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墨臺妖孽昏迷了整整七天,才醒轉的,初聞這個消息,倒還算鎮靜,一雙春泓始終落在我的身上,眸光流轉,熠熠生輝。 他越平靜,我就越心虛,幾乎想沖去亂葬崗,將出這一劍的黑衣女人的尸體淘出來,鞭尸、碎尸、焚尸,再然后挫骨揚灰! 那幾日,我一邊盡心照顧著墨臺妖孽,一邊動用了所有的腦細胞來思考。最后,一狠心,一咬牙,一跺腳,下了一個決定——這天上跳下來的夫君,只要他不是意圖砸死我,不管他成什么模樣,我都接著了! 下這個決定的時候,就隱約覺得自己以后會反悔,只是沒料到,自己能悔到如此的程度,腸子都悔青了啊—— “為什么天沒黑就停下投宿了?還是在這么小的一個縣城?!蔽曳鲋_妖孽小步走進客棧,他抱怨道。 “早點停下歇息好,你們幾個身上的傷都是需要靜養的,路上顛簸著難受?!蔽夷托牡貙λ忉尩?,扶他坐在客棧的堂鋪里。 “姑娘,給您準備的普通房,就在北院,您看,是在這外面用膳,還是等等給您送進屋去?”店里的小二姐走過來問道。 “這里連上房都沒有嗎?”墨臺妖孽的聲音仍是輕輕柔柔,但是我聽出了他的不悅。 “嗯,今個來了一個外地商人的車隊,把上房都包下了……”小二姐答道。 “讓他們勻出一間來!我出三倍的房錢?!蹦_妖孽靜靜地打斷小二姐的話。 “這位公子,這不是錢的問題,實在是事關本店的招牌……”小二姐笑得勉強。 “五倍!”墨臺妖孽執拗地說道。 “這……”小二姐的樣子十分為難。 “普通房就普通房,一樣的!店家,您看著葷素搭配著隨便上幾盤菜,我們就坐這兒吃!”實在忍無可忍,我開口道。 那個小二姐如釋重負,一溜煙就退下了。 “我不要……”墨臺妖孽開口欲喚住那小二姐。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后語氣壓抑地說道:“你確定你了解‘低調行事’這四個字的意思么?我們現在是在避禍,早日趕到皇都才是重點,盡量息事寧人,少惹事端?!?/br> “都是妻主不好,堅持要脫離車隊,只帶著春蓮她們上路……”墨臺妖孽慢吞吞地說道。 “那群護衛死得死、傷得傷,你認為她們擋得住每天早中晚、拜訪次數比我吃飯頓數都頻繁的殺手嗎?”我瞪他,看不到他的臉,就瞪他的紗帽。 “我再召新的護衛來不就得了!”墨臺妖孽滿不在乎地說道。 “不好意思,我怎么想都覺得,新的殺手比新的護衛來得快!”我不禁挑眉,冷笑道。 墨臺妖孽一窒,然后訥訥說道:“現在我的武功廢了,沒辦法保護你了,你是不是嫌棄我了?” 天啊,怎么又說到這句話了?! 我氣勢頓斂,心里欲哭無淚,臉上陪笑道:“這樣趕路不但安全,而且人少行程快(能快才怪,每天日上三竿才啟程,日落西山前就停下投宿了);而且由于不是官道,自然風光與人文景觀完美地結合(土坡、密林、田埂、農家……);最重要的是,少了那些個護衛、隨侍、小廝,給了我一個親手照顧你的機會,這有利于我們培養夫妻感情不是……” 脫離大隊人馬的這一個多月,我的某方面潛能被墨臺妖孽徹底地激發了出來,我“驚喜”地發現——原來我適合去做全職保姆啊…… 如我所料,我這么一說,墨臺妖孽就不吭氣了,乖乖坐在桌子邊。 