省時見到墨臺妖孽的途徑。我不管藥光是否察覺我的背叛,也不管藥光會如何處置我,我只想見墨臺妖孽,哪怕是……最后一面。 我沒讓護衛跟著,欲獨自上山,但顏煜不聽我的話,堅持跟隨。天黑月朦,山路甚是難走,顏煜沒用移行術,一步步吃力地攀爬著。連續十來日的奔波,我的身心飽受煎熬,自己走路都是步伐踉蹌,自然無力照拂顏煜。原本不到兩個時辰的山路,讓我產生綿長無盡頭的錯覺,似乎每邁出一步,都是在挑戰身體極限,而當身心承受的壓力達到一定程度的時候,人就容易悲觀絕望—— “你戴好面紗,別暴露身份!我感謝你送我這一程,進入門派以后,無論發生什么事,哪怕我遭遇……不測,你都別滯留,直接離開,然后回骶族?!蔽业纳ひ羲粏∪缭馍暗[磨過一般。 “你別胡思亂想,你只需要想,翻過這重山,就到門派了,你馬上能見到你的……夫了!”顏煜不贊同地瞪視著我,我不確定他在黑暗中能否看清我臉上的悲愴,只感覺他使勁抓著我的手臂,甚至抓痛我而不自知。 我勉強扯出一抹淺笑,點了點頭。這段路已經十分熟悉,往前就是桃花林迷陣了,不知道等待我的會是什么呢…… 我強打精神,雙手負于身后,緩緩走進桃花林。不知如今非常時候,桃花林是否還有守林的弟子。 “毒脈長老毒玄謁見掌門藥光?!蔽也蹲讲坏饺说臍庀?,只能對著茂密的桃林高聲說道。 我靜待著,一時之間,林子里靜極了,只聽聞遠處不知名的鳥凄厲地鳴叫,但久久未見守林的弟子現身。我猶不死心,同樣的話語,重復了多遍,卻始終無人回應,滿目唯見飛散的桃花瓣。 讓我如何甘心啊,墨臺妖孽就在林子那一邊??! “藥光!我回來了!你不是一直在找我么?我自己送上門來了!”我開始歇斯底里地吼道:“你喜歡拿我煉什么都好!只求你讓我見他一面!” “你別著急,我試著破陣看看……”顏煜無措地按住我的雙肩,似乎想安撫我激動的情緒。 仍是沒人出現帶我出陣,明明已經到門派了……我雙膝一軟,狠狠摔坐在地上。 “你別這樣……”顏煜來不及拉住我。 驟然間,兩道人影從天而降,盡管在黑夜里看不清她們衣服的顏色,但是這熟悉的款式與花紋,分明就是“生死門”弟子特有的服飾。 “玄長老?”她們試探地開口問道,手里結著繁瑣的手勢。 “是我!”我大喜過望,同時手里快速做著相認的手勢。 “真的是玄長老!”她們長舒一口氣,然后驚喜地說道:“玄長老,您總算回來了!掌門前些日子就說,你近期會回來,果不其然?!?/br> 聞言,我心頭一顫,難不成藥光已知曉墨臺妖孽與我的關系了?她手里捏著墨臺妖孽,我能不來么?! 我暗暗咬牙,面上不動聲色地說道:“快帶我去面謁掌門!” “他是……”兩名弟子遲疑地看向顏煜。隔著面紗,她們看不清顏煜的臉,但就算看清了,估計也認不出他曾是我那脈的弟子。 “他是我的客人?!蔽液鸬?,之后臉一沉,口氣不耐地斥道:“什么時候輪得到你們來管我的事兒了?!” “玄長老,您別著惱!”那兩名弟子見我臉色不愈,急急賠笑:“您上山的時候,應該也遭遇山下的官兵了。門派正值存亡之秋,小心一些總沒壞處,你說是不?!他既然是玄長老您的客人,自然是沒問題的!請隨我們來!” 兩名弟子恭敬地在前方引路,我步伐沉重地跟著,倏然感到手上一暖,是顏煜悄悄握住了我的掌心。 “我離開門派數月,不知門派怎么招惹到朝廷了?”我深吸一口氣,開口探問。 “具體的我們也不是很清楚,月前突然來了數千名的官兵,將整座山團團圍住,然后就有朝廷的官員上山宣讀皇上的圣旨,說掌門密謀造反,要捉拿掌門。玄長老,您也知道,掌門長年呆在門派里,甚至不經常下山,怎么謀反???這定是小人誣陷,只是山下的官兵聽不進我們的解釋,說如果不把掌門交出去,就圍剿門派……” “一時之間,門派之內人心惶惶。開始時,好多弟子偷偷逃離門派,但全被抓回來,送進了刑律堂。掌門說她會想辦法洗刷罪名的,讓門內弟子稍安勿躁?,F在門派戒嚴,不過是權宜之計,門派的糧倉與庫房雖然還算滿當,能撐上數月之久,但就怕山下的官兵大規模攻上山來?!?/br> 這兩名弟子你一言我一語,倒將門派的情況大致說清了,卻并沒談到我亟欲知道的。藥光之所以遲遲未有行動,估計是在等待堰都冉燮絮的示意。 “那些官兵只是圍著門派,沒有其他的行動嗎?”我追問。 “偶爾有小隊的官兵上山,但都被阻在了桃花林外。她們沒有進陣,只是站在林外叫囂挑釁。我們每日都提心吊膽,生怕她們怒極,放火燒林,然后長驅直入,攻破門派……” “約莫半個月前,門派遭人夜襲,最終雖得以退敵,但掌門與珊長老都負了傷,宇文先生也失了蹤,不知是被俘還是……” “夜襲的人呢?”我打斷她們的話,猛然驚覺自己的語氣過于急切,遂干咳一聲,掩飾道:“膽敢偷襲本門,定不能輕易饒恕了!” 這兩名弟子似乎沒察覺我的失態,應和地說道:“玄長老說得極是!