如果說,我的死xue是墨臺妖孽的肩傷,那墨臺妖孽的死xue,就是他對我的莫名的心意——我從不否認,我太過理性,近乎冷血的理性,所以我根本無法理解墨臺燁然對我深情是從何而來的,甚至還到了“撞破南墻不回頭”的程度?! 根據心理學理論,人類的情緒具有激動性、暫時性、表淺性、外顯性,而情感具有穩定性、持久性、深刻性、內隱性。墨臺燁然的種種行為,讓我充分認識到,他是一個容易激動的人,而這樣的人,由于情緒波動太頻繁,容易產生情緒與情感的疊加區間,也就是所謂的“假性戀愛癥候群”。 至從讀懂他的心思之后,我一直想開口問他,他是否真的明白自己的心,而不是把我當作一個感情的寄托?但是每當我對上他的那雙翦水春眸,那樣殘忍的問題,終是無法問出口——不禁苦笑,原來那雙能蕩起一湖春波的美眸,是不宜多看的,會中毒啊…… “妻主,我一直想不明白,你這么怕事兒,為什么還會帶著閭丘……夫人上路呢?”墨臺妖孽突然靠近我,壓低聲音問道。 “我是不知道她對你們而言有什么利用價值,但是,只要一想到,她害得我差點送命,連帶賠上我的后半生……咳咳……因為她,你受了這么重的傷,流了那么多的血……所以,就算拖,我都會把她給拖到皇都的!”我咬牙切齒道。這般堅定的信念,絕對無關乎“鍥而不舍、堅持到底、不半途而廢”的精神,完完全全源于心里的那股怨氣。 過了一會兒,同樣戴著紗帽的夏楓扶著秋梅走了進來,冬杏跟在后面——看來今天輪到春蓮留在車上守夜,守著那個閭丘……呃……箱子。 從那個奪魂的峽道退回城鎮客棧,我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揍那個閭丘夫人,但是當我打開箱子,看到她的模樣的時候,我驚呆了,然后沮喪地發現,我根本無從下手——當時看冬杏假扮,覺得太過夸張;但是看了“原版”以后,發現冬杏還偷懶了! 那個慘狀,我用膝蓋想,都知道是墨臺妖孽親自動的手了。全身血污,難辨具體傷勢,但是一眼就能看出她的四肢都被折斷、甚至是絞斷,癱軟如泥……難怪能被輕易塞進木箱。她的眼神已經渾濁,不知心智還留了幾分…… 夏秋冬坐在隔壁桌。這次出事,我才知道,原來夏楓擅長醫理,就是不知道比起藥晴如何了。在他的照顧下,春蓮附骨鞭的傷基本好了,現在行動如常;秋梅的腿傷也愈合得極快,已經能下地行走了,據說好在沒傷到筋骨;而冬杏背上的傷,看上去跟墨臺妖孽背上的有的一拼,但是她當時有特意避開要害,所以現在只是顯得有些虛弱,基本無礙。 眾人隨意吃過東西,就各自回房休息了。 我任勞任怨地去客棧水房打熱水——墨臺妖孽受傷也不安分,傷口不能碰水,無法沐浴,但是他堅持要擦澡。 這客棧分東南西北四個院,東院是上房,我提著空木桶從東院外走過,遠遠就看到院內一個男子很是面善——如果換上一套翠綠的衣服,腰間再佩一把長劍…… 該死!是藥光那脈的弟子!我急忙側轉頭往前走,不敢突然加快腳步,擔心引人起疑。見彎就拐,然后將木桶扔進一旁的灌木叢,身子一躍,跳上一棵枝繁葉茂的樹,貓著身子。 剛躲好,就見那個弟子用“流云”追了過來,在樹下左右張望著。 “怎么了?突然這么慌張?”一個艷冶柔媚的嗓音從彎角邊傳來,然后一個盛裝男子柔橈輕曼地走了過來。 我下意識地睜大雙眼、屏息靜氣——因為,我居然看到了毒瑾! “我剛才好像看到玄長老了……”那名弟子囁嚅。 “玄長老?怎么會……”毒瑾一怔,也開始四下察看。 我暗暗叫苦,雖然毒瑾一直沒特意表現,但我確定他會武功,而且絕對還不弱——當年在湖畔初見,我只是呼吸的聲音大了些,都能被他覺察…… “可能是我看花眼了,我見玄長老是一個人,手上好像還提著木桶,步伐閑適……”那名弟子語氣遲疑。 毒瑾聞言,笑道:“你一定看錯了,玄長老生死未卜,就算出現在這兒,也該是被人囚困,不可能獨自走動?!?/br> 兩人又隨便說了幾句,就消失在拐角。我側耳傾聽,繼續屏息呆在樹上,身形未動,果然不久,毒瑾與那名弟子又從轉角閃身出來—— “看來,你真的是看錯了!”毒瑾沉吟了一下,率先走了,那弟子緊隨。 我確定他們這次真的走了,才敢下樹,一路狂奔,沖回北院。 屋內,墨臺妖孽正靠坐在床邊看書,見我神色慌張地闖進來,頗為驚訝。 “出什么事了?”他迅速放下書站起身,左手有意無意放在腰間。 “我見到‘生死門’的人了!那個毒瑾居然在這兒!”我插好門閂,順了順氣,答道。 “毒瑾?”墨臺妖孽蹙眉思索,說道:“說起來,我跟他還有數面之緣呢!” 我沒接他這句話,按我的理解,我被墨臺妖孽綁下山的那天,他確實是見過毒瑾的。 “他沒事跑下山做什么?”我撇嘴,暗自思忖。 “這還不簡單,藥光能將他送出去第一次,自然會把他送出去第二次、第三次……就是不知道這回對象是誰了……”墨臺妖孽開始說得漫不經心,突然神情一斂,然后抬眼看向我。 我本來想開口問他,他的話是什么意思,但是一接觸到他的目光,立刻移開了視線——實在危險,那雙瞳眸,盈盈含水,撩人心懷。 “那個……沒熱水,今天就不要洗了吧,就這樣睡吧……”我找了一個相對安全的話題,說道。 “也好,但是我的傷,該上藥了?!蹦_妖孽微偏頭,說道。 “我去叫夏楓來……” “妻主,你說‘生死門’的人會不會來這兒搜查呢?我的武功又廢了……”墨臺妖孽低聲說著,不知道是不是由于燭光的映照,他的玉顏泛著粉澤。 我仔細比較思量了一番,在“生死門”跟墨臺妖孽之間,選擇了危險系數相對低的墨臺妖孽。 “不就是上藥嘛……不用麻煩夏楓了,我幫你吧!”未曾深想,我笑瞇瞇地說道。 一炷香的時間過后,我就開始后悔了—— 墨臺妖孽微低臻首,顏如渥丹,徐徐轉身面朝床內側,背對著我,由于右肩胛上固定著桃木板,只能半褪衣裳,左手將散于頸背的青絲,側攏身前。 “你千萬包好被子,把能遮的全都遮上……我會盡快上好藥的!”我居然忘了,他現在就剩背上跟肩胛骨的傷還未痊愈…… 一如之前的驚鴻一瞥,他的背,白皙優雅,晶瑩柔澤,腰肢纖細,柳弱裊裊,令人垂涎……只是,從右肩斜向下過背心,蔓延著一條猙獰的傷痕,現在雖已愈合結疤,卻依舊令我心頭一顫——這樣的傷,足見當時那個女子下手之狠了,如果我真用左前臂去接那一劍,估計真要以斷臂為代價。 “很丑對不對?”墨臺妖孽忽然輕輕開口問道。 “嗯,是很丑……”我誠實地說道,手上小心翼翼地幫他抹上透明的膏體。據夏楓說,這是生肌潤膚的圣藥,一小指甲蓋,就價值千兩黃金,我現在一次就給墨臺妖孽涂上數萬兩的黃金。 “你……”墨臺妖孽的雙肩又開始輕顫。 我十分擔心他抖傷右肩胛骨,遂認真問道:“就算我嫌棄你,現在想退貨,你會讓我跑了嗎?” “跟那個毒瑾比起來,我幸運太多了……”墨臺妖孽莫名地呢喃。 我一時反應不過來,沒明白話題怎么突然會轉到毒瑾身上——墨臺妖孽卻突然笑了,暖暖的,春半桃花,只聽他說道:“妻主,你別想跑!我們就耗一輩子,就如你所說的,上窮碧落下黃泉!” 