我們也不是好欺負的,賊人入我門,斷然不能再放她們離去。掌門率領眾弟子全殲了外敵,之后下令將她們的尸首扔下了斷崖!” 盡管我已有了心理準備,現在聽到這消息,仍是驚耳駭木。指尖被顏煜用力捏緊,我驀地回神,知道他在擔心我,于是無聲地對他扯了一下嘴角,卻不能確定這個笑容是否成形。 我托著顏煜的腰身險險躍過陡壁,步進了門派的西門。守門的弟子跑進去通報,少頃,前院燈火璀璨,條條蜿蜒綿長的回廊燃起了風燈。很快的,回廊之中的排鈴響起,鈴聲一波推一波,由遠及近。我將顏煜拉至身后,暗暗戒備。 “玄,你總算安然歸來了!”人未到,聲先到。眼見十來名翠衣弟子簇擁著藥光,從遠處走來。 “掌門……師姐!”我躬身向藥光行禮,手中結著手勢。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藥光一臉慈愛地笑道。 我心里打突,猜不透藥光葫蘆里究竟賣的是什么藥。不著痕跡地上下打量她,不知是否因受傷的關系,她的目光少了幾分犀利,說話時偶爾以袖掩口輕咳著。 “掌門師姐,我聽聞半月前,門派被襲,不知師姐是否有抓到……”我單刀直入,開口問道。 “玄,你剛回來,對門派的情況不甚熟悉!你且與我來,我細細說與你聽?!彼幑饩従彺驍辔业脑?,狀似親熱地拽住我的手,往中央院落走去。 我試圖抽回手,卻發現藥光扣住了我腕間的脈門,令我無法掙脫。我心中一凜,緊緊咬住牙根。 在步入院子前,藥光揮退了隨行的弟子,我趁機扭頭對跟在我身后的顏煜吩咐道:“你先回東院……快回去吧,務必要聽我的話??!” 我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由衷地希望他能聽話地回骶族,隨后,義無反顧地隨藥光走了進去。 我是急轉直下的分割線 我一踏進屋,藥光就反手將門闔攏閂好,又謹慎地檢查著窗臺。我淡定地站在原地看著行為詭異的藥光,等待著她的處決。就見她忙了一圈之后,徐徐走向我,然后—— 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我瞠目結舌地看著她,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對,只是怔怔看著地上的藥光。 “冬杏叩見夫人!” “冬杏?”我失聲驚呼,伸手觸摸“藥光”的臉龐,入手柔軟,觸感與真實的臉皮無異。 “夫人,由于我們的失職,主子他……他……”“藥光”眼一紅,哽咽住了。 “冬杏,春蓮還好嗎?我許久未見她了?!蔽覜]立刻接她的話,若無其事地試探道。 “春蓮?”“藥光”明顯一愣,疑惑地說道:“春蓮不是應該守在夫人身邊嗎?主子沒召她來這兒??!” “好冬杏!你真的是冬杏!”我一把扶起地上的冬杏,激動地問道:“夫君他在哪兒?快帶我去見他!” 冬杏將我領至內堂,我先是看到站在床邊神情憔悴的夏楓,目光下移,終于看到了心心念念的墨臺妖孽。 “夫人,您終于來了!”夏楓稍稍后退,為我騰出了位置。 “我來了!”我喃喃著,以指腹輕撫墨臺妖孽黯然無光的面頰,卻遲遲不敢將手伸向他的鼻下。 “夫人,還好您趕到了!”夏楓垂首低語。 “我帶了許多藥來!快,快讓人搬上山!”我不肯放過絲毫的希望。 “來不及了,夫人!主子極可能撐不到天明了!”夏楓說著說著,嗚咽地哭了出聲。 “夫君,我來了!你睜開眼睛看看我,好不好?”我輕顫著手,一點點地撫平墨臺妖孽眉間的皺痕。他的心里,究竟堵著多少事兒呢?直到現在,他的臉上仍抹不去心事重重的憂愁。 “主子說,‘生死門’黨羽眾多,滅得了一個門派,卻滅不盡全天下的門徒,不如收為己用,取而代之。圍剿是假,不斷施壓只為確認藥光及幾位長老的親信——孰親孰疏,危難關頭一試便知。而忠于藥光的門眾,一個都不能留?!倍泳従徴f道:“一確定親信的名單,主子就帶著我們潛入門派。一邊制造混亂,一邊將名單上的人鏟除,之后易容取代了一些身居要職的門人……計劃進行得十分順利,主子帶著我們三人追趕藥光與毒珊至后山。重創毒珊之后,主子欲將藥光斃于掌下,就是那個時候,出了意外——宇文景突然出現,替藥光擋下了致命的一擊,電光石火間,藥光逮住空隙,回刺了主子一劍……” 夏楓見冬杏說到后來,語不成調,遂接道:“原本,藥光身上帶傷,刺得并不深,但是主子執意要除去藥光——趁著藥光雙手握著劍柄,尚未抽劍之時,硬生生跨前了一步,讓長劍穿透胸膛,用盡了十成的力道擊中她的胸口,致使藥光心脈盡碎,連句遺言都來不及說出口。主子傷得太重,已是回天乏術,只能用藥拖住他的命……現在,秋梅頂替了毒珊,而真正的毒珊及宇文景被關押在地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