上窮碧落下黃泉嗎……那似乎不只是一輩子??! 我心里抱怨,唇邊卻也不由自主地染了笑意,只是墨臺妖孽始終沒有回頭,所以無法看到…… ☆、34初至盛郾墨臺致隱 時值孟夏,桃月已過。此時的江南,想過去,應該已進入了梅雨季,梅實迎時雨,蒼茫值晚春。而北上的沿途景象,少了南方特有的煙雨氤氳,卻多了萬物展枝的勃勃生機。 歷時兩個多月的顛簸,終于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后結束了。 偶遇毒瑾一行人,算是有驚無險——翌日午時,當我磨磨蹭蹭地步出院子,掌柜告訴我,那個商隊天未亮就全部離開了……心下已起疑,但是無意惹事端,也就這么淡忘了…… 穿過箭樓的兩重外開鐵葉大門,就看到皇都東面的城門。春蓮說,沿著東城墻的墻面此去三百丈,還有另一個東城門,是專門通官輦及軍務的。 皇都單題一個“郾”字,因而也被稱為“郾都”,又由于其政通人和且高度繁華,被國民津津稱頌為“盛郾”。郾,不愧為一個中央集權制的國家的最高行政區域,這一點,單從街面上的景象,就可見一斑。 春蓮趕著車,我坐在她邊上,滿心好奇地看著皇都主干道之一的街市。近十丈寬的街面整齊細密地鋪著青石板,中間專走車馬,據說能同時并排而過八輛大車,兩邊以卵石及花崗石砌著檻道,護著溝渠。整個街道,雨季不泥濘,夏季無塵土,顯得光滑而平整。 兩旁屋宇鱗次櫛比,有商鋪、酒肆、腳店、rou鋪、廟宇、公廨……應有盡有,目不暇接,大的鋪面門首還扎“彩樓歡門”,懸掛市招旗幟,招攬生意。街市行人,熙熙攘攘,川流不息,男女老幼,士農工商,三教九流。 然后,我意識到一個被自己遺忘了許久的問題—— 民風開放,理論上說是件好事,直接反映出社會自信、政治開明、文化發達、交流頻繁……當開放到一定的程度,對男子的封建約束也就相對少了,于是街上處處可見——白面森森、血唇彤彤、鬼魅鈿妝、鮮亮云裳的年輕妖……呃……男子。 試問,一個城市的空氣自凈能力是多么的強大,為何依舊擋不住洶涌襲人的箔脂粉香?!在我“情難自抑”地打了n個噴嚏之后,總算深刻地認識到——藥人的體質,不是萬能的。于是,無奈地撇了撇嘴,鉆回了車內。 “妻主,看夠了?怎么跟個沒見過世面的蠢丫頭一樣?!币惶а?,就對上墨臺妖孽似笑非笑的眸子。 我沒吭聲,靜靜打量著他。 “你……這樣看我作甚?”墨臺妖孽臉上的毛細血管分布果然太過密集,立馬就粉腮紅潤,偏開了腦袋。 “我突然發現,夫君真是人面桃花,絕色難求……”我真心誠意地感嘆。 墨臺妖孽大概沒想過我會這么直白地贊美他,明顯一怔,然后春眸微嗔,斜睨了我一眼,顧盼生輝,巧笑垂眸間,似乎想起什么,面色一正,對我說道: “妻主,你雖聰敏博文,但長年生長在小地方,皇都聲色犬馬,口腹物欲,難保你不會神昏意亂。請妻主切記,以德為本,固守根本?!?/br> 這次輪到我一怔,心下大訝——我素來認為,墨臺妖孽是非觀念模糊,甚至根本就沒有所謂的是非觀念…… 細細思量,他這話很是令人警醒。貪念自生,利欲熏心,難以清凈自守;不見可欲,使心不亂,才能濁流清泉。 “妻主,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墨臺妖孽靜靜地問道。 我肅然頜首,已暗自決定,謙卑遜讓,以退為進,方可明哲保身。抬眼正視墨臺妖孽,發現他居然又莫名的臉紅了。